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北国的夏天不很长,寒冷和黑暗接踵而至,秋雨绵绵,树叶凋零,森林变得荒凉起来。无数的候鸟飞走了——这些幸福的、把生活安排得有条不紊的候鸟总想生活在永恒的夏天。可是,林中猫却没有长翅膀……一群非常失意的山雀惊慌失措地吱吱叫唤着;啄木鸟啄着树皮,发出低沉的响声——这个“林木工人”在湿漉漉的林中,一边寻找隐蔽的昆虫,一边重重地抖动翅膀。存活下来的幼兔已经长大了,变得强壮、机智、敏捷。除此之外,林中还可以听到马鹿在狗吠声中逃窜时的喘息声以及“砰砰”的枪声。人可不是什么恩赐者,而是对少量猎物的掠夺者。以森林为家的猫,若不是机智、谨慎和无声无息地潜伏着,现在也会遭到人的无情捕杀的。无论如何它总还能获得一份热乎乎的肉。刚得到的猎物,是用自己的利爪捕捉的。在林中猫的路上总有一个个小小的生命奉献给它,以便使它得以生活下去……
然而冬天完全降临了。严寒使大地冻结起来,接着下起了鹅毛大雪,在雪中行走非常艰难,而且还讨厌地留下了足迹。森林变得更加荒凉。雀群也已消失,可能是去寻求人的帮助了。啄木鸟沮丧地啄食着干果——松子。松鸡和雉鸠很机灵,会飞,能隐藏在雪地里。猫嚼动着下巴,乱瞪着他们,全然白费工夫。饥饿和寒冷袭击着林中猫。但有时它总还能获得一丁点热乎乎的肉,于是还能继续生活和忍受下去。当它睡在牧场的干草堆里几乎冻僵了的时候,炉火旁沾满煤烟的热板凳和香气扑鼻的热牛奶时时浮现在它的脑海里。这时它怨恨地哀叫了一声,伸了伸冻得发疼的爪子。冬天的森林特别荒凉和严峻,到了隆冬季节,待在林中简直有生命危险。
唯有人,林中猫从前的主人,能在森林里自由自在地活动。在严寒的天气里,远远传来了沉沉的斧子声和别的嘈杂声,接着是大树倒地的可怕的轰隆声。人——这个强有力的生灵似乎是特地来彻底毁灭猫的辽阔家园的……它愤怒地竖起了尾巴,眼里射出一道道闪光。它走了很久才寻到比较安静的一隅,作为新的家园。在这个国度里,有着广袤的森林……猫很幸运,它不时地扑灭某个生命的火花,以苟延自己的生命。但两餐之间的间隔越来越长,寒冷无情地袭击着它。在冬天一望无垠的雪地里,看不见任何生命的迹象,连土拨鼠也没有。然而林中猫却有上帝的恩赐。为了躲避倒树的轰隆声,它越过了一条冻结的林间小溪,冰层底下潺潺的流水似乎预示着好运。
那里有一垛干草堆,一股股热气从里面往外冒,猫立即匍匐在地,摆好了捕猎的架势。原来,两头被人饲养过的牲畜都成了在森林里过冬的冒险家,这时,碰巧在这里相遇了。草垛里住着一头公山羊。夏天,这头羊的脑子里也产生了猫在春天里有过的同样想法。它离开了羊群,走得很远很远,在森林里定居下来,幸运地避过了潜在的危险,并且解决了冬天带来的一系列难题。它开始时在小溪旁的草垛边啃草,最后啃出了一个洞穴,在草垛中形成一个可以避寒的独特住所。它的处境比猫好得多,洞穴的四壁可供食用,渴了可以吃雪。干草洞里相当暖和,而且它的绒毛长得很厚,因为逃过了人工剪毛。可是现在一个不速之客正在接近它的宁静的住所。
猫已弄明白冒气草垛的谜,它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尾巴凶狠地竖了起来。猎物!……原来仅满足于捕捉老鼠的它,现在竟毫无顾忌地想干掉这个大家伙。它慢慢地向前移动着。山羊已经从洞口发现了它,并且摇晃着头角,踢着蹄子以示警告。猫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进,弓起身,突然扑过去,咬住山羊的脖子。但它仅仅咬了满嘴绒毛,进攻的利爪同样也陷入浓密的绒毛里。然而山羊向前冲撞脖颈的力量在这里没有用武之地。它仅仅把来犯者摔倒在其住所的壁边。接着,发生了一场可怕的、长时间的生死搏斗。羊毛和干草满处飞舞。山羊咩咩地哀叫;林中猫凶狠地露出了杀机。不一会儿,其利齿和爪子渐渐透过绒毛层,发挥了作用。斗争以山羊的垂死挣扎而告终。它奄奄一息地躺在干草洞穴的地上抽搐着身子。但是温热的鲜血却给予精疲力竭的猫以新的力量。它胜利地叫了一声,看着它的猎物渐渐死去。对于捕食老鼠的小小动物来说,这可真是个特大收获!天天食肉的日子开始了。干草洞不久也结冻了,因为洞穴的主人已经死去,尸体已冻得硬邦邦,而且越来越小。对猫来说,寒冷和冻肉都无所谓,只要不挨饿,什么都行……于是它在自己的猎物旁生活着,打盹,睡觉。丰富的营养使它变得强壮,足以抵御寒冷。而且天气也似乎变得温和起来,厚厚的云层撒着雪花,整个世界都淹没在雪中。林中猫在自己的猎物旁睡着了,森林在大风雪的压迫下呼啸着。
突然某个重物跌落下来的响声使猫惊醒过来。有个东西跌在雪地里,正在走近它的住所,而且是个大猎物……正在打盹的猫这时立刻精神抖擞起来,做好了跳跃的准备。它的眼睛发出黄绿色的光芒。来者已到了门口,是只大鸟——鹰,捕食母鸡的苍鹰。它跟猫一样有着相同的生活忧虑:漫长的冬天,缺乏食物,忍饥挨饿。为了摆脱困境,它离开了遥远的北方,进行长途飞行。刚才,它遭到暴风雪的袭击,昏头昏脑地跌了下来。这个寻找新的生活空间的家伙已筋疲力尽。在那草垛旁看来有个庇护所——.一个洞,可以爬进去休息一下,但洞里已有了主人及其大猎获物。那个眼睛放光的东西立刻像一团球似的扑了上来。苍鹰及时地展开了翅膀和可怕的利爪进行反击,搏斗和送上门的猎物对它来说,真是求之不得……幸亏它的爪子牢牢地抓住了扑来的猫的脑袋,用力插进去,但猫翻转身,背靠地,拼命地用它的利爪撕着鹰的胸部和翅膀。两个拼斗者在大风雪中滚成一团。有时,这个嘶叫着的一团,被鹰的翅膀带上天空。滴滴鲜血洒在雪地上,因为利爪一刻也不放松地发挥着作用。苍鹰遭到了厄运,但它死死抓住猫的脑袋。毕竟是个猎物!要是从空中一下抓住它的脖子有多好啊……它用尖利的喙不停地啄着对手,简直是使出了最后的力气。猫的眼珠终于被啄了出来,猫爪子的厮杀力在变弱,后来全部放松下来,就像松了弦的弓似的。它躺在雪地里,死了。苍鹰看了看,转过身去,拉下一泡屎,以示蔑视。可是,这是苍鹰最后一个有意识的动作,它流着血,它的一只翅膀已被撕裂,全然动弹不得。对它来说,这也是最后一场搏斗……它开始在雪地里痛苦地爬行,奇怪地、无定向地转着小圈。它使劲地爬呀爬,似乎急于要到某个地方,但却越来越艰难,越来越缓慢。它终于停了下来,被飘落的雪花渐渐盖住。
开始时,雪花在鹰的棕褐色羽毛上融成水珠,但后来开始堆积起来,雪地里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雪堆,成为它的安息场所。猫也如此。但它躺在草垛边受庇护的地方,它那被挖空了的眼窝依然望着世界,它咧着嘴,露出拼杀的利齿狞笑着……在干草里有它的巨大猎物——撕剩一半的山羊尸体,雪花偶尔也飘到山羊的绒毛上。这时,冻成冰块的林中猫似乎在耸动着肩膀,得意地发笑……当暴风雪开始平息下来的时候,一阵阵野兽的号叫声在荒原上空回响。在森林某个隐蔽的地方,狐狸仰起了咀嚼的嘴巴……如果生命之火在某个物体中熄灭了,那么,它仅仅是为了滋养尚未熄灭的生命。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已。
港口和大海
〔芬兰〕托伊沃·佩卡宁
港口总是港口,它吞噬了许多人的性命,每年,每周,几乎每天那里都在发生悲剧。我们有时从报上看到港口的新闻,惨绝人寰的受伤事故、自杀和死亡,但这一切并非最糟糕的。那最可怕的是看不见的,尤其那些被港口活活吞没,终身被禁锢在樊笼里的则更可怕。这一切也许并不能归咎于港口,而是因为陆地和海洋上的一切污泥浊水都流到港口,把那里的空气污染了。我指的是人,充斥各个港口的社会渣滓。但这也许不能归咎于人,因为他们之中好人毕竟多于坏人。港口只是港口,肮脏,阴暗,不可思议……然而港口也有吸引人的有趣东西。那儿有从南美来的游艇,有在希腊船上跳舞的孟加拉黑小子,有满嘴镶金牙的中国厨师,他们给人带来了冒险精神和异国风情,给陆地带来了浩瀚的海洋气息和友好的问候。缆索在风中呼叫,蒸气噗噗喷出白气,卷扬机和吊车发出轰隆隆的吼鸣,火车和卡车穿梭来往不息。在阳光下,码头工人哼着小曲,骂骂咧咧,大声喊叫或埋头干活,而流浪汉吊儿郎当地在码头上逛来逛去,流露出一副懒散的样子。他们吃喝,手中托着几个铜板,在空中上下抛动,招揽买主。这就是港口,它给人带来面包,也夺走许多人的人性。
五月初的一天,海伦·卢斯号驶进了港口。这是一艘汉堡巨轮,从船舷走下一个名叫里斯托·朗达拉的人,他准备同轮船和海洋永远告别了。他出生在这个城市,但这儿已没有活着的亲人。他离开这儿已八年了。正如人们常说的,海洋曾经“燃烧”过他,然而尚未把他“烧透”。他的心地也许比一般人好。他见过海上能见到的一切,经历了海上能经历的一切,但在他的心灵深处还有一点纯洁的地方——还留有一个美好的记忆。许多人一出海便什么都忘了,但里斯托·朗达拉没忘,尽管他并未许下任何诺言,也没承担任何义务。只是有一天,他忽然觉得大海松开了大手,他自由了,可以回家了。他隐隐觉得还有个人在等待他,虽然他已见过海上能见到的一切,经历过海上能经历的一切。
当大海猛地松开大手,一个徙居异域的人心里自然会勾起许多奇异的联想,陷入回忆的旋涡。他感到一切恍如发生在昨天,今天还要继续下去一般。漫长的八年和大海恍如黎明前的一场噩梦,一去不复返了。只有家乡留下的那个记忆是真实的。不过生活是不允许人们忘却的,何况八年的海洋生活将惩罚、报复……现在里斯托·朗达拉踏上了故乡城市的码头,心想今天自己终于回来了,可以见到埃伦了!他很高兴,往事又从记忆中涌现出来。埃伦只是个一般的姑娘,他们之间没有山盟海誓,彼此都没承担什么义务。但里斯托感到,仿佛有个人在等待他。然而他脚下的码头完全是陌生的,他看到前面的城市是陌生的,他迎面碰到的人是陌生的。一切对他都是陌生的,没有一个熟人,城市变了,他所见到的四周的一切都变了。但他丝毫也不怀疑,这是他的故乡,因为他太高兴了,尽管一切是陌生的,他仍了解这个城市,因为在这里有萦绕不断的过去的记忆。八年前的一天早晨,一艘挪威轮船把他带走了……三小时以前,他拉着一位姑娘的手,这个姑娘就是埃伦。
“有一天你会回来吗?”姑娘问道。
“我就跑这一次,”小伙子回答说……就这样,他们谁也没有做出承诺,谁也没有承担什么义务。他现在不知埃伦在哪里,也不知她现在怎样了。他印象中的姑娘还是八年前的,一切恍惚就在昨天,今天还能继续下去。在仓库墙根前清扫垃圾的一个老头见他走过来,心里琢磨这个人好像朗达拉家的里斯托,难道天下有相貌如此相同的人吗?老头将笤帚往墙根一放,走上去仔细地瞧了一眼,老天爷,真是里斯托!“喂,你好呀!”里斯托止住脚步,望着面前老态龙钟的老人。他根本没想到,上了年纪的人老得这样快。尽管脸很熟悉,但并不认识。老头亲切的问候弄得里斯托有点局促不安。老头也犹豫起来,他们相互打量了很长时间。
“你不是朗达拉家的里斯托吗?”老头终于开口问道。
“是的。”
“我一眼就看出是你。你不认识罗登贝格老人啦?”
“你就是罗登贝格,你可变老啦!”里斯托不好意思地、惊讶地道。
“老啦!”老头嘴里嚼着烟,会心地承认说。
“你一去有多年了吧?”
“八年啦,不过我现在不再走了。”
“你真不走了吗?有些人嘴上说不走,最后还是走了。这都是那海洋!……”他们又陷入沉默,面面相觑。里斯托感到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愧和痛苦冲击着他的心灵,仿佛现在他才豁然明白,原来他离开这儿已很久,整整八个年头了!当他在遥远的地方突然勾起乡思的时候,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岁月像噩梦被遗忘了。轮船从一个港口开到另一个港口,他目睹了海上的一切,经历了海上能经历的一切。有两个女人,两个被港口吞噬了的女人,两个涂脂抹粉、红颜已衰的女人打他们前面走了过去。这种女人是社会为码头工人和水手寻欢作乐而制造的。里斯托没有注意,但老头注意到了:“方才走过去的就是埃伊诺拉家的那个埃伦。”
里斯托转过身去,一眼就看见了她,并认出了她。上帝!他看到的埃伦竟和他在各个港口遇见的女人一模一样。他蓦地感到自己还在大海上,他是属于大海的,埃伦只是个幻象。他模模糊糊听着老头慢条斯理地说:“人真没出息!”
“是的,是没出息。”
里斯托心中唯一的希望破灭了,他感到自己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这里的亲人都死了,一个美好的记忆,他心灵中唯一纯洁的、曾经促使他来到这里的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他的行囊还在轮船上,现在已没有取下来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