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了一盒药说,“好吧,不过这实在是太残忍了——扼杀一个正在萌芽的生命,这实在是一种犯罪。唉!”她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这是一种进口抗早孕药,你怀孕还没有超过五十天,用这药可能更好一些,这三粒每隔两个小时服用一粒,要空腹!剩下这四粒在第四天同一时间一次服完,还是空腹。喝完后要卧床静养。这是我的电话。”女医生撕了一张纸写了一个电话号码给了黄叶。
“会不会很痛?”黄叶有些担心。
“一般不会,跟来例假一样,可能会伴随有恶心呕吐现象的出现,当然也不排除个别的不适应。不要怕,有什么情况马上给我打电话。”女医生微笑着宽慰她。
“谢谢,”黄叶低声说,这两个字是发自内心的。那个电话号码让黄叶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这是自从那个下午意识到自己怀孕的黄叶找冼浩而使她的心情跌入冰窖后感到的第一丝温暖。
本来很准的例假过了五天却还没来,她买了测早孕试纸,测验结果呈阳性。自己竟然怀孕了,黄叶有点慌神。当时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冼浩。那时她才觉得冼浩仍是她的唯一后盾。她发现自己还是很依赖冼浩的。尽管他们经常争吵甚至是最后冼浩拂袖而去,但冼浩始终应该是爱她的。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肯定不会丢下她不管,他会和她共同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麻烦。
说是突如其来,是因为这是谁也不会料到的事。他们平时一直用安全套避孕,可是那次冼浩说他要体验一次没有隔离的性快乐。谁知道竟然会这么巧呢?
刚到市园林局门口,黄叶就看到冼浩正和一个戴太阳镜的女孩一块儿从园林局出来。他们手拉着手,有说有笑。尤其是冼浩,他脸上洋溢的笑容是那么亮,那么刺眼。黄叶呆住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令她措手不及,透不过气来。他们从黄叶身边旁若无人地走过去,冼浩还换了一个更加亲昵的姿势,伸手挽住了那个女孩子的腰。
一阵娇脆的笑声传来,震落了黄叶一大串泪水。
“那个女孩子失魂落魄的样子像是失恋了哟,”女孩的话随着一阵风飘进黄叶的耳朵。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恋的,”冼浩的话又引来女孩的一阵娇笑。
那一瞬间,黄叶的心冷到了极点。她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她立刻转身快步来到附近的这个妇科诊所,其实一开始就应该来这里,为什么要去园林局呢?也许是为了增强来这家妇科诊所的决心和勇气吧!在这个妇科诊所,女大夫又为她检查了一次,结果怀孕已是铁定的事实。尽管好说歹说,女大夫才答应卖给她堕胎药,黄叶依然对她心存感激。望着眼前这个文静而又恪守职业道德的女大夫,黄叶忽然觉得她很美丽。这种美丽是自身气质的综合体现,它包括人品的善良和一种无形的内在坚持的精神。
黄叶按那位妇科大夫的嘱咐连续服了三天药,那个尚未成形的生命已经被那些化学制品杀死了,就等着最后那几粒药来拖出他的尸体了。而他的缔造者此刻也许正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上缔造着另一个生命。“性”这种行为本身就已经造成了男女的不平等,性行为的直接结果是怀孕,而这怀孕的包袱却由女人自己来背,以及由此引起的社会舆论也像针一样刺向了女人。
生命是多么偶然而又必然的存在啊!
黑暗中的黄叶翻了个身,仍是无法入睡,她睁着眼睛望着窗外偶尔闪过的汽车的灯光。她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喝口水都要吐的天翻地覆。她的嗓子因为呕吐已经被咳的几乎出了血,尚有一丝隐隐的刺痛。又一阵犀利的绞痛像巨浪一样汹涌着袭来,黄叶仰面躺着,她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揪扯着,摇撼着,蹂躏着。她几乎是浸泡在汗水里,她顾不得这个了。她只求那种撕扯般的剧痛能够远离她,放过她,饶恕她。突然她感觉一股热乎乎的液体流出来。黄叶担心弄脏了床单。她强忍着疼痛摇摇晃晃地坐起来,又一股液体流出体外,接着又是一股。她都不敢轻易的动一下,生怕那一股一股的液体汇成汹涌而出的鲜红的喷泉喷出来。她屏住呼吸,轻轻地抬起身子,下了床,扶着墙慢慢向门口挪动。几乎是用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她才移到了门口。她扶着门框又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始挪动。
她终于挪进了厕所!
在厕所里,她忍着痛蹲下身子,汗水还在噼噼啪啪不依不饶地往下淌着。她感到有个肉块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连带着排山倒海般的巨痛。她身子晃了两晃,差点栽倒。几乎是用了平生的力气,她才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放水去冲那个孩子。
他还太小啊!黄叶看着血水簇拥着那个钮扣大小的肉块打着旋儿被水冲走,她奇怪自己怎么一点也不觉得痛苦,那可是一个孩子的雏形啊!她的孩子!身体的痛楚使她没有力量去悼亡那个被水冲走的孩子。她都来不及为此悲伤,因为自己的悲伤她都不知该如何放置。她摸了摸眼睛,竟然没有泪水。
她扶着墙慢慢往回走。
她觉得自己象踩在棉花上一样,身子软软的,飘飘悠悠的,象散了架似的,四分五裂。突然,她眼前一黑,不由得靠住墙。她觉得心在慢慢地沉下去。她似乎还听到了一声呼唤,那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熟悉、亲切。
“你好些了吗?”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黄叶抬起眼睛,她觉得自己的喉咙象堵了什么东西,张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黎平章正拥着她。“你晕倒了……”他没再往下说,但眼睛里布满了焦急和惊恐。
“谢谢,”黄叶觉得自己的声音轻得如同飞舞的一颗微粒。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我想回宿舍,”黄叶的泪水顺腮而下。她想站起来,还没站稳又跌进他的怀里。
“我送你回去。”
一阵强烈的晕眩包围了她,她感到自己被轻轻抱起来,又被慢慢放在床上。
他刚要松开,又被她一把抓住,“陪陪我……”泪水打湿了她后面的话。
他坐在床边,“你放心,我不走。”他随手拿起她枕边的那张纸,那是那盒流产药的说明。
他把那张纸折好,又放回去。“坚强些,一切都会过去的!”他望着她,眼睛里满是关切。
泪水又一次盈满了眼眶。她望着他,想再说些什么,但是那喷涌而出的泪水已经将她的话全部淹没。她伸出手,他接过她的手。她的小巧玲珑的手躺在他宽大的手掌里。她突然觉得疼痛减轻了,只是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
黄叶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她依然感觉到忽疾忽缓的疼痛。在枕边发现了一张字条:挺一挺,一切就会过去。她这才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一种强烈的感激弥漫了她的全身。但也有一丝不安萦绕着她——为了自己的失态和狼狈。她一遍又一遍的读着那几个字,不厌其烦。她把那张纸放在嘴边,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经打湿了那张纸。她又一次展开了那张纸,上面的字迹已经被泪水浸泡的有些模糊了。隐隐的她有些心疼,心疼那张纸和上面的那几个字。她摩挲着将那张纸抚平,又把它仔细的折好,然后小心翼翼的夹进日记本里。之后她又将那个日记本紧紧地抱在胸前。
苏杨打来电话时,黄叶感觉好了许多。
“你怎么啦?有气无力地。”苏杨问她。
“没什么,受伤了吧。”黄叶不想说发生过的那些事。电话里又怎么能说清楚呢?
“过来待几天吧!我怪想你的,”苏杨的话差点引出黄叶的眼泪来。
“好吧,我今天就去,去你那儿养养伤。”黄叶挂断电话又向领导多请了几天假。
黄叶大学时期有两个性质不同的朋友。一个是生活意义上的朋友英若兰,一个就是苏杨。
她和英若兰是那种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亲如姐妹般的关系。平时她们俩就像被胶粘住了一样形影不离,有时晚上还要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别的同学说她们是同性恋。但毕业以后英若兰却没一点消息,黄叶曾往她的老家打电话,但电话号码已经做了更改,她又写了几封信,也都石沉大海。只是前些日子同事告诉她曾有一个姓英的打电话找她,当时她也没在。那肯定是英若兰。因为黄叶的朋友中姓英的只有英若兰一个,黄叶认为那肯定是英若兰无疑,她还为此暗自高兴了一翻。
而她和苏杨并不像英若兰那般亲密。当然这跟苏杨经常不在学校有很大关系。苏杨上大学之前爱上了美术学院一位姓肖的画家。这个画家跟他的妻子分居了二十多年。苏杨常去他那里,为此还经常旷课,并且曾被辅导员汤秀光抓住在系里做检讨。她的旷课也引起了许多男同学的无端猜测,甚至有人怀疑她在做小姐。面对这些,苏杨依然如故。“我只在乎他,”苏杨跟黄叶说。她们的许多谈话都是围绕着那件事。对于苏杨的选择,黄叶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她觉得既然是爱,就无所谓对与错,更谈不上该与不该,只要是真爱就值得尊重,爱可以有许多方式。就像人的千差万别一样,每一种都有它存在的权利。每个人都是上帝的子民,能善待芸芸众生,为什么就不能善待一分人间真爱呢?黄叶是这么认为的。
黄叶这次就是去他们同居的那个地方去找苏杨。苏杨毕业后分进了那位画家所在城市的政府机关。单调乏味、浪费生命、淹没创造激情、培养官僚之气,苏杨曾这样概括她的工作单位。“我不能让我的青春在那里消耗殆尽,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会离开这个大鬼小鬼出没的地方了。”黄叶也很赞同苏杨的观点。这是她们之间好多的不谋而合之中的一个。也许就是因为这种心灵的过分默契吧,她们不仅仅是朋友,而且是“朋友中的朋友”,黄叶这样形容,她实在找不出更为恰当的形容了。
那种疼痛越来越厉害,她咬紧牙关强忍着。以前,每到这时,她总是这样紧咬牙关。她甚至曾经把嘴唇咬破了,那鲜红的血顺着下巴流到了脖子里。血凝处,像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花;那种凄艳就像宋词,尤其是李清照的词。夏天,好多女人脖子上那美丽的深窝里都挂着红色的水晶坠,像极了一朵朵盛开的小小的血玫瑰。很多女人喜欢把她们的命运挂在她们身体的最美丽的地方展示给这个世界。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汗珠在慢慢的渗出来。疼痛已不是那么抽象了,它变得那么具体!就像什么东西在咬啮心脏。它不是要吞噬,而是要一点一滴地蚕食掉那个刚刚还很鲜活地跳动的心脏。她紧闭双眼,紧紧咬住嘴唇,她几乎抽搐起来。而引起疼痛的烟雾依然缭绕着,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