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那屋时他看见了一个孩子,孩子很高了,已无昔日的稚气。他盯着看,有些不敢认;但直觉使他相信他就是自己的儿子。于是他对孩子说:“你认识我么?”
孩子摇摇头。
他叫孩子认真看看他。
孩子认真看了后说:“我不认识你。”
他说:“我是你爸爸呀!”
孩子说:“你不是我爸爸。”
他说:“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
孩子说:“不是,你不是我爸爸。”
他固执地说:“我就是你爸爸。”
孩子不再和他争,跑进屋去拿了一个小木盒出来,递给他,孩子说:“我爸爸在这里边。”
他把小木盒打开来。
打开小木盒他眼泪就流了出来。
他看见小木盒里有一只蝴蝶。
是只黑蝴蝶,很大。
月亮船
刘国芳
一个住在河边的女孩,总喜欢在门口站着,看河。一个晚上,弯弯的月亮映在水里,女孩觉得它像一只船,女孩很惊喜自己的发现,于是蹿屋里去,跟大人说:“爸爸妈妈,你们看,水里的月亮像一只船。”
女孩的爸妈走出来,一起往水里看,然后父亲说:“是像一只船。”
女孩的母亲也说月亮像一只船,还说那是月亮船,说着,轻轻地唱起来:
月亮船呀月亮船
载着妈妈的歌谣……
女孩天真,在母亲唱着时颠颠地往河边去,大人见了,吓坏了,过去一把扯住女孩,还说:“你去哪?”
女孩说:“我想坐在月亮船上,让它载着我。”
女孩的母亲父亲听了,都笑。做母亲的,还点着女孩的额头说:“月亮船在很远的地方,你坐不到它。”
女孩看着母亲,女孩说:“我怎样才能坐到月亮船呢?”
母亲没说,还是摇头。
过后,女孩每天晚上都在门口看着水里的月亮船,还不住地缠着母亲让母亲告诉她怎样才能坐到月亮船。母亲没告诉女孩,只跟女孩说:“别烦了,我教你唱月亮船的歌吧。”
说着母亲唱了起来:
月亮船呀月亮船
载着童年的神秘
飘进了我的梦乡
悄悄带走无忧夜
…………
女孩觉得这歌很好听,学起来。
一天女孩和母亲正唱着,忽然河里传来“救命呀——救命呀——”的呼救声。女孩的父亲听了,飞快地从屋里蹿出来往河边跑,女孩的母亲跟着往河边跑,女孩隔壁的一个王叔叔也往河边跑,然后三个人一起跳进水里。好一会儿,女孩看见三个人从水里爬上来,这三个人,一个是女孩的父亲,一个是女孩的母亲,还有一个,女孩不认识。而女孩隔壁那个王叔叔,却没上来。女孩的母亲看见王叔叔没上来,便在河边喊:“小王——小王——”
没有回音。
那个王叔叔一直没上来,女孩看见父亲母亲和小王的母亲在河边找了几天,但没找到。女孩不知道王叔叔去哪里了,就问母亲,女孩说:“王叔叔呢,他怎么没上来?”
母亲眼睛红红的,没作声。
女孩又说:“妈妈,你说呀,王叔叔去哪里了?”
女孩的母亲看着河。河里,一弯月亮又像一只船了。母亲见了,开口告诉女孩说:“王叔叔被月亮船载走了。”
女孩说:“你不是说月亮船在很远的地方,坐不到吗?”
母亲说:“王叔叔救人,月亮船才载着他。”
女孩说:“妈妈你也救人,爸爸也救人,月亮船怎么不载你们去呢?”
父亲在屋里听了,吼一声过来:“莫乱说,乱说打扁你。”
母亲说:“莫吓着孩子。”
以后无数个晚上,女孩和母亲都坐在门口,她们一边看着水里的月亮船,一边唱着月亮船的歌,直唱得水里的月亮船悠悠地远去。
一天,也是月亮船在水里飘荡的时候,河里又传来了救命的呼喊声。女孩的父亲听了,又飞快地从屋里蹿出来往河边跑,女孩的母亲也跟着往河边跑,然后两人一起跳进河里去。但过了一会儿,女孩只看见父亲拽着一个人上来,而母亲却不见踪影。女孩的父亲又跳下水去,但许久,还是父亲一个人上来。
过后,女孩一直没见到母亲,女孩想母亲,哭着跟父亲说:“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女孩的父亲泪流满面。
女孩又说:“妈妈呢,她到哪里去了?”
父亲开口了,父亲说:“你妈妈也被月亮船载走了。”
女孩说:“妈妈救人,月亮船才载着她,是吗?”
父亲点头。
女孩说:“我要妈妈,我不要妈妈让月亮船载走。”
说着,女孩冲河里喊了起来:“妈妈,你回来。”
水里,一只月亮船荡了荡,但女孩的妈妈,却没有回来。
女孩呆了起来。
呆了一阵,女孩开口唱起来:
月亮船呀月亮船
载着妈妈的歌谣
飘进了我的摇篮
淡淡清辉莹莹照
好像妈妈望着我笑眼弯弯
…………
黄羊泉
谢志强
已经离休的左矿长说:早年发现这眼泉,是一头黄羊引的路,那眼泉就叫黄羊泉了。
我慕名拜访了左矿长,他赋闲在家,没离开黄羊泉。他说:我喝惯了黄羊泉的泉水。
这个黄羊泉的传说在沙井子垦区流传甚广。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三五九旅一支部队驻扎沙井子开垦荒野。这荒野都是戈壁沙滩。远远地,可以望见喀拉蒂克山脉,当地人称黑老山。
当时,左矿长还是一名排长。部队首长说:有山就有水。左排长,你带上几名战士上山,找找水,垦荒不能没有水。
左排长带领三名战士出发了。垦区和大山中间隔着戈壁和沙漠。看看山不远,应了那句“看山跑死马”的话。他们是徒步,过了一片一片戈壁,一道一道沙梁,可那山还是那么远远地耸立着。左排长说:那山好像会自己往后退。再走半天,山还那副样子。行军壶里的水已经喝干了。他闻着沙漠的干燥的死亡气味,像是要把体内的水分都收走那样。
夕阳西斜。左排长绝望地下令鸣枪求救。可是,枪声还没来得及传开便被广阔的沙漠吸收掉了。枪声像炒豆一样。
突然,左排长发现了一个闪动——那是永恒的宁静里的一动——一只黄羊,是沙子的金黄色,好似一小堆沙粒凝聚起来,被风鼓动着奔跑。
左排长说:那一刻,我知道有救了,死亡的沙漠出现一只黄羊意味着什么?它是生命,生命离不开水。
左排长说:盯住,别让它甩掉我们。四个人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抛开了累和渴,开始撵黄羊。而且,子弹上了膛,打算撵不上就放枪撂倒它。
黄羊跑得那么轻捷、灵活,带起了一溜儿沙尘。它跑跑停停,不让他们接近,不让他们离远,老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左排长说,它像山里来的一个精灵。沙漠里的事儿就是这么奇怪。
黄羊站在一座沙包顶上边,望着绝望的他们。他们喘着粗气,喉咙里涌上一股液体一样的火流。黄羊在沙梁上边用蹄子刨着沙子,像是作弄他们。
太阳像是好奇,舍不得沉没,又在沙梁上镀了金辉。黄羊的踪影和太阳的余晖一起消失了。
沙梁顶,他们看到了一片绿洲。奇怪的是,耸立的山影已在眼前,像突然垂下的天幕。左排长说,我怀疑是不是我的耳朵出现了幻听,在沙漠里常常这样,我听到了流水的声音。
水养育了绿。这道沙梁隔着两个世界。甚至,左排长闻到了沙枣花的浓香。那是个初夏。水在吟唱,那是沙漠里最悦耳的歌声。他们扑向溪流,一阵狂灌,身体像胡杨树一样顿时焕发出生机。
左排长胡乱抹了抹嘴,说:他娘的,真有这么甜的水呀。他告诉我,那是他一辈子喝过的最清甜的水了。他们沿着溪流,在山脚下找着了源头,那是一眼清泉,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泉水边沿长满了茂盛的灌木丛,缀满了细细碎碎的金黄色的花儿。
金色的黄羊就在泉边。它也在饮水,只是没他们那样急切。黄羊像是披着金色的阳光金色的沙粒,浑身是金色,它的眼里闪着温柔,还有俏皮。一看就知道,它从来未受过人类的侵扰。
左排长端起了枪——好久没有沾过荤腥了。黄羊的眼里没有恐惧,它大概不知道黝黑的枪口意味着什么。它根本没有这种戒备,它没有过这类记忆的阴影。
枪响了。左排长看见金色的黄羊头颅绽开了一朵鲜红的花。黄羊没来得及恐惧。那花瓣溅开来,落入泉水,泉水一片殷红。
左排长当时还得意自己的枪法——已经很久没有过过枪瘾了。他喊:中了,中了!黄羊被肢解,又在舞动的篝火里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后来的事儿,左排长一直弄不懂。第二天,他携带着壶里的泉水,赶回去,向首长报告他的发现。首长欣喜地喝了一口,可又忙吐出来。首长说:这是啥甘泉水?又苦又涩又咸,还有一股羊膻味。
他们一起辩解,说:咋会苦呢?真的很甜的呀!他们再尝,果然又苦又涩又咸。左排长犯嘀咕:咋变味儿了呢?
再上山。那泉水确实又苦又涩又咸。左排长说:我嘴硬,就是不承认那泉水的苦,我总能在苦味中喝出一丝甜来。我相信第一次的感觉,别人都回味不出那种甜来。
左排长——现在已是离休了的左矿长——说:那泉水确实苦,我坚持喝过来,这也是对我的惩罚吧。我想想,是这么回事儿,最初它是甜的,我的嘴巴也不会弄虚作假。
发现了泉,随后,又发现了泉水附近的山上有黄铁矿、闪锌矿、石膏、煤、石灰岩、石英等矿藏,那里建立了一个矿区。左排长自愿当了矿长。矿区的职工家属都喝垦区天山引来的雪水,他坚持喝泉水。
左矿长说:那以后,我再没使过枪了。他还说,远看,这座山像一只黄羊。我还是第一次发现,确实像一只黄羊。
陆地上的船长
谢志强
早晨,太阳刚刚升起,他便站在晒谷场上,一只手叉在腰间,一只手一挥,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他喊,起锚,出航!
爹叹了一口气说,疯子的船又出海了。
我好奇地看着他。我没见过海,没见过航船。他迎着照进山坳里的阳光,穿着整齐的制服,很威武,很气派。阳光勾勒出他的剪影。
晒谷场周围是一块块水田,绿莹莹地连向山岭。接着,他开始踱步。我观察了好些天,他从晒谷场的东头慢慢地走向西头,沉思的样子。
我发现,他绝不多走一步,接近晒谷场的边缘,又折回身,继续走。他的皮肤黝黑,不是山民那种黑,是海风吹出的黑,爹告诉我。我想象着大海上无遮无拦的阳光。
他走得那么准确。爹说他那条船跟晒谷场差不多大。那么大一条船,我想,一个移动的晒谷场,周围的绿田不是像平静的海水吗?
爹说,别去打扰他,可怜的船长。一个失去了船的船长。我对他生出敬意,他的身材魁伟,把那一身制服撑得板板直直,好像挂在衣架上边那样。
太阳在不知不觉地升起,有一竿子高了,他仍重复着踱步——那是他在甲板上散步。我希望他脚下的晒谷场能够航行。他踱步的时候,晒谷场仿佛在漂移。他的制服衣襟在山风里猎猎抖动。
可是,天阴下来了,不知哪里钻出来了乌云,发酵似的膨胀,遮住了太阳。他停下脚步,四处张望,甚至,双手圈成两个圈,罩在眼眉前。父亲说那是他的望远镜。
爹示意我们——村里的几个小伙子都来了,他们想嚷嚷——不要出声。其实,我真想赶过去,登上他的船。
他举起双臂,说,全体注意,风暴来啦,各就各位,保持航速!
我们乐了。他焦躁不安地跑起来,跑到船头——晒谷场的东首,用脚踢踢摊在地上的稻谷,说赶快采取措施,海水漫进舱里了。
他开始寻找什么,大概是桶之类的东西,舀海水。他忙乎着踢稻谷,金色的稻谷飞起。我的娘撩起围裙揉在手里,对我爹说,你去劝劝他,这样糟蹋粮食。
他喊,快,水泵,都躲起来干吗!他四顾着,像是寻找想象中的船员。我们沉不住气了,真想赶过去帮他一把。
他冲着我们喊,胆小鬼,你们丢下船逃走呀!你们过来,我命令你们过来。大海可饶不了你们!
我瞧了一眼爹。爹低声说,别过去,他疯病发了,发过一阵就会好转呢。
我真想过去支援他,他需要帮手。我见他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样,在晒谷场上疯狂地奔跑。我真不忍他那么孤独,可能我们过去,能够安慰他——他是我们家族中唯一见过大世面的人物了,我曾为我这个二叔自豪,可是,他回来的时候,人家指着脑袋说他受了刺激。
他终于停下来,哭腔哭调地说,沉了,沉了,我们的航船,沉了。你们都逃吧,鲨鱼不会放过你们!
据爹说,他那条船,在一场海上风暴里航行了一天一夜,最后,接近了一个无名小岛,触了礁。
太阳钻出乌云。他的声音低下来说,沉了,沉了,似乎在念咒语。我看着环绕着小山村的山岭,好似晒谷场在下沉、下沉。
他走出晒谷场,朝我们走来——登上小岛他的神色又恢复了正常,像刚经历了场海上风暴,现在,他的表情呆滞、淡漠。他根本没看我们一眼,似乎我们不存在。他穿过我们,径直地走进他的屋子。
我们踏上了他的航船——晒谷场,整平了被踢乱的稻谷。我学着他的样子,在场上走,想体验当船长的感受,还是我出生以来看惯了的小山村——晒谷场。可是,刚才(每天他都要演绎一场出航的仪式。只是今天意外,出现了阴天)那场“沉船”的风暴就发生在这儿。大海无情,我想着遥远的大海,我长大了一定要去见识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