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乡长工作忙,后来仍然忘掉了那支烟的事情。马乡长常常在古寨村的村口和街面上遇见杨老万,遇见那老汉赶着羊群上山,赶着羊群回村。有一次马乡长看见那老汉从地上捡了许多烟头,并把那些烟头小心翼翼地装进衣服兜里。那年年底乡政府召开全乡劳动模范大会,中午就餐时马乡长去给杨老万敬酒,顺手把桌子上的一盒香烟塞进老汉的口袋里。马乡长说:大叔,以后别再捡烟头吸啦,那玩意儿不干净!老汉掏出那盒烟答非所问地说:马乡长,这烟我可不能要,这是乡政府出钱买的烟,这是招待大家的烟!
过罢春节,马乡长被调到了县城,先任某局局长,后来当上了分管全县教育工作的副县长,这就到了现在,到了今年春天。
这一天,马县长到古寨乡考察工作,除了看见杨老万那一群雪白的羊外,又看见那老汉弯着腰在地上捡烟头。
马县长让司机把车停下,一个人走到了老汉跟前。
马县长说:大叔,您好!您还在放羊啊?我看见您又从地上捡烟!
老汉有些脸红,有些尴尬。他慌忙把手藏到背后,低下头说:没有啊,没有啊,我正赶着羊群出村……
马县长递过去一条烟说:大叔,我送给您一条烟,您别捡烟头啦,那玩意儿不干净!
老汉说:马县长,这条烟是你自己买的吗?
马县长说:不是,这么好的烟我能买得起吗?给您您就抽,管它……
老汉说:不是你买的我不要;是你买的我也要不了这么多,我只要你一支烟!
马县长还是没有想起那一支烟的事情来,他只是看着那老汉渐渐地走远,渐渐地走远。
夏天的时候,县教育局忽然报告马县长,说古寨村的村民杨老万去世了,这位六十二岁的老汉立下遗嘱,要把多年积攒下的十八万元人民币捐给古寨小学!马县长大为感叹,等匆匆忙忙赶到古寨村时,老汉已经入土了。马县长在杨老万的儿子杨小万的手里看到了那份遗嘱,遗嘱上除了捐款的事情外,还有一条是:马县长还欠我一支烟,一定要让他归还!
马县长终于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座谈会,想起了那支烟。
马县长本来带着烟却又亲自从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一盒烟。马县长带着这盒烟来到了老汉的坟头上。马县长给老汉点燃了一支香烟后泪流满面地说:大叔,您抽吧,这是我自己的烟!
马县长还了解到,那杨老万原来是古寨村的前任支部书记,退下来之后当了名副其实的放羊汉。
两家人和两只狗
赵新
他们两个是兄弟。他们两个是邻居。东院住着哥哥,西院住着弟弟。
两个院落之间是窄窄的一溜荒地。荒地上长满了杂草,有沙蓬蒿,有马齿菜,有鬼圪针苗,还有铁刺蒺藜。
两年前,哥哥偷偷地把荒地上的界石往西挪了挪,挪了大约有二尺;弟弟发现以后,又偷偷地把界石往东挪了挪,挪了大约有三尺。为此兄弟俩恶狠狠地打了一架,哥哥被打歪了鼻子,弟弟也被撕破了耳朵。为此两个人还骂了祖宗,说以后谁再搭理谁,谁就是狗娘养的!
两年来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更没有来往;如果在哪里碰面了,一个拐弯就走,一个掉头而回;拐了弯掉了头还要往地上啐几口唾沫,说是晦气晦气真晦气!乡亲们说他们结下了死仇气,他们立刻更正说不是死仇气而是鬼仇气,我以后做了鬼也和他有仇气!
今年开春,东院养了一只乳白色的京巴狗,很好看,很好玩;西院见东院养了,自己也马上养了一只。西院的狗是米黄色的,西院说我们什么颜色的狗都可以养,就是不要白的!白的是孝,死了人才戴孝哩!
人有仇气,狗没有仇气。那一白一黄两只狗常常在那片草地上追逐玩耍,跳跃嬉戏,有时候如痴如醉地亲吻,有时候抱成一团嬉戏。那一天那条黄狗欢天喜地跑进东院里来,正要兴致勃勃地和白狗打招呼的时候,被哥哥一脚踢飞。哥哥怒不可遏地骂道:杂种!想讨我的便宜?瞎了狗眼不是!
这一脚正踢在狗眼上。狗眼青了,狗眼肿了。西院的弟弟马上告诉媳妇儿说:咱的狗肯定是被东院踢伤的,等他的狗来了,你就使劲打,使劲踹,要死的不要活的!
东院的狗果然来了。媳妇儿才要抡圆了棍子咬牙切齿地打,却发现那团状如雪球的小东西嘴里衔了一根火腿肠。小东西径直跑到萎靡不振的黄狗身边,把嘴里的东西放下,与黄狗卧在了一起。
媳妇儿看见,白狗开始抚慰黄狗,抬起前腿梳理它的绒毛,挠它的肚皮。
白狗用舌头舔它的鼻子,舔它的眼睛,舔它的伤痕。
白狗的眼里忽然有了泪水,那泪水拖得很长很长。
白狗又叼起地上的火腿肠,然后把它送到黄狗嘴里。
媳妇儿心里一动,扔了手里的棍子。媳妇儿把事情告诉了男人。媳妇儿说:今天东院的狗跑到咱家慰问来了,还带着礼品。男人说:是吗?男人又说:就你心慈手软不敢下手!
第二天那只白狗又来了,又叼给黄狗一根火腿肠。这一次男人见到了,男人也没有动手打那只白狗。男人和媳妇儿说:官不打送礼的,饶了它吧!
媳妇儿说:饶了它吧,只当你哥你嫂来给咱赔了不是!
黄狗很快恢复了健康。黄狗不计前嫌,照样往东院跑,有时候还偏偏跟在哥哥身后,和他一起下地,打也打不走,撵也撵不回。
有一次哥哥把钱包丢了,哪里也找不见,急得寻死觅活,不吃不睡,却被黄狗从他的菜园里叼了回来,送到了他的手里。那里面有好几千块钱,是哥哥有意带在身上,准备随时还给人家的。
哥哥和媳妇儿说:你看,这狗比人还强,忘了踢它那一脚!
媳妇儿说:也是!这狗比你弟弟强一千倍,强一万倍——你弟弟拾了你的钱包会还给你吗?
哥哥说:我弟弟好像也比以前强了,见了面不再躲躲闪闪的啦!
媳妇儿说:屁,那是因为咱待他的狗好!
哥哥说:不管怎么说,反正他的态度是改变了,如果弟弟和我说话我就和他说话。我是哥哥,我让他一步,我不和他一般见识!
媳妇儿说:那是看在狗的面子上,他别觉得是咱们软了,害怕他了。
过了春天到了夏天,又到了伏天。
伏天太热,村里人晚上睡觉都敞着门。
那天深夜白狗和黄狗一片狂吠。哥哥和媳妇儿说:你听,这狗叫得不一般啊,敢是院里有什么玩意儿?媳妇儿说:我害怕,你不要出去!弟弟也和媳妇儿说:你听,这狗叫得不一般啊,敢是院里有什么玩意儿?媳妇儿也说:我害怕,你不要出去!两个男人都没动。结果第二天早晨他们发现,两只狗都被刀子捅死了,黄狗死在了东院,白狗躺在了西边的院里。
哥哥横眉怒目地找到弟弟说:老二,你为什么捅死我的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饶不了你!
弟弟说:老大,你还有脸找我?我的狗为什么死在你的院里?
新仇旧恨,两个人动手就打,结果哥哥和弟弟都躺在了地上,痛苦地呻吟。
后来县公安局捉住了一个偷儿。偷儿交代,他在伏天的一个夜晚,潜入北铺村的东院去偷东西,结果被一白一黄两只京巴狗咬扯得下不了手,一怒之下,他就掏出了刀子。偷儿还交代,因为他知道东院和西院有很深的仇气,在朦胧的月光里,他顺手把死在地上的白狗扔在了西院,然后逃之夭夭。
这自然是后话。
名人
赵新
他们那个村叫沟里。沟里在巍峨峻峭连绵横亘的大山里来说,已经是很大很大的一个村庄了:它有两百多户人家一千多位村民,还有两三条曲里拐弯的村街,四五家卖烟卖酒的杂货铺子,一条小小的鹞子河在村前缓缓流淌,倒也青山绿水、风光秀丽。
沟里村的村民很为自己家乡的繁华热闹骄傲。
然而更让他们骄傲和自豪的是,沟里村是个文化村,出了不少人才。有细心的乡亲掰着指头算了一下,他们村前前后后出了五位县团级干部,出了七位乡镇长级干部,出了二十三位中小学教师,还出了一位著书立说的作家。这些人和天上的星星月亮一样,把沟里村照耀得一片明亮和璀璨。而紧邻它的南店村、东口村则没有这些荣耀,寂寞沉静,朴实得如同黄土地。
都说沟里村的风水好,沟里村的乡亲们伸着拇指大着嗓门儿说:那是当然!
去年冬天,沟里村的赵进老汉去了北京。赵进老汉六十二岁,身板硬朗,腿脚灵捷,却认字不多。他是去走亲戚的,他的亲戚住在前门大街的一条胡同里。有一天,赵进老汉一个人在雄伟宽阔的长安街上参观游览,走走看看,看看走走,该回家时,却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老汉也不着急,就按亲戚教给他的办法寻找回家的路。老汉满面笑容地向路边的一位警察打听,问他到前门大街怎么走,到前门大街的那个胡同怎么走;警察同样满面笑容地告诉他,到前门大街怎么走,到前门大街的那个胡同怎么走。老汉见警察态度和蔼,说话亲切,心里很感动,就拍拍警察的肩膀说:谢谢,谢谢!你真是一个好小子,长得也很俊,娶媳妇儿了没有?
警察见他淳朴厚道,浑身乡土气息,说话也很风趣,就又问了他一句:大伯,您是哪儿的人哪?
老汉把胸脯一挺,豪情满怀地说:我是沟里的呀!
警察糊涂了:沟里?沟里在哪儿呀?
老汉惊奇了:老天爷,你在这地方站岗值班,连沟里也不知道哇?
警察低头想了又想,还是摇了摇头。
老汉说:小子,别作难啦,你不知道我就告诉你!鹞子河旁边、南店村上头、东口村下头那个村就是沟里!我们村白云蓝天,青山绿水,架在鹞子河上的大桥就有七八十米长,非常阔气!
年轻的警察还是迷惑不解。警察说:老人家,鹞子河?什么是鹞子河?
老汉说:同志,鹞子河就是一条流水的河嘛,因为我们村后面的山头长得特别像一只展翅飞翔的鹞子,所以那条河就叫鹞子河!其实鹞子很像天空中飞着的雄鹰,甚至就是一种老鹰……我们村名气很大,出了五个县长,出了七个乡长,出了许多校长和老师!我的兄弟还是一位作家,他的本事更大,人走到哪里,信封里的钱(汇款单)就追到哪里!我们村还出产红枣、核桃、花生,你要是需要,我就给你弄点来,保险不要你一分钱!
这一回警察听清楚了。警察觉得这位老汉特可爱,特憨厚,特热情,特有性格,特让人喜欢,对他表示感谢后就自己掏钱,给他叫了一辆出租车,把他送回了亲戚家。警察握着他的手说:大伯,再见,祝您健康长寿,像一只展翅飞翔的鹞子!老汉说:咱们都长寿,都长寿,我是老鹞子,你是年轻的鹞子,你飞得更远更高,有出息有出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有没有媳妇儿呢?
腊月里,赵进老汉从北京回到了沟里村。还等不得别人问他什么,他就把在北京问路的事情详详细细讲给了大家,说北京人连我们沟里村都不知道,还得给他们解释半天,费了不少唾沫。结果引得乡亲们捧腹大笑,不少人竟笑得喘不上气来,倒在了他家炕头上。村主任说:赵进大叔,我的老前辈呀!你可真是一个土老帽儿,到了北京就犯傻!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不让人家笑话?你不让人家小看?知道吗?你给咱沟里丢人啦,给我这村主任丢人啦!
老汉说:我实话实说丢什么人?我说的都是咱们村多么好多么好,我说咱们村的大桥有七八十米长,我说咱们村后面的山头像只鹞子……
村主任说:别说啦,别说啦,越说越显得你是井底的蛤蟆,没见过多大的天!
村主任不让说,赵进老汉偏要说。说来说去全村的人都知道他在北京闹了笑话,上下邻村的人也都知道他在北京闹了笑话。说来说去,他就成了县里的名人,常有不认识的人找上门来,问他那事是真是假,怎么就想起来说那样的上不了台面的土话!
老汉蔫了,他问他的女人:你说,我说错了吗?我就是沟里的人,我又没说假话!
女人说:按说没错,不过你当初不如这样说,我是石头寨的。因为咱们村归石头寨管,石头寨是乡政府啊!
说话就过了年,说话就到了正月十八。正月十八早晨,县长忽然来到赵进老汉家里,还给他带了酒啊烟啊等好几样礼物。县长拉住老汉的手说:大叔,走吧,跟我到县城去吧。今天县里召开县直机关干部大会,请您给大家讲讲话,说说您在北京长安街上问路的事情。您讲得越详细越好,越全面越好。
老汉的脸立刻涨得通红。老汉说:周县长,您是我们的父母官,您也想看我的笑话?不去不去,我再也不敢丢人啦!
县长说:大叔,这不是笑话,这是很光荣很骄傲的事情,谁说您丢人啦?
结果赵进老汉还是跟着周县长到了县城,还是在上千人的大会上讲了他在北京问路的事情。想到他近来所受到的嘲笑,想到他天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他讲得很激动很有声色,后来就淌下了泪水。
周县长非常严肃地总结道:同志们,请你们认真地很负责任地想一想,一位普普通通的村民能在车水马龙举世闻名的长安街上豪情满怀地宣传自己的家乡沟里村;我们在座的各位就不能在天津、在上海、在重庆……在全国各地理直气壮地宣传我们的县、宣传我们的县城?我们应该向赵进大叔学习,我们应该为他鼓掌,我们应该向他致敬!
县长给老汉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会上讲了,电视上播了,这一次赵进老汉成了真正的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