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义吃了晚饭,挑满水缸的水便闲着无事,他想到揍了二爷,日后可能会遭报复,该先向拜把子兄弟知青祥他们通个口信,好有个应对的准备,便离开家走向村口的知青宿舍。
云团将一弯月亮遮掩住,路面漆黑一片。乐义生长在乡下,对夜路没有丝毫畏怯的感觉,步伐如白天一样坦然。不像那些知青,摸黑走路就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动辄就要打个小手电。
走近那排低矮的知青宿舍时,靠末的一间很敏锐地逮住乐义的神经:两扇木窗门紧闭,昏黄的光线从窗缝挤出来。现在是光膀子都觉得热的天气,那间宿舍搞什么名堂呀?莫非他们在焖人肉?乐义狐疑地躬下腰,好似夜游猫一般,顺墙根蹑手蹑脚溜到那个窗下,透过窗门缝往里看——窗关了,门自然也紧闭,两个男知青和两个女知青在做对儿玩扑克。虽然四人热得额头大汗津津,瞧他们尽量压抑的兴奋劲,玩牌的热情远胜过天气的温度。
不顾闷热关起门来玩牌,个中肯定有蹊跷,乐义决定细看个究竟。原来,两个男知青那对,输一盘就给女知青各一元钱,女知青那对输了不用给钱,而是让男知青伸手入她俩的衣内摸奶子。
“无聊。”乐义心里嘟哝了男知青一句,女人的奶子对乐义而言没什么神秘感和吸引力。他自小到大经常看见婶娘大嫂们,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大咧咧地撩起衣襟,毫无顾忌地掏出雪白的奶子喂小孩。
虽然乐义十分鄙视他们那种漠视羞耻的游戏,但对他们城市青年男女之间的交往,比乡下人少许多羁约的状态,羡慕得狠咽口水。芦苞这个乡下小镇,男女走近点都可能招来闲言闲语。
乐义绕到知青祥的宿舍门口,推开门却不见人,又走到隔壁亚富的宿舍。知青祥在那里,他斜躺在亚富的床上,专注地给巴掌大的收音机调谐,乐义知道他要吃力地从叽叽喳喳的干扰波里,辨找香港广播电台。亚富坐在桌前写着什么东西,肯定是写诗了,那是他的爱好,知青们都叫他为诗人。
“哟,作家真忙,晚饭的碗筷还没洗呢。”乐义瞧见沾有饭粒的碗碟凌乱地堆在桌上。
亚富风趣地答:“午饭的碗筷晚饭前洗,晚饭的碗筷第二天午饭前洗,这样省工呀。”
“恐怕晚饭的碗筷,蟑螂在半夜帮你洗了。”乐义戏谑。
知青祥见乐义进来,放下收音机,掏出一包“大前门”卷烟,甩了一根给乐义。乐义平时不抽烟,但知道它比“丰收”、“百雀”牌香烟高一档次,比“电车”、“经济”牌更是高高在上了。“好烟。”他珍惜地放在鼻子下嗅。知青祥解释:“这烟有时在商场不一定有卖,这包是同学送我的,他爸爸是荔湾区商业局的副局长,这烟就是他部下送的礼。”
乐义将揍二爷的事向他俩说了,并提醒可能要摆场子打群架,知青祥拍拍他的肩膀:打就打呗,别怕,我们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即使两肋插刀也会出手相助。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乐义拈起亚富写的诗读着,个别不认识的字被他黏糊带过。诗的具体字义含义他不细懂,但觉得意境缠绵悱恻,很凄美很浓情。他称赞:“好诗,好诗,高水平。”
“不是我写的,是陆游,南宋的大诗人陆游创作的。这首不叫诗,叫词,词牌叫《钗头凤》,我觉得这词很美很动人,就抄了它一遍。”亚富说,“我今晚创作的在这里,给你看看,指教指教。”
乐义接过亚富递来的稿纸,又念起来:“萤虫,萤虫,你听我弹,别怨我琴声太轻,只缘,只缘,融进胡弦的涓涓心绪,全是哀婉的故情。为什么要流浪,萍踪异乡?我要寻觅翱翔无拘的广阔天空,寻觅奔驰自由的广袤草原,可是,可是,我只能时常倚门仰孤星,低头叹仃零。面对暖春的芳野,魂回三月的书馨。”
“哟,你写得也很美妙呀,跟陆游的不相上下。”乐义很羡慕地说。知青祥靠过来,冲着乐义眨眨诡谲的眼睛,拉开亚富的抽屉,掏出一本日记本给乐义,说:“亚富诗写得好,小说也写得极妙,你读读这篇小说,精彩绝伦,引人入胜,包你终生难忘。”
亚富连忙郑重地小声告诉乐义:“别听他胡诌,那是本手抄本小说,一级黄色大毒草,禁书来的,省公安厅正严厉追查,是广州的同学传给我看的。”
啊!禁者必有独特之处,亚富这句话仿如一剂强心针,乐义的心跳速度被刺激得骤地飙升。他压抑着亢奋,迫不及待地翻开日记本看,日记本扉页上写着“少女之心”四个字,下面一行细字:哪个男儿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乐义只随便翻看了几页,便不觉心跳狂疾,呼吸抑堵,几乎喘不过气。
原来女人有那么多的秘密,怎么小时候不会想到呢?那时美姑当着自己的面前给惠莲洗澡,自己只是盼她快点洗完,好一起去玩,从没有要仔细看惠莲的意识。手抄本里“阴蒂”、“阴唇”等等他从没听说过、见过的字眼,勾引起乐义狂乱的遐思和性冲动。乐义羞得不好意思当着知青祥他俩的面前看下去了,他要求带回家慢慢看。
亚富曾经经历过这一阶段,透彻理解乐义此时的心境,他同意乐义的要求了,不过他担忧而郑重其事地叮嘱乐义:“不得让任何人看见和知道,更不能借给别人看,这本禁书一旦被查出,有可能要蹲监狱。即使不用蹲监狱,肯定会影响我们知青回城的,说不定眼下的几年变相劳改知青对下放的揶揄。会变成无期徒刑。小弟,你现在握着我们兄弟的前途呀。”
“知道了。”乐义将日记本塞入裤袋,随即喟然长叹:“你们有机会回城,做一个不用挨风吹日晒,每月旱涝保收地领固定工资的城市工人。我呢,过几个月就要毕业回村,永远蹲在田头地里,将来还带挈儿女做卜仔卜女。你们是临时劳改,勇叔公是犯罪劳改,我们是天生劳改,这世界真有病,同人却不同命。”
“别烦躁,社会总要分工一些人当工人,一些人当农民嘛。”
“这不公平,工人户口农民户口分开那么多年了,国家应公道些,来一次互换,将乡下人送到城市做工人老大哥,将城市人赶去农村做农民兄弟。”说到这里,乐义脑海给一件过往的趣事激灵一下,扑哧笑了:“免得城里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害怕会淹死牛。”
知青祥被惹得咯咯大笑,亚富有点尴尬地咧咧嘴,狠打乐义一巴掌。
乐义揭了亚富的短,“淹死牛”是何岗村人送给亚富的绰号,这是亚富下放到何岗村第一天开工创造的杰作。那天派工,队长为了让他们知青慢慢适应农村生活,先安排些简便轻易的工作给他们。亚富被安排跟兵哥勇老人去放牛,他平生第一次如此接近庞然大物,拈着牛绳便提心吊胆地跟在牛的后面走。兵哥勇说,人要在牛的前面走,不然牛不知道该去哪块草地。亚富忌怕地答,不,牛的嘴巴那么大,要是不留神让它噬我一口,半边屁股都没得了。兵哥勇被亚富恐惧的样子逗笑了:“牛不吃荤,更不咬人。”亚富听了才模仿兵哥勇的样子走在牛的前面了,只不过是战战兢兢地一步三回头。
直让兵哥勇笑掉裤子的,是在黄昏收牧回村的时候。他俩赶着牛群路过一个大水塘,兵哥勇忽然屎急,他吩咐亚富将牛群牵下水塘边喝水,便走入附近的树丛解手。才蹲下一会儿,亚富紧急的呼叫声就传过来了,他以为亚富掉落水了,惊得屁股没揩,提起宽筒的唐装裤,不敢缚结儿就往塘基上赶。只见亚富一副手忙脚乱顾此失彼地将犟着劲儿下水的牛群往岸上扯,并扭头冲着兵哥勇焦急叫喊:“勇叔公,牛要下水,快来帮忙拉住,不然要淹死牛了。”
惊魂甫定的兵哥勇被这情景逗得笑弯腰,不留神双手一松懈,宽阔的裤子滑落地上。车水三刚好路过,一个噱头窜上心里,他佯装紧张地对亚富说:“快,快下水拦住它们,淹死牛可就大事情了。”亚富果真脱衣服——乐义走出亚富的宿舍马上犹豫了:回到家里没法子看这手抄本了,全家只有厅里才有一个电灯,但总不能在厅里公开看呀,在房间里长时间点煤油灯看必遭爸妈发现,况且同房的还有弟弟何乐仁。留待往后有机会再看吧,但手抄本里讲述了自己一生不曾听闻或见的男女之间的事,强烈的新奇刺激,诱使他产生难以抗拒的急切欣赏的欲望。于是乐义踅返亚富的宿舍,厚着脸皮掏出手抄本,就着橘黄色的电灯品尝起来。
手抄本的描写如同神经的电击棒,才翻看几页,乐义的下体就给刺激得雄气勃发,不断拱向高潮,遽然地激凌一痒,一股液体淋漓畅快地喷射出来,裤裆黏糊糊的。失控了,再不离开,要遭亚富和知青祥笑话了。乐义想着连忙站起来说:“我还是带回家好好欣赏吧。”匆匆离去,隐隐听见背后知青祥压抑着笑声揶揄道:“走火了。”
月色朦胧,乐义下意识低头看看感觉湿漉漉的裤裆,但看不清,可是现在回家,灯光下肯定很清楚了。爸妈问起总不能说尿裤子吧?
怎么办呢?乐义在思索。
水井那头传来木桶蹾地的响声,有人在汲水。有了!乐义计上心头,他脱下汗褂,将手抄本放入汗褂中卷包起来,疾步走过去。
月影里乐义辨认出是何奇武在挑水。
乐义将汗褂放在稍远的石头上,走近水井,和何奇武打招呼:“武叔,太热了,来桶水冲一冲,凉凉身子。”不由分说,提起何奇武汲上来的水,举到头上慢慢地倒。“哗——啦”。
这下子全身湿透了,难堪的痕迹可以鱼目混珠了。
“舒服了。”乐义由衷地一语双关。
自从从亚富那里拿了那本叫《少女之心》的手抄本,何乐义如同惊喜地获得一件宝贝,每天激动地惦记着。然而那宝贝却不啻于偷人家的,不能让别人知道,欣赏起来真费心神呢,在学校固然不能看,田头地间偷空儿看的想法更不要思量,白天不可能不上学也不开工躲在家里看,如果这样父母会不满和思疑,晚上和弟弟同房共一床更看不了。有一次入公厕大便获得启发:大便时,或在有空那会儿佯作大便,带去公厕看。然而情形常常是:赖在茅坑等待其他大便的人走光了,就掏出来欣赏,才刚品上味儿,门口就传来蹬蹬蹬上步级的脚步声,惊得非非的神往倏地收回,赶紧将手抄本塞回裤袋。整村人共用一公厕,完全空下来的时机不多。唯有像做贼一般躲躲闪闪,见缝插针零敲碎打地断断续续偷看,唉,眼睛警惕地东张西望的时间,几乎比落在手抄本上的还要多,欣赏起来不但快意不畅,还牵出更大的馋瘾,吊起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