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很小的时候,他便对木工活儿感兴趣。曾经,他用一把小小的凿子把一段丑陋不堪的木头掏成了一个精致的木碗。他就用这个木碗吃饭。
拾穗
王往
拾穗要趁早。小布总是天一亮就去拾穗。去迟了,那些老奶奶就把穗子全拾光了。
小布在腰间拴了根草绳子,把布袋子的一角系在绳子上,就在五月的槐花的清香里出发了。起得再早,她也会碰见拾穗的老奶奶。别看这些老奶奶躬腰驼背的,走路快着呢,一只手来回划着,头一点一点的,好像风里起伏着的麦穗。小布紧紧地跟着她们,不敢有半步落下。
不过,先到麦田拾起第一根麦穗的还是小布。快到麦田时,小布就会奔跑起来。那些老奶奶就在后面笑:小鬼豆子,能干呢,哪个跟你抢哟!
早上的天色变化是很快的。平原上的太阳没遮没拦,上升一点,天就明朗一点,田野就开阔一点。开始的时候,处处是潮漉漉的,鸟儿的叫声也带着露水,麦田上空像晾晒着刚洗的白纱。小布和老奶奶们弯着腰,踩着被夜露浸软了的麦茬,一块一块田拾过去。猛一抬头,天就高了,明朗了,阳光已经铺到没收割的麦子上了。麦芒像一把把的梳子,把阳光梳得均匀,把光线梳得透亮。通向村庄的路上,已经有拿着扁担和镰刀的人奔着它们来了。
这个时候,拾穗的人就要回家吃饭了。田野里响着招呼声:
“陈奶哎,回家吃饭啦。”
“就走啦。你拾了不少嘛,冯奶。”
“没你的多哟,你格老不死的腿脚快!”
“呵呵,新麦还没打下,不吃新麦子我才不死呢。走啦——”
小布听着就咯咯跟着笑。老奶奶们也催她,这个说:“小鬼豆子,走啦!”那个说:“吃了饭,再来哟,小鬼豆子!”
她们越催,小布越要再拾几根,让她们急。等她们走出田头,她跑着跟了上去。她们边走边比着谁拾得多。比来比去,还是小布拾得多。冯奶奶就说,小鬼豆子眼尖,比不过她的!陈奶奶也跟着说,眼尖,人也精,这丫头哪家娶去哪家有福气!小布脸上红,心里高兴。沉沉的袋子不时撞一下她的腿,让她心里装满实实在在的欢喜。
吃了早饭,小布又去拾穗了。
在一块田头,小布碰上了陈奶奶和冯奶奶。陈奶奶和冯奶奶坐在田埂上歇着呢。小布看到她俩之间有一棵站着的麦子,就伸手去掐穗子。刚要掐到,陈奶奶一手拉住了她。冯奶奶也直朝她摆手。小布说:“谁叫你们不要的,就在你们腿旁,你们看不见嘛。”
陈奶奶说:“我们都看见了,这麦子不能拾。”
小布问:“怎么不能拾呀?”
陈奶奶说:“小鬼豆子,你不懂吧,这是主人家故意留下来的。”
“这叫留种子,”冯奶奶站起身子说,“留下了种子,来年才有收成啊。”
小布说:“哦。可我刚才拾的那块田就没看见田头留下一棵呢。”
陈奶奶说:“那我们快去看看。”
小布就把她们带到了那块田里,田头果然没有留下一棵麦子。
陈奶奶说:“这家人,真糊涂,这事也能忘了,唉。”
冯奶奶蹲下去抠了一个小坑,说:“陈奶奶,拿一根麦来栽上。”
陈奶奶栽上麦子,冯奶奶就用土培上了。
两个人的眉头这才展开。
冯奶奶说:“小布,记着,以后别拾人家留种的麦子啊。”
小布说:“奶奶,我记得了。”
陈奶奶又说:“人不也是这样吗?你看这一田的人,这一庄一庄的人,不都是像麦种生麦子一样,一个个地、一代代地生出来了。”
小布的脸全红了,她背过了身子。
拾到中午时,小布的两个弟弟放学了,和另外几个男孩子来了。他们拾了几根穗子,就没有了耐心。拾麦穗要的就是耐心,无数次地弯腰、低头、伸手,孩子们是经不起这单调的动作折磨的。他们把拾了的穗子交给小布,就玩耍起来,你追我赶,也不怕麦茬戳脚。有个叫大雄的男孩唱了一句儿歌,其他的孩子就跟着唱了:
刮大风
下大雨
南边来了个小娇女
坐下子,歇下子
奶子把我捏下子
…………
唱完了,一起大笑。陈奶奶和冯奶奶也跟着笑。小布不笑,她装作没听见,埋头找穗子,脸却红了。陈奶奶笑完了,骂那几个孩子:“正收麦子呢,你们唱什么刮大风下大雨,刮大风下大雨坏了麦子,叫你们吃烂泥呀?”孩子们就跑了,跑开了还是唱。陈奶奶看了一眼小布,说:“这些鬼豆子,要打屁股。”小布的脸就更红了。冯奶奶说:“陈奶奶,你让他们唱去,小鬼豆子懂什么呀。”
吃了午饭,小布又去拾穗了。傍晚时,小布和陈奶奶、冯奶奶碰到了一起,她们的影子落在麦茬上,夕阳跟着她们走。小布默不作声,陈奶奶和冯奶奶不住说话。
“你老说我是老不死,告诉你,我能吃上新麦子,你呢?”
“我呀,我不会比你少吃一顿,就是不知能不能吃上新米。”
“你能吃上新米,我恐怕不行了,人家说像我这种病活不了五个月呢,这都过了五个月了,老天爷哪能让你拖到秋天。”
“我也不行了。想拖到秋天,难,昨晚还吐血了。唉,我比你先得的病,能跟你一起吃上新麦子,我就知足了。你格老不死的,多活一天,我就跟着你活一天。”
小布一回头,看见她们已经到她身边了。小布就奔跑起来,吓得她们一愣。
小布跑到田头,又顺着田埂跑到很远的一块空地里。她坐在地上,放声哭起来。
秋天到了,稻子熟了。风在大平原上滚动,一望无际的稻子垂下穗子,沙啦沙啦地响着。
稻子熟了,又收了,每家的田头照例留着一棵。
小布又去拾穗了。傍晚时,小布拾了半袋子稻穗,在田埂上歇了一会儿,又去拾了两根最饱满的,给陈奶奶和冯奶奶送去了。
陈奶奶和冯奶奶就在田头的河坡上住着。
她们坟头的芦花全白了。
活着的手艺
王往
他是一个木匠。
木匠里的天才。
很小的时候,他便对木工活儿感兴趣。曾经,他用一把小小的凿子把一段丑陋不堪的木头掏成了一个精致的木碗。他就用这个木碗吃饭。
他对着一棵树说,这棵树能打一个衣柜、一张桌子。面子要多大,腿要多高,他都说了尺寸。过了一年,树的主人真的要用这棵树了,说要打一个衣柜、一张桌子。他就站起来说,那是我去年说的,今年这棵树打了衣柜桌子,还够打两把椅子。结果,这棵树真的打了一个衣柜、一张桌子,还有两把椅子,木料不多不少。他的眼力就这样厉害。
长大了,他就学了木匠。他的手艺很快就超过了师傅。他锯木头,从来不用弹线,木工必用的墨斗,他没有。他加的榫子,就是不用油漆,也看不出痕迹。他的雕刻才显出他木匠的天才。他雕的蝴蝶、鲤鱼,让那要出嫁的女孩看得目不转睛,真害怕那蝴蝶飞了,那鲤鱼游走了。他的雕刻能将木料上的瑕疵变为点睛之笔。一道裂纹让他修饰为鲤鱼的眼睛。树死了,木匠又让它以另一种形式活了。
做家具的人家,以请到他为荣。主人看着他背着工具朝着自家走来,就会对着木料说:他来了,他来了!
是的,他来了,死去的树木就活了。
我在老家的时候,有段时间,常爱看他做木工活儿。他快速起落的斧子砍掉那些无用的枝杈,直击那厚实坚硬的树皮,他的锯子自由而不屈地穿梭,木屑纷落;他的刻刀细致而委婉地游移……他给爱好写作的我以启示:我的语言要像他的斧子,越过浮华和滞涩,直击那“木头”的要害;我要细致而完美地再现我想象的艺术境界……多年努力,我未臻此境。
但是,这个木匠,他,在我们村里人缘并不好。
村里人叫他懒木匠。
他是懒,除了花钱请他做家具他二话不说外,请他做一些小活儿,他不干。比如打个小凳子,打扇猪圈门,装个铁锹柄……他都回答:没空儿。
村里的木匠很多,别的木匠好说话,一支烟,一杯茶,叫做什么做什么。
有一年,我从郑州回去,恰逢大雨,家里的厕所满了,我要把粪水浇到菜地去。找粪舀,粪舀的柄坏了,我刚好看见了他,递上一支烟:你忙不忙?他说不忙。我说:帮我安个粪舀柄。他说:这个……你自己安,我还有事儿。他烟没点上就走了。
我有些生气。
村里另一个木匠过来了,说:你请他?请不动的。没听人说,他是懒木匠?我来帮你安上。这个木匠边给我安着粪舀子,边说走了的木匠:他啊,活该受穷,这些年打工没挣到什么钱,你知道为什么?现在工地上的支架、模具都是铁的,窗子是铝合金的,木匠做的都是这些事,动斧头锯子的少了。他转了几家工地,说:我又不是铁匠,我干不了。他去路边等活儿干,等人家找他干木匠活儿,有时一两天也没人找。
我说:这人,怪。
我很少回老家,去年,在广州,有一天,竟想起这个木匠来了。
那天,我躺在床上,想着自己的事,一些声音在耳边聒噪:
——你给我们写纪实吧,千字千元,找个新闻,编点故事就行。
——我们杂志才办,你编个读者来信吧,说几句好话,抛砖引玉嘛。
——你给我写本书,就讲女大学生网上发帖要做二奶的。
我什么也没写,一个也没答应。我知道我得罪了人,也亏待了自己的钱包。我想着这些烦人的事,就想到了木匠。他那样一个天赋极高的木匠,怎么愿意给人打猪圈门,安粪舀柄?职业要有职业的尊严。他不懒,他只是孤独。
去年春节我回去,听人说木匠挣大钱了,两年间就把小瓦房变成了两层小楼。我想,他可能改行了。我碰见他时,他正盯着一棵大槐树,目光痴迷。
我恭敬地递给他一支烟。我问他:你在哪儿打工?
他说:在上海,一家仿古家具店,老板对我不错,一个月开五千元呢。
我说:好啊,这个适合你!
他笑笑说:别的不想做。
坯王
红酒
大柱是远近闻名的坯王。
相思古镇上的人家盖房都会争相请大柱,大柱脱的坯坚硬结实、与众不同。别处盖房用青石砌根基,半人高时才摞坯垒墙。可用了大柱脱的坯,那些石料就省了,大柱的坯坚固得可与石料媲美。
镇东头花戏楼隔壁卖膏药的瘸子老三不屑地说,土坯是土坯,青石是青石,没听说过土坯能和青石一样结实。老三走起来总嫌路不平,一脚深一脚浅地来到大柱干活的地方,龇牙咧嘴憋了半晌劲也没搬起一块儿坯来。大柱见状笑笑,取过一块儿坯,高高举过头顶,使劲一摔,硬土地面上便被砸出个大坑。再看那坯,完完整整,还不带掉皮儿裂缝。瘸子老三的眼睛瞪成了牛铃铛,只顾竖起大拇指比画,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瘸子老三回过神儿后就把大柱叫成坯王了。坯王不是白叫的,坯王自有过人之处。大柱身高八尺,相貌堂堂,稳稳当当往那儿一站,就是托塔李天王,两个拳头赛油锤,脱坯不用杵子。大柱的坯模整整比普通坯模大一倍,一下能装八块儿坯,充满湿土坯后足有七八十斤。别人脱坯图省事就地取土,可大柱总是不厌其烦地起五更到离镇子八里远的李家坡起土,说那儿的土质黏度大且细腻。最为当紧的一道工序是和泥,放水浸泡,反复踩踏,直把那土捣鼓得像麦子粉一样的暄腾筋道才肯动手脱坯。
大柱将醒好的泥奋力摔打堆在一起,脱坯时,双手上前,卡满一捧泥,至模具前再忽地分开,左右开弓,把泥摔进坯模中,两只胳臂忽高忽低,上下翻飞,大拳头“腾腾腾”砸上九下,扎个马步,端起湿坯,往地下轻轻一磕,八块坯分两行就晾那儿了。
清晨的太阳温柔到极致,即便是不眨眼地看它也不会刺伤眼睛。大柱扛着脱坯用的家伙什出现在杏儿家时,杏儿正站在窗户边那棵桃树下梳头,浓密的乌发瀑布般泻下,头顶上桃花夭夭,蜂飞蝶舞。阳光毫不吝啬地透过满树繁花,把杏儿的长发染成了七彩锦缎。大柱一阵眩晕,揉揉眼,定定神,才看清是个花一般的闺女。
杏儿这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也不晓得让多少人惊羡。辫子长及腿弯处,乌黑发亮。一整天,大柱只闷头脱坯,衣裳甩在柴草堆上,贴身的那件白夏布褂被汗塌得精湿。他不敢再看杏儿,大柱的眼睛让这个长发妹给结结实实地弄伤了。
杏儿来续过几次茶水。每次,大柱听见杏儿细碎的脚步声,心里就像揣了一百只兔子狂跳个不停。杏儿把辫子从胸前甩向身后时,辫梢扫着了大柱的胳臂,大柱一激灵,像过了电。
杏儿说,大柱哥,看你脱坯就像听张天辈说书,你手里也拿着月牙板呢。大柱手没停,脸红得像刚飞到矮墙头上那只小公鸡的冠。
坯王大柱在杏儿家脱坯,起早贪黑,一连干了半个月。杏儿她爹捋着山羊胡子,高兴地围着坯垜子转来转去,连声叫好。杏儿说,爹,是坯好,还是坯王大柱哥好?都好,都好。杏儿她爹一手拍着坯,一手端个红泥小壶朝嘴里倒水。杏儿说,那爹就把他招过来让他给咱家脱一辈子坯。杏儿她爹被茶水呛住了,咳了好大一阵子。
杏儿她爹总想把杏儿嫁个殷实人家。坯王虽说有门好手艺,可一个汗珠掉地下摔八瓣儿,终归是个泥腿子,不行不行,不能嫁他。
瘸子老三家有个儿子在城里开店专卖膏药,据说生意好得不得了。前些日子回来进药,在河边儿碰见杏儿了,回来就央请他爹上门提亲,说,我进城那年杏儿还是个黄毛丫头,咋一转脸就出落成个天仙了?那长辫子,我的天哪,迷死人了。
杏儿她爹看着瘸子老三家送来的聘礼,高兴地在屋子里待不住,一会儿工夫,端着个茶壶在镇子上走了八个来回。杏儿恼了,说,要嫁你嫁,我就看上大柱哥了!
杏儿她娘走得早,杏儿还有个哥哥,脑子不太灵光,就指望着杏儿的彩礼给傻哥哥娶媳妇呢。杏儿她爹比葫芦说瓢,声泪俱下,好话说了一河滩,总算稳住了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