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分明是和她叫板啊!艾莉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呵呵呵呵地说:“你刚才不是说自己挺饱的吗?”
“年轻人嘛,长身体中。”一面没心没肺地敷衍艾莉,林吉田的耳朵一面却竖起来,听着里头他关心的话题。
其实严燕的专访他根本不想听。全是假话,无半句真言。
也是,她那样假的女人,连身世都可以造假,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可是这一刻,那个记者大人,问到了:“外界盛传你有一个私生子,但官方从未有正面的解答……”后来似乎思忖了一番,道,“如果介意的话,这个问题就跳过吧。”
然而严燕饱满而温柔的声音传来:“不,也传够久了,其实我也跟娱乐新闻的记者说过不下几十遍。他是我在大井巷那边有渊源的一户人家的孤儿。”
他的唇边开始酝酿一个笑容,那笑容渐渐布满他的脸,那张苍白的、几乎没有血色的脸,本来就因为瘦,而使得弧度像是刀刻,此刻更加的凛冽,宛若一尊雕像。
林吉田意识到,自己留下来是件蠢事儿,他忽然想拔腿逃走,离这个女人远远的。是啊,他是孤儿,他宁可他的母亲死了,像他的养父母那样。起码那样他可以假想她是爱他的,愿意承认他的。
如果一个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都这样残忍地否认你的存在,那你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趁早去死吧!
那抹冷笑终究消陨在书房门被突然打开的时刻,林吉田便与里面走出来的女人面面相觑。
大概有那么三秒的沉默,艾莉的父亲走出来,闻到了妻子煮的饺子香,觉得有点不大好意思却还是问了一句:“留下吃一点再走?”
严燕的眼神终于从林吉田的脸上移开。其实林吉田长得并不像他的母亲,否则,他不会被藏得这么好。你看,饶是严燕那么小心,却还是被八出点皮毛来。只是那皮毛,反倒成了一片装饰她华冠的羽毛。
他不知自己是牺牲品,还是祭奠品。
小圆桌上摆放着阿姨刚端上来的热腾腾的饺子,汤是炖的鸡汤,香味浓郁,以香菜佐助,颜色也好看。包出的饺子大多形状饱满,有几个俨然不行,那是艾莉的杰作。至于外婆捏的那些,已经被阿姨给“隔离”了。
林吉田的笑容是没有温度的,但外人大概看不出来,所以在他冷冷地望着严燕时说出那句:“有您这样的好心人帮助,那个大井巷的孤儿,真是命好得令人羡慕。”
严燕的手抖了一下,但立刻拿稳,用她专业的笑容回答他的笑里藏刀。
艾莉的父亲并不知情,也只是堆着笑说:“难得有一位艺人可以做到如此的境地。这样的人物大驾光临,真的是蓬荜生辉。只是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严燕有极好的素养,回过头来对阿姨一笑:“你的饺子做得极精致,手艺实在好。艾先生娶到这样的妻子,又有这么漂亮乖巧的女儿,真是天伦之乐,令人羡慕。”
林吉田垂下眼睑,冷笑着用筷子将饺子送进嘴里,令人羡慕?你会羡慕?可笑至极。
然而牙齿咬到利物,愣了一下,才发觉竟是那枚“吉祥元宝”。在传统节日里,传说会给人带来一年好运的东西,竟被他这个倒霉蛋儿给逮着了。
好运?他要这个东西来干什么,这东西是锦上添花,而他已是一摊烂泥。要多大的好运多大的元宝,才够用啊。
那已是碗中的最后一个饺子。
呵呵,锦上添花。
于是林吉田缓缓地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将那枚元宝递到严燕的面前。
“祝你好运。”然后他没有看严燕一眼,而是微笑着对艾莉的阿姨和父亲告别,“叔叔阿姨,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艾莉,还不送送你朋友?”
艾莉诧异之际,父亲瞪了她一眼。他也知道林吉田最近帮了家里许多事,也是感激这个少年的。
只是那少年虽然看似轻佻热络,但实则清冷,眉眼间就看得出来,也不知该不该让艾莉和他往来。
一面回过神来,往严燕碗里继续兜了几个饺子,重复那句“招待不周”。
“林吉田!”艾莉出门时,林吉田的背影早就消失。她追下楼去,在小区的花园里,看到穿着一袭风衣的林吉田,飞快地迈步。
“喂!”艾莉有些生气,小跑几步追上他,手里打着伞,斜了一斜,他的衣服已浑然湿透,“拜托,大冬天淋雨……你能不能有点……”
他却挡开了她的手:“你回去吧,外头冷。”
“喂,林吉田你怎么这么小气啊?严燕阿姨是不太好接近,下次我帮你要签名嘛!”她跟上他,为了将伞遮他多一点,个子娇小的女生简直是踮着脚前行,艰难极其,这才惊觉,原来他那么高。
“喂,林吉田……”他却不理她,跟中了邪似的冷淡,回过头忽然冲艾莉吼了一声,“我说了你回去!外头冷!”
“我知道外头冷……”艾莉被吓了一跳,心中有些委屈。
林吉田的声音微微软了下来,只是眼神疲乏:“艾莉,我没兴趣要她的签名,我只要你现在不要跟我说话,让我自己安静一下好不好?”
他头一次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头一次要她立刻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也是头一次露出那种……虽然很凶但是分明彷徨无助的表情,而她也头一次,在他面前,一点都没有恼羞成怒的感觉,而是叹了口气,道:“林吉田,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孤儿’。”
56、叫向辰的跛脚少年
艾莉觉得自己脸皮厚得实在是有点可耻,她非要给自己背上拯救林吉田的使命,非要陪他去借酒消愁。
林吉田终是给她磨疲了,回头瞪她一眼:“大小姐,不是所有人不爽了都想要借酒消愁的好不好?”
“那你是要干吗?”
“我需要毒品。”
“滚蛋!”
“那给我来一针镇定剂。”
“去死!”
“那就给我一个吻。”
艾莉愣了一下,口中卡着那句“你这个混蛋”,却听到林吉田说:“你又不是没给过。”
又回到了那个轻佻浮夸的林吉田,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容,跟方才的那个判若两人。
“我!什么时候给过?”
林吉田的笑容意味深长。
“流氓……”算了,今天不跟他计较,虽然看他样子恢复,但也知道,只是做做样子罢了。他们业已来到酒吧街,这和青芒所在的是另外一条,没有那么热闹,成分也没那么复杂,许多学生模样的人来来去去。
林吉田显得懒洋洋的,拿了点酒单,叫了一杯长岛冰茶。
艾莉借着昏暗的台灯光线逐个看过去,菜单上一排排陌生的名字叫她选择性综合征又犯了。
当手指戳到百丽甜时,她觉得自己的身子震了一下。
百丽甜酒。那天她就是喝了这杯酒……然后……
思绪纷乱,她立马打断自己的非分之想,今天她扮演的可是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切不能自己又先给堕落了。
这是除夕夜的晚上,大部分出门的都是年轻人,早早地穿上了次日的新衣,一派喜气洋洋却因为雨雾和过于寒冷的天气打了折扣。不过,庆幸的是,年轻人统统有一张谓愁却不知愁的脸。
艾莉原本没打算穿新衣,但因为之前被雨水打湿了旧衣,此刻穿上了白色的新装,方才在雨里僵持的痕迹已经被室内的空调吹干。那件白色的压褶羽绒服穿在她身上,显得亭亭玉立。
再过几个小时,她就十七岁了。
酒吧里人烟已多,林吉田眉头深锁的云雾渐渐氤氲,不耐烦地拍拍她肩膀。
“到底喝什么?”
“喝……啤酒吧……”
“天这么冷,喝什么啤酒。我给你点杯热奶茶吧。”
“不!我要喝酒!我要喝这个!”还没待林吉田看清的时候,艾莉已经将菜单递给了服务生。
他是心情不好,而她也是。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愁,而是不知从何说起的愁更愁。
林吉田不太想说话,其实艾莉想问他一下的,毕竟她的理解能力和洞察能力只局限于,严燕跟林吉田相识,而且好像不太对头这档事儿……她甚至浮想联翩地以为……会不会是林吉田有恋母情结因此爱上了漂亮的阿姨……然后得不到……心生仇恨!?
但是……又不太可能吧。
不对!对于林吉田这种奇葩,什么事不可能?
比如,他在长岛冰茶刚端上来时,就忽然接个电话出门了,回头指着她的脸:“别乱跑,坐着别动,酒等我回来再喝,我回来要是看不到你,我弄死你。”
林吉田真奇怪,这样的大冷天,喝一杯叫长岛冰茶的茶。
她知道自己酒量不好,自己瞎点的琥珀之梦又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口渴,端起长岛冰茶大饮一口。
“我靠……好呛啊……这什么茶啊……”艾莉皱起眉头,然后忽然想起原来熊猫不是猫,当然长岛冰茶也没说它一定是茶啊!
喝下的那一大口倒是令她暖了一些,脸上也发起烫来,脑子里微微混沌,只坐在位子上,望着来来去去的人影。
没有一个是熟人,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一个电影桥段的片场,周遭都是红男绿女的陌生人,令她觉得有点儿惶恐。
然而狭路相逢这个词在这时候出现最为合适。
杨百微出现的时候,艾莉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吧台上玩手机。
杨百微穿着一件白色呢子洋服,化着淡妆,气色挺好,喜气洋洋的,在看到艾莉的时候却斜了眼和鼻子,让她本来还有的青春美丽打了折扣。
“哟,我们的艾莉小姐,也来这里混啊?是寂寞空虚冷吗?一个人点上两杯酒?”杨百微忍不住刻薄道。
艾莉一看来人是杨百微,并不搭理,这个女生看起来阴魂不散,可是她已经不想跟对方计较了。
如果要计较,当初她那样设计将自己绑在柱子上羞辱,她早就该找李丁商量着是不是要把杨百微拉去浸猪笼了。
艾莉并非大方,只是觉得一码归一码,她和杨百微似乎扯平了,此番对方却不依不饶地刻薄她,让她有些恼怒。
杨百微见自己的话没有奏效,得寸进尺地刺激艾莉:“听说陆鸣把你甩了?啧啧啧,陆鸣倒是有眼光,我是见过他的新欢的,长得比你可好看多了。也不怪陆鸣,英雄难过美人关嘛。”杨百微也不知自己这冷嘲热讽的卑鄙嘴脸是跟谁的,大概是周诗诗吧,但其实李丁也是给她做了耳濡目染的榜样的,“怎么样,伤心吧?看你都瘦了不少呢。我劝你也别借酒消愁了,不如花钱去整整容,学学人家顾笙。不过气质那东西,是整不来的,丑八怪!”
杨百微正得意自己的刻薄,艾莉终于忍耐不住,怒目圆瞪地望着对方。
“你再说一遍。”她是睁眼睛说瞎话吗?艾莉可是每天照镜子的。
“行行行,你是大美人,是陆鸣瞎了眼,不要你。”最后三个字,咬字清晰,字正腔圆,狠心毒辣地放慢。
“啪!”
狭路相逢勇者胜。
杨百微不经意间挨了这样一巴掌,她一直憎恶艾莉,可在她眼里,艾莉一直就是个狐假虎威的家伙,仗着宠爱,实际外强中干,断断没想到她孤身一人竟敢如此嚣张,因此恼怒地回过神来,抬起她穿着高跟鞋的脚就要踹向艾莉。
艾莉下意识去躲,杨百微却已经被向辰给拖住。
他认得这个女孩,他曾看到她在李丁身边。他自然没有出现在她们面前,而他眼里的李丁,好像也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李丁了。
以前的李丁是怎样的呢?向辰想要阻止自己的回忆,但那是不可挡的。
李丁以前啊,也不是个好姑娘。她任性又嚣张,是所有人眼里的小公主,更是他的。她那样热情开朗,脸上写着天不怕地不怕,明媚得像是一株向日葵。
可她脸上什么时候多了那么多他陌生的东西,比如眼睛里写着的防备和自我保护,唇角倔强地上扬,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清模样。
如今的她,倒像是仙人掌了。
那时候李丁在一个饭店里将一个男生掀翻,大大咧咧地像个女老大的样子。向辰竟觉得,有点心疼起她来。
李丁不该是这样的,这些事不应该由她自己来做。他希望她能像以前一样安静地缩在一个人身边,笑起来没心没肺,闯祸后,总有人替她收拾好一切。
然而她如今却是这样的,强大得他都害怕,强大得他开始担心,她有天会被欺负,会受伤。
所以他扯住了杨百微,他皱着眉头跟她说:“算了吧,这样不好。”
杨百微似乎很听她的话,竟乖巧地说:“好吧,听你的。”
此时向辰已经离开了那家大排档,去了一家新开的餐厅工作。虽是餐厅,可待遇尚没有在大排档的好。但向辰原本也打算离开的,只是讶异的是,大排档的老板抢先提出了要开他的事儿。向辰没问为什么,只是觉得老板的表情上写满了可惜和无奈,最后甚至多算了他一个月的工钱。
原本就打算走的,那是因为李丁。他总是觉得,李丁好像知道了他在哪儿。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躲,或者说,躲可以让他觉得安心一点,不用去直面自己心里的矛盾和执拗,也不会看不起自己的心软和念念不忘。
杨百微总觉得,向辰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他长得那么好看,性子又温和,气质好得让人根本联想不到他的家境。
向辰告诉过杨百微,他父母双亡,是笑着说的,但杨百微克制了自己问下去的欲望。
只是比起向辰,便觉得自己实在是幸福,并且慢慢地,越发地心疼他。
杨百微一直不太理解,向辰为什么会看上她。
那天她和父亲去向辰所在的餐厅吃饭,父亲临时接了个电话出去了。向辰端了一份甜点到她面前,笑着说:“可不可以,认识你?”
一句话,就让杨百微方寸大乱。按理说她也不是这么经不起风浪的人,只是眼前这个男生,不知是笑容还是纯粹是长相,就像是戳在杨百微内心最柔软的一块地方,她低着头,支支吾吾:“可以啊……”
向辰指着方才父亲走的方向问她:“刚才那个叔叔是你爸爸吗?”
“是啊。”杨百微诧异地回答他。
“那就好。”这句那就好,意味分明,可杨百微误以为他将她和父亲的关系弄错,便没有深究。因为要掩饰自己的害羞和局促,便低头吃甜点,并没有注意到向辰的面部表情。
那种表情,要说带有恨意,却也不能这么说。只是过分的深沉,微微蹙起的眉头,好像想要凝神预谋一个大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