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番薯的告诉何松:
“那个女知青买瓜是假的,她只不过做幌子吸引你的注意力。她拣瓜时,有两个男知青悄悄走到你背后,一个望风一个下手掏你箩里的钱。听说他们是下放到黄岗大队的广州知青,和芦苞街的几个烂仔是一伙钱包友专偷别人钱的团伙。专门选圩日下手的。上一圩日,大宜岗村一个也是卖瓜的人,同样被他们这样偷走卖瓜的钱。”
公家的钱丢了那还了得!何松的脑海不寒而栗地浮现出伟根严厉的神情,冤屈的泪水溢出脸颊,他哽颤着腔埋怨卖番薯人:“你看见了,怎不告诉我一声?”
“我哪敢出声呢?那个望风的知青左张右望,目光凶神恶煞,他见我盯着偷钱的看,恶狠狠地剜我一眼,我便不敢望他了。我怕他记下我,往后找茬子报复我。”
“对呀对呀。”卖瓜菜的女人同感地接口,“我也想告诉你的,但那个望风的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就怕了。”
一个围观的中年男人责怪卖番薯的:“你不敢明说,可以暗示一句,或者找个借口凑过去,比如借烟抽抽,这样,这位卖瓜的大哥一动身子,就会发觉他们俩了。”
“他们在下手,我走过去,不是明摆着要搞糊他们的事儿!你当他们是傻瓜呀?”卖番薯的辩解。
乐义站到何松身边,问何松原委。何松嗫嚅着,说不清。卖番薯的人便将过程告诉了乐义。乐义听完,怒气喷口而出:“管他们什么知青不知青,知道他们在哪吗?”
乐义并不像普通的芦苞人那样忌怕知青,他和知青祥他们结拜了兄弟,常在一起玩,知道知青的实际斤两,就算一旦和知青有纷争,知青祥他们也会出面相助摆平。
卖番薯人看见乐义无所畏惧的神态,便指向给乐义:“往粮食供应站那个方向走的。”
乐义拉起何松的手:“走,你跟我去找他们要回。”
何松说:“我没看见过那两个男知青,不认识他们的样子。”
乐义转向卖番薯的人:“大叔,麻烦你带我去找找行吗?”
“不不不,我不敢。”卖番薯的忙不迭地摆手。
“不用怕,你只要暗暗指认给我就行了,我保证不说出是你指认。”乐义拍拍胸部。
卖番薯人平时也憎恶那种混混的知青,他忖度,圩日人多,知青不易察觉,就同意了乐义的请求。乐义请卖瓜菜的女人代看管住何松的瓜摊,及自己的自行车,就回头招呼何松:“松伯,你跟着来吧。”
何乐义一行三人来到粮食供应站那个十字路口,四面眴巡,不见那三个知青,又往向阳冰室那个十字路口去找。乐义估计他们可能在那里,大热天,在冰室饮杯甜甜的冰水,既解渴又可纾缓浑身的热气。冰室是供销社属下饮食业的一个门店,是芦苞街唯一的两层水泥砖瓦结构房子。它的骑楼是水泥浇制的,比所有砖瓦店铺的杉木结构骑楼新潮得多。冰室面前的街道连接通入北江的大堤闸口,闸口下是一个通达河西的水上交通埠头,因此冰室这个十字路口是人流最集中的地方。乐义他们将里面落座的人仔细看了,没有看见有知青模样的,于是他们决定沿所有大街找。芦苞街道可不小,比县内其他圩镇的街道大三四倍,街上的居民人口达一万,但他们寻遍了立新路、人民路、东风路、向阳路、体育路、翻身路,甚至糠巷、盲公巷等稍多人走动的巷子,还是杳无踪迹。
流金铄石时节的中午,太阳神喷着炎炎烈焰。街道两边卖瓜菜的农户开始收摊回家了,遗下的蔫菜叶、烂瓤瓜被烤出阵阵酸臭味。一个街坊人模样的女人,顶着灼热的阳光弓下腰,从那些杂乱的菜叶中,拣出可以食用的菜叶放在竹篮里,到底是给人吃还是给鸡给猪吃,没人理会。街坊中也有不少拮据的人家,但街坊人可以不受限制地在家里养鸡养猪。妈的,农民就是贱人,被人瞧不起、被人制约的下等人。乐义不满地瞅了捡烂菜的女人一眼。
他们顶着烈日趟着地上蒸汽搜觅了一个多小时,已是满头大汗、浑身湿透。
何松见街上趁圩的人渐渐稀疏,知道到了吃午饭的光景,人们开始回家吃饭了。他于是对乐义说:“他们可能是离开芦苞街了。”
卖番薯人也没了信心,正想打退堂鼓,见何松这样说就乘机接口道:“应该是离开了,真不好意思,我的番薯还没卖完,得回去卖完它,你俩自己去找吧。”
何乐义是个犟性固执的人,他坚持继续找,相信一定能找着。他对卖番薯的人说:“但我没见过那两个男知青,松伯也没有见过他们,怎么找呢?即使面对面了也不知道呀。”言下之意还是要劳驾卖番薯的人。
“他见过那个女知青。”卖番薯的人指指何松,“见到和女知青在一起的两个男知青肯定就是了。”
乐义想想也觉得有理,无端端耽搁了人家的时间也过意不去,便感激地道谢一声。乐义目送那位热心相助的外村人离去,心头忽然冒出一个问题:如果两个男知青不和那个女知青在一起,两个男知青不就没法认了?又或者即使单单见着女知青,她可以推脱说不认识男知青。想到这里,乐义急忙拉上何松一起小跑赶上卖番薯人。
当乐义向卖番薯的人说出他想到的可能性,何松哀求卖番薯人:“兄弟,要不回钱我可没法回生产队交差,麻烦你再帮帮忙。”见卖番薯人脸色为难,又说:“白白耽搁你的时间,我也过意不去,你等着。”说完走入身后的糖烟酒商店,乐义向卖番薯人补充一句:“他儿子是生产队长,对他很苛严的。”
何松花了八分钱买了包电车牌卷烟,出来硬塞给卖番薯人:“兄弟,大家都是芦苞人,好人好到底吧!”
卖番薯人答应了,一来他很欣赏眼前这个五官端正、性格干脆的年轻人,二来怜悯憨直老实的何松,并被他的善解人意、通情达理所打动,三来他希望能看看乐义拿出招儿,教训那些瞧不起、甚至欺负他们这些耕田佬的人。
卖番薯的人想了想,分析道:“现在是吃午饭时间,据我所知,那些人一旦窃得不义之财,大多是去吃喝挥霍。芦苞街上只有三间吃饭的饭店,向阳饭店、味珍饭店和红星茶楼。三间饭店都在向阳路,我们去找找,应该在其中一间。”
果然不出卖番薯人所料,经过味珍饭店大门口时,卖番薯人装作漫不经意往里瞟瞟,瞥见那个女知青和两个男知青在吃饭。他暗地扯扯乐义的衣角,示意到饭店门口侧画着“毛主席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的墙画下。那是背眼处,卖番薯人顾忌地四处张望一下,然后低声告诉乐义:
“靠厨房出口那张四方桌的两男一女青年就是了。”
乐义怕弄错人,探头往里认真看看,回头问:“是不是那把摇摇晃晃的吊扇下的那一张台?”
“对,是背靠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标语的墙壁的那个胖知青动手偷的。”
乐义见肯定了,忘了道谢就怒气冲冲地迈入饭店门口。何松的心一下子提到嗓门眼上,他担心乐义弄出人命大事,想扯住他嘱咐几句又来不及,只得忙不迭地瘸着腿小跑,赶在乐义身后大声说:“把钱要回来就算了,别打架。”
味珍饭店是芦苞供销社属下的一间餐饮店,规模不大,只三十来张简单的方桌和小方凳。乐义径直奔向那三个知青,遇到稍有碍脚的方凳就粗暴地一脚踢开。这一招是兵哥勇叔公教他武功时授他之谋,叫先声夺人,既壮自己胆也煞敌威。正在吃饭的客人见状纷纷离席走避、靠边、围观,有个别食客乘乱闪到饭店门外逃了饭钱,饭店负责人慌忙跑去供销社办公室找领导报告。
三个知青正开心地吃饭说笑,突见一个血气方刚的乡下青年,杀气腾腾地闯入饭店,起初以为这人要寻别人晦气,就地左右张望。当看见乐义身后瘸腿追赶的何松时,不禁面面相觑:“爆煲露馅。了!”
胖一点的知青嚯地站起来,迎着两眼冒火的乐义,他提防着乐义动手。
“把钱交还给他!”乐义指向走近了的何松,命令胖知青。
胖知青不甘示弱:“你是想……”话还没说完,身后的高个子知青把他扯到一边去,很礼貌地问乐义:“他欠你们的钱吗?”
“别装模作样了,你们偷了我松伯卖香瓜的钱,快拿回来!”
高个子知青从容淡定,脸上不但没有做贼心虚的流露,反而阴阴地倒打一耙:“细佬小弟。先别血口喷人,虽然我们不是本地人,但芦苞街这里的二爷是我的结义大哥,你欺生也要看看人面。”
高个子知青提的二爷,乐义不曾和他打过交道,但也识其人闻其名。那人叫刘正良,也有人叫他牛精良,是芦苞街上有名的痞子,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在家的兄弟中他不是排第二,因为他与公社内几个好武的人结拜了把子,公社民兵营长董什么也是他的拜把子兄弟,董什么当民兵营长前还常以此炫耀。论年序牛精良排第二,且在一帮“兄弟”中,就数他最好寻衅滋事和强硬替人出头摆平,镇上的人憎惧他,大概顾忌不小心惹着他,见面就恭敬地叫他二爷。
“哼,你扯二爷的名字出来作挡箭牌,分明想抵赖。”
“什么抵赖呀?”高个子不愧是条老油条,他面对满脸怒气的乐义仍然不紧不慢地说:“细佬,说话要有凭有据,你说我们偷了你叔伯的钱,谁看见了?”
“不见棺材不掉泪!”乐义本想回头寻觅卖番薯的人出来作证,卖番薯人必定在看热闹,但立即就打消了这念头。他无法承受背诺的羞耻,因为刚才他对卖番薯人信誓旦旦,保证不暴露他的。他冲口而出:“我看见。”
“你既然看见了,怎么不当场捉赃?”
乐义一时无言以对。
女知青望见何松一副提心吊胆注视着他们的神情,走过来对何松别有意味地说:“亚叔,失了钱该怪你自己了。卖东西不看着钱,看什么地方呢?”
何松真是贼仔偷刺猬——挨了刺不敢作声,他羞赧地低下头。
看来他们是不会认账的了,容不得别人行奸使假的乐义咽不下这哑巴亏,他抄起方凳:“我不再和你们唆嗦了!我数三声,你不把钱还给我松伯,我就砸扁你的头!”
“天明弟,谁和你生气了?”背后传来一个鹅公嗓急促叫唤。何乐义回头一看,胖知青引着二爷拨开围观的人墙走过来。怪不得争坳中不见了胖知青,乐义还以为他怕事躲匿起来,原来他偷偷去找二爷来。
二爷留长发,八字胡,穿短裤头,趿沓人字拖,一副地头蛇的模样。见到身材剽悍,留着二撇凌厉胡子的二爷,乐义心里开始生怯,高举的凳子垂下来滑落地上。二爷不认识乐义,他以在芦苞人面前都一贯的大哥气派问乐义:“细佬,那两位知青是我的结拜义弟,他踩着你哪?”
“今天早上他俩偷了我松伯卖香瓜的钱。”
二爷回头问两知青:“是吗,嗯?”
乐义听得出,二爷的口吻分明是给两知青打气,暗示他俩否认。果然,两知青心领神会,同时矢口抵赖。
围观的人见事态趋向平静了,又有二爷当场摆平,估计这场热闹闹不起来了,便靠拢过来。二爷趁此转身对众人说:“大家评评理,捉贼捉赃,自己丢了钱硬找人赖。要不要让我两位义弟把所有的钱掏出来,让亚叔逐张认认,哪张写着他的名字的就拿去,这样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