30、不漂亮的人没有资格快乐
翟鳕不太愿意承认自己的孤独。但是它像是如影随形，对着镜子，总能看到它缠在自己的身后。
家里总是很热闹，夹杂着哭声和咒骂声。有时候她会希望，那个叉着腰像只母老虎，在她身上留下很多伤痕的母亲，永远消失就好了。
这种想法，她甚至从来没有跟艾莉说过。
她知道这是不被理解的，因为艾莉曾经说过，我都见不了我的妈妈，她如果能活着，打我我也愿意的。
这一切的一切，她都放在心里面，只是时常觉得自己，真的很可悲。
她觉得自己肥胖丑陋蠢笨贫穷，并且冷漠。
在艾莉和李丁不断收到情书的时候，她也假想过，自己能像她们一样。她一定不会像艾莉和李丁一样，将那些情书玫瑰花随便丢掉。那是多美好的存在啊，哪怕是“我喜欢你”简单的四个字，她也从来没有听到任何人对她说过。
不会有人喜欢她这样的女孩子的。她的存在，根本就是个错误。
所有人都取笑她，包括李丁，她总是颐指气使地指使自己做各种事，翟鳕知道，李丁“屈尊”跟自己做朋友，也完全是为了艾莉。
艾莉啊，你多幸福。你身边有李丁这样的密友，还有陆鸣那样的男朋友。
哦，陆鸣。她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世界只剩下一个人在发光了。然后她看到艾莉跑上去，迎着属于漂亮女生的优越笑容，陆鸣的温柔，尽数都倾洒在她身上。
他那样温柔，那样优秀，那样彬彬有礼，那样的……连她这样的人都舍不得伤害。
第一次他请她们吃火锅，李丁嬉笑着拍着翟鳕的手说：“再吃就要变成猪头啦！你这姑娘到底有没有自尊心！”
是玩笑话，李丁跟自己开过无数次这样的玩笑，她并不觉得她有恶意。的的确确是她没有自尊心，连肥胖都不能抵制，凡是食物，她一点都不想浪费。
小时候家里很穷很穷，母亲几乎不管她，常常饿上很多顿。仅有的食物，都送到了弟弟的胃里。他那样小，她不想委屈他。她也曾经很瘦，很瘦过啊，瘦得像麻杆一样，比李丁更瘦。可是，一样是瘦，李丁和艾莉是孑然而立，她却只能是一个不好看的瘦子。
横竖都是一个不好看了，她何必再为难自己的胃口。以至于后来，家境略好，餐桌上开始摆着肉，她食量那样大，似乎拼了命要把以前的分量吃回去。于是，就有了现在的身材。
李丁说那些话的时候，艾莉也咯咯地笑。她们是好朋友，她也不能为这些话而不开心。事实上，她们能做她的朋友，不嫌弃她，已经够好了。
可陆鸣笑着说，多吃点吧，翟鳕其实也挺好看的。
是骗人的话，她知道。可是她为了他居然肯这样骗自己，不带着一点讽刺地真诚地骗自己，几乎就要热泪盈眶。她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筷子尖的肥牛掉进了汤里，溅起了一片红色的汤汁，有几滴，落在了陆鸣的白衬衫上。
他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看了她一眼，眼神好像在说，没关系。
而幸好，她们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失态。
翟鳕有一个小箱子，巴掌大的，她用它来装一些纪念品。
有陆鸣送给她们一人一份的纪念章。李丁随手就不知丢哪里去了，艾莉的她并不知道。但是属于她的那一份，她小心翼翼地放进去了。
他对艾莉的朋友总是很好，虽然明知道是因为艾莉才有了这份好，但她还是觉得受宠若惊。
抽屉里，她还有他的好几份练习卷，特地让艾莉帮她借的，借了就没有还。
他的字真好看，虽然那些解题思路她看都看不懂，但光盯着字迹，就会觉得美好。
有时候妈妈进屋来，看着她对着一张试卷发呆，会叉着腰扯着嗓门乐呵地说：“哟，开窍啦？知道念书啦？”
如果她知道自己只是对着那张习题异想天开，她一定会气死吧。
是的，异想天开。她无数次将自己化身成艾莉，在小屋子里，轻声地和他对话。
她甚至问他，你觉得翟鳕怎么样呀？
然后无数次地回忆起那句，她也挺好看的。
真假。可是她真的好喜欢这种假。
她那样细微地觉察着他的一举一动，给他的每一份温柔打分，而最近翟鳕发现，陆鸣有点不太对劲。
后来翟鳕发现，这种不对劲，可能与那个叫顾笙的有关。
发现了这些的时候，翟鳕变得有些兴奋。那是一种夹杂着酸痛的兴奋，令自己觉得羞耻的兴奋。
艾莉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怎么能因为她的爱情出现了瑕疵而感到开心呢？
何况，与他新相关的人，是一个比自己漂亮千百倍的人。
翟鳕对艾莉，其实是充满了感激的，她也很喜欢对方。只是，这喜欢里，夹杂着几分嫉妒。
她嫉妒她的魅力，属于青春少女的一种阳光魅力，不像她，阴雨得像是久未放晴的腐败小镇。
可是她真的不喜欢她和陆鸣在一起的样子，艾莉太自我了，她像是把陆鸣当成了她的附属品，她在他的面前发光发亮发嗲，她在他面前那样任性，常常弄得他手足无措。他不委屈，翟鳕替他委屈。他为什么那样喜欢艾莉，在与她们相处的时候，他甚至分不出一点眼神来看其他人，更不要说是自己了。他的世界像被她填满了。
她为什么，可以得到这样好的男孩子的喜欢？然后霸着这喜欢，坚定地觉得自己再怎样陆鸣也不会离开她。
她不喜欢艾莉的这种自信，这是一种自负，是一种糟蹋了陆鸣的好的自负。
她想起杨百微来，那个女孩子不也只是因为喜欢陆鸣吗？却被那样诬陷。虽然她也是那群“加害者”里的一员，却感到后怕，如果艾莉发现了她的心思，会不会也那样对待她？
不不不，艾莉不会的。她其实很善良，她只是有点孩子气。
翟鳕就这样，在陆鸣的话题上，像钻进了死胡同，牛角尖让她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而事实就是，她喜欢艾莉，却因为喜欢陆鸣，而那样羡慕着艾莉，又因为陆鸣对艾莉的喜欢，那羡慕里，夹杂着一道难以言喻的锋芒。
她恨自己这样，外表不美好，内心，也一样的不美好。
而那个叫顾笙的女生，实在是承受了很多人的嫉妒。她不介意加上自己这一份，在她受难的时候，轻轻地去踩她一脚。
那盆污水，就与自己有关系。
陆鸣装得真好，她恰到好处地泼下那盆水，也不过是因为看到他走过来，她想确定他的心的归向，看他究竟是不是有对她特别“关照”。
然而她失望地看着他从她身边经过，淡漠得像是一块沙滩上的石头，翟鳕忽然有些后悔了，因为她觉得，顾笙，真的很可怜。
像她一样，不被喜欢的人注视，顾笙得到万千青眼，又有什么用？
与心无关的眼神，统统不能带给自己快乐。
31、当年的美好时光
艾莉打了一晚上林吉田的电话，想快速把东西还给他，对方却一再地在电话里说，晚一些，我现在在青芒。
等得有些焦躁起来，艾莉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较什么劲，顶多次日再还给他就是了，就算不还，这个林吉田缺了一件运动服也死不了啊。
可是她就是急了，急得穿好衣服，径直跑去青芒找他。
青芒是一个娱乐会所，兼带酒吧、台球室、KTV，很大，却也算是比较平民。李丁常常在那里玩，却总跟艾莉说，那场合不适合你，流氓可多了。
她又不带怕的，来个流氓，到底谁耍谁还不知道呢。
哎，只是如果流氓都长得像林吉田那么帅就好了。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把艾莉自己吓了一跳，十万火急地掐灭。她今天可是来跟林吉田划清界限的。
对于学生光顾，青芒的服务生早就见怪不怪了，门口那块“未满十八岁周岁禁止入内”和“吸烟有害健康”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所以艾莉毫不费力地进去了。可是青芒那样大，她拎着个袋子不知上哪儿去找林吉田。
酒吧？台球室？还是游泳池？
这时候林吉田压根就不接她的电话了。真是讨厌至极啊。
经过自己身边的成年未成年男人用那种与林吉田相仿却更下流的眼神盯着她，好似自己是一块肥肉似的。这时候艾莉有点打退堂鼓了，可来都来了，于是扯过旁边一个看起来还算老实的男生问道：“请问林吉田在哪儿？”
此时李丁正在一间包厢里，与艾莉一门之隔的距离。
她穿着平底鞋，将修长的腿架在一只红色脚凳上，接过明强递过来的一根烟，姿势娴熟，眼神妖娆地吞下一口。她的眉宇之间，除了在这种昏暗灯光下呈现出来的属于李丁派有点强硬的媚外，还有一股谁也别想妄图插手的疏离孤高。
明强殷勤地替她点好烟后，往李丁旁边的沙发上一坐，眼神色迷迷地盯着身边的玫瑰。这玫瑰虽然香艳，可是带刺，要泡她可是够呛。
刚把周诗诗给甩掉的明强，绞尽脑汁地想要取悦李丁。可是李丁不缺钱也不缺他出力，像他这样的脑子也想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浪漫之举打动人家，实在有点苦恼。
“听说你为了顾笙曾被人打到医院里去？”李丁突然发话，语气里带点嘲弄。
明强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骨子里升腾出一股恨意，那是对林吉田的恨意。他的牙齿被他打落了三颗，当时可是丢尽了颜面。偏偏那不识相的小美人根本不给自己脸面，当众就跟林吉田跑了。
“妈的！”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李丁又嘲弄了一句：“可真够丢人的啊。”
其实她一直对那个巴掌耿耿于怀，从小到大，有几个女生能打她巴掌后不付出代价的？李丁用鼻音发出不屑的哼声。
要不是李复天指着她的鼻子威胁她，如果顾笙有什么麻烦，一定拿她是问，她早就把她打得落花流水了。
那母女俩，竟然合伙对白岚那样，实在是太过分了。
纵使她再恨白岚，那也是她母亲，她们的血液里流着一样的血。
一样的血……这让李丁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的眉头皱起来，那种时常会冒出来的危险念头，又一次钳住了她的呼吸。
我会不会像她那样？会不会……她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愤怒不已。
这时候明强嬉笑着说：“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丫头，这事儿就交给我好了，包你满意……”
李丁并没有说话，事实上她的脑海里充斥着方才那种可怕的念头，压根没有听到明强的话。
是啊，她这么多年，一直像白岚那样做事不是吗？那样充满恨意地做事，那样将自己的快乐凌驾在别人的痛苦上，那样不折手段地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和白岚，还真是亲生母女啊。但不管怎么样，李丁还是护着白岚的，她毕竟是她的母亲，撇开当年她怎么为了拆散她和向辰的事儿，向阿姨出车祸的事儿，李丁是毫无疑问站在母亲这边的。任向辰怎么说，她也不愿相信是母亲撞死了向阿姨。她亲口对那个将自己的母亲指认为凶手的少年说，滚，你别侮辱我妈。她才不屑动这种手，我爸妈感情好得很，向辰，你不要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了。
这话想起来，依旧叫她心疼。
其实不能怪向辰，但是他将她的母亲叫做杀人凶手，这是她所不能容忍的。年轻气盛的她就这样断了他们俩的后路，一句“滚”，成了往后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巨大鸿沟。
是自尊心造就的，然而她不会低头，她不会为了得到他的好，就去蒙昧良心地相信他嘴里的谎言。
白岚不会这么做。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抱歉，毕竟再怎么巧合，向阿姨都死了。并且，还赔上了向辰的一条腿。
向辰……曾经他骑着车带着她兜着松城，清风拂面，那是年轻恋爱最好的风光。李丁知道，不会再有。曾经她在球场看他打球，进一个就雀跃得像得了糖似的叫着“向辰我爱你”，那亦是对一个人的荣耀最在意的时光，她也知道，也不会再有。
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像向辰一样，出现在她的心里。因她的心，已因为他而伤痕累累。
这是她欠他的。永远，欠他的。
那根烟烧到了手指，烫得她一下子缩回了手，烟头落在白色的地毯上。她回过头来，有些嫌恶地看着明强谄媚的眼神。
“我得走了。”
她订了下午的火车票，从A市到松城，只需要三个小时的火车。可是李丁知道，纵使她花上再多时间，都不能回到当年的松城了。
当年，和向辰在一起的时光。
每年向辰妈妈的祭日，她都会风雨无阻地赶过去，放一束白百合，在她的墓碑前。
墓碑上的照片，有与向辰相仿的眉目，心就会一下子疼起来。
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女，心却仿佛经历了千万把刀的雕刻，早已是满心的皱纹，苍老得自己都不能认出自己。
讽刺的是，百合是向妈妈喜欢的花，却也是白岚喜欢的花。
会选择错开时间，待到向辰的那一束出现后，她才会出现，必须避开他。
即便自己那么渴望再见到他，可是，又有什么颜面再见他？
她已经去世三年了。
李丁想，而自己，也已有三年的光景，没有再见过向辰。可他的面目依旧那样熟悉，因为他总是出现在她的睡梦里、呼吸里、想念里，甚至放空的罅隙里，可他的形象永远停留在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
他疯了似的将她推开，眼睛充血，凶狠又绝望地喊：“滚，你给我滚。”
一想起来，呼吸都艰难。
空荡荡的墓园里，零丁飞过几只乌鸦，百合的香气被浓重的阴暗和雾气遮掩，闻不到任何生物的气息。唯有潮湿的泥土，泛滥着一股腐烂的味道，形同绝望，几乎可以用肉眼看见。
她坐下来，在向妈妈的墓碑前，表情冷静，声音轻柔：“阿姨，我又来打搅您了。”
几只蚂蚁在忙着搬家，很快天空又要酝酿一场新雨。
三年前的这一日，也是一个雨天，大雨倾盆，被淋得满世界都是疮痍。她的心就是那时候破出一个大洞来的。
她曾以为自己是刀枪不入的，那是在没有承受伤害之前。而事实上，这些年，她每时每刻都在掩饰她的内心，她装作一个刀枪不入的人，保护着她那不可见人的秘密，也保护着与自己相像的那个人和她的爱情。
是艾莉。每每看到艾莉和陆鸣的时候，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和向辰。
她希望他们天长地久，一定要天长地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