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打后,我不好意思再和那些工人在一个工地干活了。二舅说,也好,正好我最近也要出去一趟。你到我一个同学的工地去看仓库吧,那活轻,可责任大,特别是你要手脚干净。
第二天我在二舅的带领下去了他同学的工地,到底是老同学,人家很客气,把我安排到仓库,还给我准备了全套新的铺盖。
我接受以往的教训,在仓库渐渐安心下来,加上二舅同学三天两头还带酒带菜来看我,慢慢我也就把仓库当家了。
一个月后,二舅同学告诉我,他们总经理要来视察,要我把仓库整理好点,我认真地把仓库整理了一遍。说实话,我现在对它还真有点感情了呢。
第二天一早,就有几辆高级轿车开到了工地。第一辆奥迪车门打开,一个穿黑色西装的老总下来,我仔细一看:那不是二舅吗?二舅不是说他出差去了吗?他玩的啥名堂?
二舅同学恭恭敬敬地把二舅迎下车,立刻就把我推到车前,说,老总,李明这个月在这干得很好,我看可以按你的计划发展下去了。我疑惑地望望二舅,问,这是咋回事?
二舅笑着说,都是我安排的。我要帮你,我没忘你爹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对我的帮助。但我知道你的情况,帮你不是用钱,要钱,我就是给你个十万八万的也不难,但你不会做人,再多的钱对你也没用,我要让你通过劳动改造先做人。现在你就从这个仓库主任做起。
二舅笑着问我,现在你还想走吗?我说,我还想走,而且你还得给我点钱。二舅惊讶地望着我说,你?我说,我现在在这安顿下来了,我想去精神病院看看我妈。二舅听了,狠狠地点点头,说,好,好,我和你一块去。
炮手和黄桥烧饼
张新民
张军和李卫是最好的战友,他俩都是无后坐力炮的炮手。
张军出生在江苏泰兴黄桥镇,黄桥镇家家都会做烧饼。小时候妈妈给他讲了黄桥烧饼的故事。妈妈说,早先,黄桥烧饼并不是家家都会做,镇上只有刘家、王家会做,他们的手艺都是清朝时的老祖宗传下来的。
只是到了那年,新四军东进,开辟抗日根据地,在黄桥这里打下一仗,仗打得非常激烈,新四军日夜坚持战斗,有时几天吃不上一顿饭。黄桥的老百姓看到这种情景非常焦急,就想出一个办法——用烧饼慰劳新四军。于是就请刘家、王家人指导,全镇的人日夜赶做,一下就做了几百筐烧饼。新四军吃了这种烧饼,浑身增添了力量,打仗打得非常起劲,最后,终于取得了伟大的胜利。
张军妈妈从那以后,就学会了做黄桥烧饼,并且越做越好。妈妈做的烧饼酥脆焦黄,特别是外壳上的那层密密麻麻的芝麻,吃到口里香喷喷的,别提多好吃了!张军就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妈妈做的烧饼更好吃的食物了。
爹送张军参军那年,张军才十七岁。爹说,当年粟司令带部队打黄桥时,也才三十三岁,好儿男就应报效祖国,这样,张军就应召来到了祖国的南疆。
在连队训练时,张军和李卫在一个排,李卫参军比他早一年,他常手把手地教张军如何用立姿、跪姿发射无后坐力炮。张军知道李卫是个孤儿,每次在分给大家妈妈寄来的黄桥烧饼时,就多分些给李卫。李卫和张军一样非常喜欢吃这种烧饼。
训练结束后不久,部队就开赴了前线,为了避免家人担心,他们的通信方式也作了改变,所有的信件只能寄到团的留守处。
战场上,战斗的残酷远超过了张军的想象,在第一次攻打203高地的战斗中,张军亲眼见到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作为一名炮手,他和李卫一次次满怀悲愤准确发射炮弹,摧毁了敌人的一个个碉堡,为部队前进开辟道路。
在攻上203高地后,战士们欢呼胜利。这时后勤部门冒着敌军的炮火送来了食品,张军惊喜地发现,食品中除了压缩饼干和罐头外竟还有金黄金黄的黄桥烧饼。后勤人员告诉张军说,这是一位名叫张军的江苏籍战士的妈妈寄来的,她不知道儿子现在连队的番号,就寄了整整十箱精包装的黄桥烧饼到团里来了。团部要求分给每个连一箱。这个后勤人员并不知道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张军。
张军满含热泪领到了一块烧饼,李卫也领到了一块,李卫把烧饼拿到鼻子下使劲闻了闻,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有妈妈真好!
就在这时,军号又响了,要他们继续攻打前面的258高地。258高地崖陡山高,部队冲锋几次都被敌人的火力给压下来了。张军和李卫快步冲到崖下,他们用跪姿发射了几发炮弹,由于角度不对,都没有打中敌人的火力点。看到冲锋的战士一排排倒下,李卫大喊一声,突然站立,肩扛无后坐力炮,迅速发一个点射,一声巨响,敌人的一个火力点被摧毁了,但同时,敌人另一个火力点的子弹也像马蜂一样射中了他的身躯。李卫摇晃了一下,轰然倒地。张军大叫一声,李卫迅速站立起来,连发两发炮弹,将敌人余下的两个火力点都给炸毁了。
胜利后,打扫战场,张军在李卫的被鲜血染红的衣袋里掏出了那快黄桥烧饼,李卫没来得及吃它。
二十天后,部队凯旋,张军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叫妈妈寄一箱黄桥烧饼到部队。
张军在妈妈寄来的黄桥烧饼中挑了一篮最好的供到李卫的墓前。
杭州路10号
于德北
我讲一个我的故事。
今年的夏天对我来说很重要。
随着待业天数的不断增加,我愈发相信百无聊赖也是一种合理的生活方式。这当然是从前。很多故事都发生在从前,但未必从前的故事都可以改变一个人。我是人。我母亲给我讲的故事无法诉诸数字,我依旧一天到晚吊儿郎当。
所以,我说改变一个人不容易。
夏初那个中午,我从一场棋战中挣脱出来,不免有些乏味。吃饭的时候,我忽然想出这样一种游戏:闭上眼睛在心里描绘自己所要寻找的女孩的模样,然后,把她当作自己的上帝,向她诉说自己的苦闷。这一定很有趣。
我激动。
名字怎么办?信怎么寄?
我潇洒地耸耸肩,洋腔洋味地说:“都随便。”
乌——拉——!
万岁!这游戏。
我找了一张白纸,在上边一本正经地写了“雪雪,我的上帝”几个字。这是发向天国的一封信。我颇为动情地向她诉说我的一切,其中包括所谓的爱情经历(实际上是对邻家女孩儿的单相思),包括待业始末,包括失去双腿双手的痛苦(这是撒谎!)。
杭州路10号袁小雪。
“有没有杭州路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我说。我说过,这是游戏,是一封类似乡下爷爷收的信。
信寄出去了。
我很快便把它忘却。
生活中竟有这么巧的事,巧得让人害怕。
几天之后,我正躺在床上看书,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惊起。我打开门,邮递员的手正好触到我的鼻子上。
“信。”
“我的?”我不相信是因为从来没有人给我写信。
杭州路10号。
我惊坐在沙发上。仿佛有无数只小手在信封里捣鬼,我好半天才把它拆开。字很清丽,一看就是女孩子。信很短:谢谢您信任我,向我诉说您的痛苦。我不是上帝,但我理解您。别放弃信念,给生活以时间。您的朋友雪雪。
人都有良心。我也有良心。从这封信可以知道袁小雪是个善良的女孩子,欺骗善良无疑是犯罪。我不回信不能回信不敢回信。
这里边有一种崇敬。
我认为这件事会过去。只要我闭口不言。
但是,从那封信开始,我每个月初都能收到一封袁小雪的信。信都很短,执着、感人。她还寄两本书给我:《张海迪的事故》《生命的诗篇》。
我渐渐自省。
袁小雪,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呀?!
我渐渐不安。
四个月过去了,你知道我无法再忍受这种折磨。我决定去看袁小雪,也算负荆请罪。告诉她我是个小混蛋,不值得她这样为我牵肠挂肚。我想知道袁小雪是大姐姐小妹妹还是阿姨老大娘。我必须亲自去,不然的话我不可能再平静地生活。
秋天了。
窄窄的小街上黄叶飘零。
杭州路10号。
我轻轻地叩打这个小院的门,心中充满少有的神圣和庄严。门开了,老奶奶的一头花发映入我眼帘。我想:如果可以确定她就是袁小雪,我一定会跪下去叫一声奶奶。
“您是——”
“我,我找袁小雪。”
“袁?——噢,您就是那个——写信的人?”
“是——是他的朋友。”
“噢,您,进来吧。”
我随着她走过红砖铺的小道,走进一间整洁明亮的屋子里,不难看出是书房,就在这间屋子里,我被杀死了一次。从那里出来,我就是另外一个人了。
“她不在么?”
她转过身去,从书柜里拿出一沓信封款式相同的信:“人,死了,已经有两个多月了,这些信,让我每个月寄一封……”
我的血液开始变凉。这是死的征兆。
“她?”
“骨癌。”
她指了指桌子让我看。
在一个黑色的相框里镶嵌着一张3寸黑白照片。照片是新的。照片上的人的微笑很健康很慈祥。照片上的人,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爷爷。
他叫骆瀚沙。
他是著名的病残心理学教授。
秋夜
于德北
这是那年深秋的一件事,但是现在想起来还是让我感动,让我不能忘怀。
我和佳卫认识十来年了,在这十年的时间里,我们无数次见面,无数次谈诗、谈文学,无数次相约去郊外旅行。郊外能有多远呢?还用得着加上“旅行”两个字吗?可是,我们喜欢说“旅行”,因为这样的旅行虽短,但我们一次也没有实现过。
直到那年深秋。
佳卫突然打电话给我。
他说:“我们去郊外旅行吧。”
对于他的提议我当然高兴,可也颇为犹豫,因为深秋这个季节实在不适合去郊外旅行。
在北方,这个季节早晚已经有霜了。
但佳卫坚持。
我说:“这回怎么有时间了?”
电话那端,他只是笑了,没有回答。
我们所说的郊外叫土门岭,是个半丘陵地区。我们认识住在那里的一个农民诗人,我们特别想吃他家的豆饭,烀土豆,炸辣椒酱,萝卜大葱白菜心儿。我们给农民诗人打电话,说我们要去,他当然高兴极了,早早地站在村口接我们。
那一天,对于我,对于佳卫,对于农民诗人——他叫老李,对于我们来说是兴奋的。
在这样一个以赚钱为主的社会里,三个早已告别了蔷薇花一样的青春岁月的典型意义上的中年人,还能围着热炕头,围着小饭桌,热情奔放地背诵阿赫玛托娃、普希金,背诵叶芝、雪莱、泰戈尔,实在是不容易了。
让我奇怪又高兴的是,那一天,佳卫喝了不少酒。
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从来不喝酒的。
就这样,天不知不觉地黑了。
正在酒兴上的老李突然说:“我们去点篝火吧!”
“好啊!好啊!”
我欣然同意。
篝火就架在老李家的地里。
庄稼已经收回仓了,秸秆还没有拉,一捆一捆地横在垄台上,月光清清地洒下来,大地一片银白。我们把干透的秸秆支在壕坝上,欢呼着,跳跃着,孩子似的把它们点燃。
篝火燃起来了,把我们的脸映得又红又亮。
“我们接着背诗吧。”佳卫说。
受到篝火的感染,我们诗兴大发。
我先来。
我背诵的是英国诗人魏尔伦的《三年以后》。
“小门推开了,在那儿震颤,/我又到小园里独自徘徊,/清晨的阳光满地泼洒,/朵朵花含一颗颗湿津津的星点。……”
接着是老李。
他背诵的是美国诗人惠特曼的《在路易斯安娜我看见一株活着的橡树正在生长》。
“在路易斯安娜我看见一株活着的橡树正在生长,/它孤独地站立着,有些青苔从树枝上垂下来,/那里没有一个同伴,它独自生长着,发出许多苍绿黝碧的快乐的叶子,/而且,它的样子,粗壮,刚直,雄健,令我想到我自己……”
接着是佳卫。
他背诵的是俄国诗人普希金的《至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