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吃饱喝足后,天动在一旁找了个书画摊,提手写了一封手信,托人送到了温府上。现在温无修刚刚回城,想必官衙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这时去打扰也有些不便,干脆等他忙完后,回府看到信自然会来找他们。
细细算来,今天这一天应该就是空闲下来了,既然都到了洛阳城,当然要好好玩上一趟,何况身边还有个早就叫嚣着要去耍的小田七,三人自然就一拍即合,来了个洛阳一日游。
洛阳城里吃喝玩乐都多得是,不过能够带着孩子去的,又比较讨人喜欢的,除了些吃的地方,大约就是戏园子里了。这戏园子不像是大家想的那种低俗之地,里面既有正统的宫剧,也有一些地方的小戏梆,他们要去的,则是一个杂耍班子。
戏园一般是晚上才会红火,这时候才是上午,时间还早,等到了园子里一看,里面只有几个稀稀疏疏的杂耍艺人,台下的人更是小猫两三只。
不过只要有人给钱,这杂耍班子当然就马上张罗起来了。天动一下子给了三个人的全票,而且茶水费给的也足,那班主喜笑颜开,立马招呼着上戏。
这一出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戏码,算得上是各地杂耍戏班的必备戏目了,故事大家耳熟能详,但每次看都会不自觉被吸引进去,尤其是大城里的戏班子,那刷子必须是有上几把的。
坐在最前排,三人捧着一袋花生果子吃得开心,看台上演的热火朝天。一场蟠桃会上的大闹,孙悟空晃晃悠悠的步子,漂亮的蟠桃在手上轮番转着,那手法精妙得田七嘴巴都张大了。
那孙猴子跌跌撞撞了两下,一下子坐在抬沿边,手一抬,居然给田七送来了个大蜜桃,田七激动得捧住,跟个小仓鼠似的,两只小爪子抓得紧紧的,一直在那里兴奋地嚷嚷,“齐天大圣给我送桃了,你瞧,桃!”
戏看到一半,一旁传来了模糊的锣鼓声,丝弦声声入耳,立刻就勾起了小家伙的注意力。脑袋左瞧瞧,右瞧瞧,最后干脆跳下椅子,顺着声音就找过去了。凑到门缝边一瞧,原来是隔壁的曲儿班子正在拍戏,一出《牡丹亭》唱的咿咿呀呀,虽然没有上妆,两条水袖甩得却煞是好看。
天动也走过来,低下身子一同瞧过去,“田七,你瞧什么呢?”
神神叨叨地嘘了一声,田七指了指台上那个粉衣的少女,小小声地说,“大刺猬,你瞧,那个小姐姐长得像谁?”
天动依言一看,那粉衣少女大约是唱了不少年的戏了,眉眼间像是会说话似的,细细一看,倒真是有些熟悉的样子。
“这,好像是有些像桃姑娘。”
田七贼兮兮地偷笑,“大刺猬,你是不是也觉得,猫猫比她好看些?”
捏了捏他的小鼻子,天动没有说话。田七一直缠着他问是不是,是不是,天动缠得没办法,连连嗯了几声,这才让他满意了。
“你们俩又背着我说什么呢?”桃夭靠在柱子上,斜斜地瞧着他们俩。
跑到了桃夭身边,田七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桃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毛一挑,“真的?”
“嗯!大刺猬可坏了,我就说,猫猫你比那个小姐姐好看多了,可是他非不这么说!”像是想让桃夭相信自己似的,田七还特意将小胸脯挺了挺,别提多正经了。
天动在一旁简直欲哭无泪,连连摆手,证明自己的清白,哪知道这小东西根本不搭理自己,一个劲儿地拆自己的台,急的他都想跳脚。
轻飘飘地朝着两人哼了一声,桃夭推开门,径直走到了门那边。看着她不知道去了哪里,天动急的抓耳挠腮,生怕桃夭生气自己离开了。
还是鬼灵精田七知道,大咧咧地安慰着天动,“大刺猬,你别急,猫猫才不会被我们气走呢,放心吧,她肯定马上就回来了!”
看着干了坏事还在继续偷笑的田七,天动摊摊手,沮丧地蹲在那里,只等着桃夭消气回来了。他真是对着佛祖发誓,自己真的没有背后说过啊,桃夭比那个姑娘好看得多得多得多!
天动愤愤地在心里想着,似乎这样就能够让桃夭消气似的。
过了一会儿,天动正在那里想着如何向桃夭解释,却被田七一把拉住袖子,一边嚷嚷一边往那戏班子里跑。指了指台上那个粉衣的女子,田七别提多兴奋了,“是猫猫,是猫猫!”
不知何时,桃夭换上了一身杜丽娘的戏服,脸上画了简单地戏妆,一双眼睛狭长而柔美,不知道是故意还是碰巧,桃夭居然也穿得是一身粉衣,呛得台上那粉衣少女有些下不来台。
这人比人得恼,货比货得扔,之前那粉衣少女还算得上是牌顺条儿亮,只是现在和桃夭一比,当场就黯然失色了。
桃夭不像她尝过千百台戏,走过千万次场子,可是她就是知道杜丽娘,就是懂杜丽娘,就是能够将那一分韵味表现得惟妙惟肖。
学着之前少女的样子,桃夭手里的水袖一甩,摆了个台型,朝着台下傻看的一大一小招呼道,“喂,你们瞧好了!”
粉衣一甩,接着就是一出犹抱琵琶半遮面,微微露出半边脸来,一双桃花眼里万千情丝,风情万种。
桃夭不曾学过什么戏,不过这些出名的戏也听过几遍,开口就来,也不算是难事。
站定了位置,桃夭清清亮亮的嗓子打开,一段婉转的调子就流了出来。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没有什么高超的唱法技巧,偏偏就是唱的天动心里如雷轰轰,半刻都停不下来。似乎桃夭的眼睛就是在看着自己,似乎这一曲歌正是她在说着,似乎她已经是了杜丽娘,自己已经成了柳梦梅。
最后一句,桃夭唱的有些哑,显得没有那么亮了,更近乎喃喃,“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水袖朝天甩开,一曲就此落幕。
田七听完之后,也不懂得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两只手在那里可劲儿地鼓掌。周围戏班子的人也纷纷应和着鼓起掌来,不时叫了声好。
偏偏那两个人,一个站在台上,一个立在台下,四目交汇,谁都不曾挪开眼。这一出戏唱的似假还真,让人心有所感,无所适从。
还是桃夭先打破了僵局,朝小和尚俏皮地眨眨眼,“怎么样,我唱的是不是还成?”
天动后知后觉,立刻拨浪鼓似的点点头,跟着田七一样可劲儿鼓掌。
笑骂了句真傻,桃夭收起长长的水袖,在臂弯处叠成几道,正想要退到后台,却被身旁那个粉衣的旦角儿拦了下来。一贯在班子里都是台柱子,今日冷不丁来了个门外汉,毫不自觉地将自己的场子拆了个七七八八,真是让这粉衣少女下不来台。
不过他们这种梨园行当的人,说得就是一句以技服人,比不过人家就干干脆脆地认了。这旦角儿心气高,站在桃夭面前,一本正经地说,“从前人家说我唱的不好,我不服气,今天见到正主了,我金娘输的心服口服。”
“这位姑娘,金娘有一个不情之请,今天下午我还有一场子牡丹亭,想请你们几位赏光来瞧瞧,不知道成是不成?”
桃夭一笑,有些受宠若惊,“姑娘客气了,我不过是心血来潮,上来逗孩子一乐,比不上你们正正经经的角儿。不过既然姑娘邀请了,下午我一定会到。”
金娘重重点了点头,“有生之年,能够让杜丽娘在台下听我一段曲儿,不枉我在梨园行里走一遭啊!”
这时候已经是半晌午了,金娘的那台戏还有两个时辰才开场,桃夭从后台换好了衣服,卸好了妆后,三人便继续刚刚没有逛完的地方,接着玩下去了。
到了时辰,几人再到戏班子中来,发现这里已经是满满当当的客人,哪里还有早上时的那几分冷清。打听一瞧,原来这一半的人都是冲着金娘来的,只为了瞧她的一场戏,巴巴等了好几日的票子。
瞅见三人在大门口踌躇不前,跑腿儿的汉子立刻走上前来,引着他们去了最前排,这是金娘特意留下来的好位置,茶水点心都已经备好了。
落了座,天动将田七抱坐在腿上,剥着一旁的五香花生,一粒一粒地喂给他吃。大约吃了小半盘子的时候,台上的戏幕缓缓拉开,棒棒棒的锣鼓敲起,就算是正式开场了。
今日在城里疯了大半日,田七人小也耐不住,这下坐在天动怀里舒舒服服地,立马就开始打起了瞌睡。这眼皮儿刚刚耷拉下来,后面的人群里就响起一阵叫好,唬得小家伙一下子坐直,眼睛猛然长大。可是再一会儿,那咿咿呀呀的戏词实在是太催眠了,让他的小脑袋又开始点啊点起来。
直到田七彻底睡熟,并且就连打雷都吓唬不醒的时候,这台上一出游园惊梦也正巧入了高朝。看着金娘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将那几分辗转反侧,忧思难平的相思之苦,演得活灵活现,就连桃夭也不禁叫好了。
天动倒是不太懂这些,只是私心觉得,桃夭的扮相才是最好看的,虽然到现在为止他也就见过桃夭和台上的金娘两个人。双手捂住了田七的耳朵,不过这一阵高过一阵的叫好声,还是让田七睡得颇不安生。
见到小家伙眉毛都拧成毛毛虫了,桃夭恶作剧般掐了掐他的小脸,平时醒着的时候就是个小恶魔,现在睡着了,倒是真像那佛祖身边的小童子了,“走吧,再待着,恐怕这家伙要哭鼻子了。”
走出了戏班的门口,随着门缓缓关上,那一室的喧嚣喝彩,喜怒哀乐,都关在了门内,仿若另一个世界。
那里面的牡丹亭凄美婉转,而这里的故事,只能由自己来瞧,自己来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