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青浦陆君士谔，擅小说家言，本我道中人，后以鬻文为苦，乃改操长桑君术以问世，然兴至仍不废撰述。日前予往访谈，陆君谓：“业医往往可得意外之物，前为江南刘三治病，获苏曼殊山水真迹一幅，君已睹赏之矣。兹者浙江龙泉人蔡起澜之夫人来信求方，蔡君赠龙泉宝剑一柄。”脱鞘见示，则寒光凛然。执之令人作杀敌诛仇之想，不觉把玩者久之。又指案头之盆卉一，曰：“此玉叶树，产于檀香山，以珍异故，禁止出口。”予视之，则一树根，作片面劈截之状，蓄于水中，根茁芽发叶，湛然深碧，而光泽可喜，尤为难得。陆君曰：“前应诊于虹口卢宅，为一少妇治症，仰首构方，适见架上玉叶树，不禁注目者再，病者之父，知予爱好，遂举以相赠，即案头佐静添幽之物也。”予曰：“此无异曩日查伊璜在吴六奇将军府赏英石峰，题以绉云二字。六奇乃舰运辇载，送绉云查家故事。”陆君莞尔曰：“病者之父，风义固不让六奇当年，惜予非风情潇洒才华丰赡之查孝廉比，未免有惭佳贶矣。”按陆君尚有一事足述，女子某沦为某家婢，某略知文墨，并喜读岐黄书，慕陆君名，致书叩询，陆君知其身世之可怜，乃设法招之来沪，供给衣食，认为义女。某既出樊笼，得遂所愿，专心学习，居然深知脉理。陆君抽暇更授以古文辞，于文章义法，亦耳熟能详。予访陆君，辄见某服御朴素，端庄凝坐，言笑不苟，洵末世罕觏之好女子也。
赛金花结识孙三儿
一代红颜赛金花，在北平逝世，诗人陈石遗，曾见其人于绮年时代，谓：“人极娟好，且端庄有福泽相，唯口腔稍大，有失樱唇之致耳！”当时赏识之者，如《孽海花》发端之金鹤望，撰《彩云前后曲》之樊樊山等皆是。即苏曼殊，亦殊称扬之，于其所撰《焚剑记》中叙述赛之身世曰：“忽一日，富春里赛寓，有一妓，名傅天娥，雇吾父车，偶于酒楼下，与同业者闲谈，吾父因问曰：‘此妓貌不及中人，何以生意甚佳。’同业曰：‘汝不知此乃名妓傅彩云之雏妓耶？’彩云为洪状元姬人，至英国，与女王同摄小影，及状元死，彩云沦落人间。传说庚子之役，与联军元帅瓦德西相值，琉璃厂之国宝，赖以保存。瓦德西者，德意志雄主推毂之臣，乃慕彩云之风流，召入禁中，常策骏马，出入宫门，是故人又传称为曾卧龙床者。今彩云老矣，神女生涯，未免令人有尊前白发之感。”赛之生平，尽于数语中。至于迟暮之年，又复为人注意，则由刘半农为之作传所引起。吾友金东雷，曾访赛与之谈话。据赛自谓：“原籍安徽休宁，生于苏州肖家巷中，外传在英时，与女王同座摄影，实则同座者非维多利亚，乃维多利亚之女，即德国皇后也。庚子之役，联军以德公使被害，颇积愤于慈禧太后，欲杀之。我言于瓦将军，此属奸徒之妄为，非太后所指使，太后深居宫禁，不知其事。联军始不究索。瓦将军在宫中盘桓多日，临行询我嗜何物玩，可以随意取携，因持一极精致之果盘为赠，我坚谢之，瓦将军曰：‘无妨也，他日有事，可推委于我。’我答以如此乱世，得苟全性命，为幸已多，此外复何求哉！瓦将军回国二年即死。某年瓦之侄儿来我国，犹至北平见访一次。和议既成，太后回宫，我亦同诸宫人接驾，太后遂留之宫中，专司招待外国使臣之职。”凡此种种，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而已。赛早侍洪状元文卿，洪熟悉俄罗斯边陲形势，画有地图，初存赛处，后以迁徙失之。洪既捐馆，赛以不容于洪家，遂来沪卖笑，更名曹梦兰，悬洪之遗影于粉奁脂盝之间，彼走马王孙、坠鞭公子，造其妆阁，见遗影辄询洪之生平，赛历历述之，似宫女之说开天往事也。洪家闻而耻之，控之上海道，限令撤销艳帜。赛又改名傅钰莲，荡轶飞扬，不减曩昔。日则宝马香车，游愚园及张氏之味莼园。晚则盛妆而至戏院，以顾曲为乐。旋识伶人孙三儿，相昵甚。岁聿更新，春回大地，四马路一带，莺莺燕燕之流，往往偕其相知，驱车作兜喜神方之举。赛出洪之貂马褂、曲襟袍、忠孝带，以饰三儿，招摇过市，见者咸失笑，指为昆剧中别妻之老鞑子也。洪家复出面交涉，赛即遁往北平，称赛金花。此名即于此时始。赛喜男装，结发辫，穿长衫，戴草帽，御蛮靴。芳草夕阳中，控马得得，俨然浊世佳公子。于是人以赛二爷呼之。未几重来海上，孙三儿甘伺眼波，追随不舍，奈孙以起居不慎，于暑日患急症暴卒，赛为之不欢者久之。民国后，赛犹营艳窟于海上富春里。苏曼殊之《焚剑记》云云，即斯时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