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倌微微叹了口气,不再勉强让他接住,眼里的苦涩渐渐涌起,“恩人,你可知道,你刚刚这样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会让人万劫不复了?既然你打心眼里就瞧不上我们这些下九门的人,就不该给我们半点希望,再狠心地灭掉。”
“不,不是!我,我不过是一时慌乱了”
“恩人,请恕小女多事,”清倌微微作了个万福,“桃姑娘即使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但是对于恩人您,一定是很在意的。这件衣服,还请您物归原主。”
站在木门外,天动看着手里的纱衣,心乱如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模样,明明一个是俗世,一个是佛门,怎么会有这样长的牵绊,绑的他手脚无措,连心里都会隐隐作痛。
恍然间,突然听见门里传来了桃夭的声音,“你打算一直这样站下去吗?”
主人都发话了,天动也不好再候在门外,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桃夭已经换上了平日里的衣服,和刚刚楼下的样子恍若两人,就这么看着自己。
放下了手里的衣服,天动干巴巴地说了两句,逃也似的告了声辞后就想走。手刚刚抚上了门把,一直沉默的桃夭却开了口,“小和尚,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心如擂鼓,面上却还是佯装镇定,转过脸,天动稍稍低下头,“姑娘请说。”
“小和尚,你们佛里有一句话,叫做以金做器,器器皆金,那你同我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这,这就是说你眼中看到了什么,它就是什么,万事万物都可以随心而变。”
啪啪拍了拍手,桃夭嘴角的笑容看得人刺眼,“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本书。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在你眼里,我究竟是金,还是泥?”
“你学了佛经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明白吗?你如果永远用这样避之不及的眼光来看我,那我永远都是在肮脏的泥土里,生生世世不得翻身。你眼里要是容不下这样的砂砾,那么你可以尽管离我越远越好,这件案子结束之后,我们各走各路,再不相干。”
嗓子里干涩地咽了口唾沫,天动看着她笑意不减,手不禁一动,一下子握住了腕子上的念珠。他想反驳,想要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可是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桃夭说的没错,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烂好心,因为自己的多管闲事,一旦这件案子结束之后,他还是他的游行僧,她还是她的楼中花。
“你走吧,我乏了。”
如今楼里已经是人去楼空,小和尚也不需要再和桃夭挤在一间里,便去到了馒头之前住的那个房间里了。躺在床上,天动翻来覆去,脑袋里总是回放着桃夭的话,心绪难平。
即使桃夭笑得依然,但是他总是能感到浓浓的哀伤。
用力摇摇头,天动想要将自己心里那些千头万绪赶出去,干脆坐起身,盘起腿开始念起心经来。不知不觉间,就这样到了天明。
看着透着亮的天空,天动走下床,推开了小轩窗,看着刚刚苏醒的扶余城,生机盎然。直到看到了某个方向,天动脑袋里一下子闪过了一道亮光,整个人瞪大了眼睛。
不再迟疑,天动顺着窗沿跳下去,消失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桃夭正在和春妈妈说着话,就见天动推开门走了进来,整个人气喘吁吁。春妈妈很有眼色地没有继续说话,找了借口便走了出去,留下了二人在房间里。
桃夭皱了皱眉,“小和尚,你怎么了?”
“桃姑娘,我知道为什么凶手没有用吃脸的方法,而是用大火了,”天动声音低沉,“因为纪酌死了!”
明明有一个绝妙的借口,那个人却弃而不用,选择了引人注目的纵火,这本身就是不合理的。
那么现在,一切到了这里,就已经变得理所当然了。纪酌在几日前被人发现死在家中,时间巧的很,就在桃夭和天动离开扶余城去苦禅寺的时候。纪酌的死得蹊跷,但事实证明,确实是他自己自杀,至于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失去了这样一个助力,凶手自然没有办法再获得失魂散,也就无法制造吃脸的血案,于是便转而用了大火的方法,继续放出清歌回来吃脸的谣传。
“纪酌死了?”
带了点不相信地反问了一句,桃夭心里反而还有点不是滋味。
这纪酌虽然算得上为虎作怅,为幕后人提供了致人昏厥的失魂散,甚至差点害了自己的命。
可是他对于扶余城的万千百姓来说,他就是个活佛,不知道有多少人被他救下了性命。
再看小和尚,却显得有些迟疑,吞吞吐吐的,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疑惑地看着他,桃夭问,“小和尚,你怎么了?”
犹豫了半天,天动定下心神,还是说了出来,“桃姑娘,你可还记得酒老爷子说的,杜楼主和清歌娘子那个情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吗?”
“我记得,怎么了?”
“我清晨借故超度的由头,去了纪酌的房间里,发现他的书房里挂着一副字,”说完,小和尚动手掏出了一张薄纸,“这是我对着摹下来的,你瞧瞧。”
展开信纸,桃夭一下子就倒吸了口凉气,这字迹同杜远的一模一样!
眼睛瞧到落款处,桃夭终于找到了原因。
赠吾兄,边元。
边元,边元,这是杜远的字号,还是桃夭无意间听到杜青黛问过,说杜边元是谁,杜远轻描淡写地说是自己,便再没有提过。
这个字号杜远几乎从来不用,怎么会出现在纪酌家里?而且更不可思议的是,如果这幅字真的是杜远所写,那么又怎么会自己写给自己,并且称自己为兄?!
收起了薄纸,桃夭只觉得疑团越卷越大,越是往里找,却发现里面的东西越来越深。
眼神望着窗外,桃夭缓缓地说,“我想,我们该找人帮忙了。”
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口舌,少不了谣言,有好事的人喜欢听,自然就有留心的人愿意去找。在城里,自然有一条秘密的天地线,搜索着这些情报,只要你有钱,就是皇帝老儿今天一夜几次了,你都可以买来一听。
在扶余城三教九流的聚集地里,最近出现了两次十分奇怪的人。这两个一老一少看上去像是祖孙俩,大孙子像是被蒸的黑米馒头似的,又黑又壮,一口破锣嗓子煞是难听;那老爷子又干又瘦,一只腿还是瘸的,走起路来一跛一跛。
要说这么一对活宝祖孙,偏偏喜欢打听些花街柳巷的小九九,出手又大方,惹得那些卖情报的“地鼠”们整天仰着脖子,等着他们来。
对待金主,地鼠们自然是绞尽脑汁迎合他们的兴趣,虽然组孙俩不说,不过生意人还是敏感地感觉到,这俩主顾明显对吃脸花魁的事情感兴趣得多。
发现了这么个细节,这地鼠自然是喜不自禁,别的不敢说,就最近这风风火火的惊鸿楼,他是连八辈祖宗都挖出来了!
挂着油腻腻的笑容,地鼠们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听得组孙俩都头大。胖孙子握着笔,埋着头奋笔疾书,一手字写得倒是漂亮,那老爷子就负责问,顺便拦着那些地鼠们为了抢生意打起来。
拦下了唾沫星子横飞的众人,胖黑的小孙子皱起了眉头,“后面的已经一样了,不要,不要!”
瘦老头拿起来一看,发现后面的已经在翻来覆去说一件事了,登时吹胡子瞪眼,扭头就想走。
那群人见金主火了,赶忙拦下来,急得抓耳挠腮。这肚子里的存粮都说完了,哪里还有事儿说呀!
就在这着急的当口,其中一个地鼠一拍大腿,“有了,咱们带他们去找疯三爷去!”
几人有些犹豫你看我我看你,组孙俩一听还有戏,也不急着发火了,立刻让他们带着去找他。
地鼠们带着组孙二人绕去了间破庙里,里面破破烂烂,只有一床棉絮,外加些锅碗瓢盆。这棉絮上正躺着个一头枯发的老头子,正在翻着本旧书,看得十分吃力。
几个地鼠走上前同疯三爷说话,一开始还是低语,后来就是扯着嗓子吼了。
“啊,接活儿啊,得了得了,我听见了!明知道老爷子耳朵聋了,那么小声音谁听得见,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喽!”
两个喊话的顿时气绝。
疯三爷慢悠悠地坐起身,理了理外衣,眯着眼看着门口的组孙俩,“贵客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见二人要上前,一旁的地鼠好心地说,“客人,我们话说在前头,这疯三爷虽然做这行年头久,但是脑袋有点不好,话只能听三分,切不可当真呐!”
二人坐在疯三爷面前,其他地鼠按照江湖规矩,都老实地退到门外侯着。
疯三爷打量了两人,一双混浊的老眼看的人头皮发麻。整整看了半柱香的功夫,疯三爷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黄牙,“像,像极了!”
没有解释什么,疯三爷老神在在地问,“两位来,是想问几十年前的旧事吧?”
两个有些松动的门牙一下子呲出来,看得组孙俩蓦然一惊。
等了好一阵子,破庙的大门终于打开,捏着厚厚一叠纸,组孙俩方地给了他们一锭银子,吩咐不要和别人多说,接着就消失在巷子里。
看着消失的身影,疯三爷像是突然不疯了一般,喃喃自语,“善恶到头终有报啊,这假凤虚凰的事情,长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