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出了王宫,其中走在中间的一人格外引人注目。此人身长八尺有余,魁梧健壮,额头高耸,双目长大,隆准虎口。其容貌并不漂亮,甚至可以算是难看,但却有着无比的英武与威势。自然,他就是秦王嬴政了。
不知是嬴政走向盖青,还是盖青走向嬴政,总之,这一天他们相遇了,在秦王宫外的咸阳古道上。
话还得从嫪毐说起。随着嫪毐在宫中的势力一天天地增长,已直接威胁到嬴政的王权。扫除嫪毐,这想法已在嬴政心中酝酿很久了。这天秦王微服出城,就是约见李斯以商讨对策。
一路行来,秦王趁势向田园劳作的农人询问一下旱情。已近城外,突然从路边跳出一伙儿黑衣刺客,刀剑出鞘,均是冲着秦王而来。众护卫奋力护驾,难分难解之际,只见一个蓝色身影如风卷来,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一群刺客就如落叶一般静伏于秦王脚下。盖青就这样站在了秦王的面前。
一个声音脆脆地说:“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打架,只是看着他们鬼鬼祟祟躲在暗处,脸上蒙着黑布,料想不是好人!”
望着眼前这个形貌雅丽、剑法超人的女子,秦王的心中无限欣慰,虎目中露出无限思慕。而盖青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秦王,她留意到他眼中一晃而过的惊喜,又见他神色中那无法隐匿的肃然,禁不住一抱拳:“公子贵姓?”“嬴政。”声音一出口,连嬴政自己都吓了一跳,见盖青那里没有一点异常反应,也就放了心。
只听盖青问:“看你也不像坏人,他们为什么要杀你呢?”嬴政神色更加肃然,道:“这事说来话长,姑娘愿听,可随我们一起进宫,日后自会明白。”
尽管是初次相遇,盖青的心中却有种说不清楚的牵挂,她迷惑于他脸上瞬息而变的决绝与茫然,还有他神情中的肃然。她直觉那是她十八岁的经历无法破译的。但这疑问却牵绊着她,她要去破译那其中的秘密。
入宫好几个月了。当盖青心里明白那人就是秦王的时候,她并没有因此而紧张,而惊喜,仿佛这是她出生以前心中就已明白了的。反倒在她心中不时会浮现起一种说不清楚的忧伤。那忧伤又仿佛是镜中的雾,无法捕捉,无法驱逐。盖青觉得自己像他的一个侍卫,又像是他的一个知己。她听他向自己倾诉心中的苦闷,和他那统一六国的抱负。他活在苦恼中,矛盾中,挣扎中。他要和那么多的人和事斗,要和自己抗争。他时而激昂,时而消沉,时而暴跳如闪电,时而又恬静若静水。她看见过他兴奋快乐地绽放过孩子似的笑脸,又感受过他无法靠近岸的溺水者的孤独……
她越来越深地关注这个男人。他似乎总在发愁,而且有那么多的事要做。他身边的人把他看成大王,可她觉得她可怜。她又一次陷入这种思绪中发呆的时候,她听见他声音低切地对她说:“不用为我担心,若是你小时候当过人质,听见吵闹声和马蹄声就吓得偷偷地哭,你就会知道,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忍受的。”那声音让她的心发寒。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夺眶而出,打湿了他扶在案上的大手。
“假如活着,这一生必将和这样的男人连在一起,”盖青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吟着,“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以他的事业为事业,以他的意志为意志,承载他成功的快乐,也分担他失意的痛苦。”
月落日升,盖青依旧伴在秦王身边,仿佛他的侍卫,又仿佛他的知己。她觉得没有人能理解他的柔刚,他们都觉得他强大,包括那个总能看出他心中想法的李斯。
嬴政永远有做不完的事情。当然,在他看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平嫪毐之乱。这个计划在秦王的心中已经很久了,只是若无法确定万无一失秦王是不会轻易下手的。
时机总算到了。
这是一个异常晴朗的早上,嫪毐被宣入宫。尽管有太后撑腰,嫪毐一向肆无忌惮,但面对秦王的威仪,嫪毐不得不暗自小心了。他早已做好了准备,万不得已,就来个鱼死网破。
漫长而短暂的过程定格在那一声“车裂弃市”的断喝声中,也许秦王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只看见一个蓝色的影子扑进自己的怀抱。只是一个瞬间,盖青就在秦王的怀里奄奄一息了,她的背上插满了芒刺一般的东西。
秦王托着盖青的腰深深地跪了下去。他俯下他含泪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紧紧瞅着她。她努力睁开她的眼睛,然而仿佛是承受不住他眼中的热烈似的,她又合上了它们。她隐约听见他在她的耳边说:“我是要让你当我的王后的。”
她觉得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流到耳根,他呼吸的气息在那里酿造出一片冰凉。
“醒醒吧,盖青!”盖青觉得有一只手在使劲地摇她。从梦中哽咽着醒来,见是自己的男朋友吴归,正俯在身边茫然地打量自己。见她醒了,吴归半戏谑半嘲讽地说:“又做了什么风花雪月的梦了,挺动情吧!瞧枕头都快漂起来了。”又催道,“赶快起来收拾收拾,我带你去吃麦当劳。”
吴归这几天不知跑哪儿去了,任她打爆了呼机也不回话,这会儿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
盖青听见吴归在外面发动车子的声音,转身朝里睡去。她知道睡是睡不着了,但她希望就那样躺着。
如水一般的凉淙淙着,从四周向盖青漫过来。
名角儿
陈毓
陆小艺她爹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演了一辈子戏,跑了一辈子龙套。
陆小艺她妈结婚二十年也没生下一男半女。四十岁那年突然花开一树,生下了陆小艺。果实落地那天,那女人却如熬干了油的灯,熄了。陆小艺她爹中年得女,且以老伴的生命为代价,自然宝贝小艺得厉害。
小艺长得美。小艺她爹夸小艺,你看我家小艺,那肤色那眉眼,天生一个美人相,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左邻右舍初听那话,本是要骂的,又想这小艺自小没妈,她爹夸她两句,算是补偿她一份儿母爱,也便跟着他爹唏嘘一番。
许是从小看爹演戏,小艺竟无师自通。一次剧团演出,演小旦的王小玉扭伤了脚,急得导演跳脚。小艺正在后台看爹化装,见了,就小声问导演,您看我行吗?导演瞪了瞪眼睛。小艺见导演充满疑惑的眼神,就比比画画在后台唱了起来。导演没想到会有这样好的替补,高兴得抱起小艺在后台直转圈。小艺自此加入了演艺圈。
小艺她爹死的那年,小艺已演过十部很有影响的戏了。小艺她爹临死前感慨地说,小艺啊,你一年顶得上爹的一生!说完这话,闭目含笑死去。
小艺哭她爹。小艺的哭声里透着艺术气,圈内人评说小艺那情感炽热逼真,但不知怎么,总让人想起小艺在台上演戏的情景。
小艺十八岁那年演的一部戏荣获国家大奖,被一著名导演一眼相中,那导演就带着小艺离开了K城。不久,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报纸上、荧屏里,K城人的眼睛不时被小艺的光彩照亮。消息说,小艺又演了一部什么戏,又获了一个什么奖。
小艺二十岁生日那天,在导演为她举办的生日酒会上结识了导演的儿子。导演的儿子刚从法国留学归来,一眼看见小艺,就说他是铁片儿遇见了磁铁,跟导演说他要娶小艺。导演爱小艺,更爱儿子,就成全了这一对玉人。
婚后的小艺越发美丽出众,她的美丽有一种慑人的力量。初时,小艺的千娇百媚,富于戏剧化的言行逗得燕尔新婚中的丈夫开怀,对小艺越发生出一种化解不开的爱,常常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上怕跌了。
日子久了,小艺戏剧性的泛滥在丈夫那里只能换来宽厚温情的一瞥,然后是目不转睛地盯到他的报纸上去。小艺便有些不悦。一次小艺又百般纠缠丈夫,导演的儿子就在小艺的耳边轻笑一声,小艺,我现在觉得你跟我在床上都像是在演戏呢!小艺便灰了脸。以后排完戏回家,就慵倦地卧在沙发上,样子极像她家那只沙皮狗。丈夫逗她,她也不理。丈夫倒极体贴,以为她拍戏累了,问她冷暖温饱,而小艺终是慵倦,终日难见笑容。
可是只要一入戏,小艺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全都活泛过来。仿佛是上足了力的玩具,急切渴望释放出全部的力。
《霸王别姬》剧组挑小艺去扮演虞姬,小艺的演技在这部戏里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她把虞姬演得千般柔情,万般刚烈,连导演都被她感动得涕泪滂沱。特别是项羽被困垓下,虞姬舞剑自刎一场戏。那每一个眼神每一句唱白都让人为英雄美人垂泪,直到虞姬在剑光中揉碎芙蓉红满地。
小艺竟在这部戏里醒不来了。她说中国只有项羽一个男人。她说这话时眼睛里放射出一种让人心碎的光芒。她把项羽的扮演者当成了项羽的化身。
《霸王别姬》封镜。“项羽”在一部警匪片里演一个警察,按剧情需要,警察需从十层高楼跳下。当然这一切都是特技,那“警察”也只是一个穿着衣服的木头人。当木头警察从高楼坠下的一瞬间,摄像师从镜头里看见一个白色人影,仿佛是一只敛着双翅的鸟儿,也跟着一起坠下去了。它落在了木头警察旁边,在摄影师的镜头里定格成一只静美的蝴蝶。它白色的羽衣洇在了一片绯红之中。
只有导演的儿子不哭。他说,小艺是上帝精心制作的一件艺术品,俗世的生活她不快乐,于是上帝就将她收回去了。而人生,又怎能时时刻刻都在演戏啊!导演的儿子声音如蝉。
年龄是个大问题
刘建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