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此刻都很激动,但大队人马出乎乐义意料,很有风度地没有争先恐后地摸索着下山,竟如一支衔枚勒辔的夜行军队,静悄悄地越过山沟。将到网前约五十米,不需要号令,人群就好似北江决堤的水,没秩序地汹涌散开,奔向分隔网。
守卫的解放军见状,放开狼狗,吹响警哨,断断续续地鸣枪。远处营房顶上亮起远灯,接着有解放军和民兵持枪冲出来协助包围抓人,被包围的人挨作一堆不敢轻举妄动,他们不知道刚才黑夜中断断续续地响枪是警告,还是射向攀到网上的人。有一点他们都很清醒:革命的枪是绝对权威的,打死人是没门告状的。不过仍有很多人争先恐后不顾一切地扑向铁网。乐义此际忘却了死是何物,只知道冲向前去。他看到解放军都冲向人多攀网的位置,便缓了缓脚,瞅得守卫空隙,才飞奔到网前,一甩凉鞋,敏捷攀上网,将厚衣服一裹蒺藜,同时翻单杠一般翻到网顶。狼狗飞扑过来差点儿咬着他。
在网上的乐义情急之际顾不及细看,便一个狗儿打滚,“卟”地跌落香港那头了。成功了!他心内狂呼。
幸好平时没事练练拳脚,幸好下午那会儿硬抢了四邑人的饼干充饥。乐义顾不得摔痛哪里蒺藜挂伤哪里,更顾不得和那些都侥幸翻了过来的人沟通,只顾慌不择路向里狂奔并四处张望,看到那里灯光最近就奔那里。
几道手电光柱倏地亮了并划过来。原来香港那边也有人守卫的。几个人叽里咕噜的操着他听不懂的话喝叫着追过来。
乐义人生路不熟,且天色曦微,看不清远路状况,他磕磕碰碰连滚带爬拼命向纵深处逃窜。一道光从身后罩着他,他知道给香港的守卫盯上了,且很快地追了过来。一只大手有力地抓着他的左手,从手电的光影里,他模糊看到一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粗壮的外国人。那个外国人很有力,乐义拽不脱他的手,于是使出一招反擒拿脱得手,并来一招猪拱草将香港守卫顶个仰八叉,然后没命地继续逃。身后沉重的脚步声消失了,但清晰的蹄声和粗重的喘气声疾速赶来。乐义扭头一看,妈呀,朦胧中一直像小老虎的野兽猛扑过来。
狼狗!乐义心里大惊,还没回过魂就给一双有力的爪摁趴在地上,肩头给一张大嘴衔住,牙齿嵌入肉里有点痛。
乐义小时候听兵哥勇说过日本鬼子的狼狗的凶猛,下午刚见过硕大的狼狗。当下若不是整天滴水没沾,真有可能会骇出尿了。他战战抖抖地趴在地上束手待擒。
天亮了,乐义和国志以及被逮着的人,由十几个摩罗叉印度雇佣兵。押上一部厢车,解往一家他不知名的拘留所。拘留所的办公人员逐一登记了他们的名字和地址之后,便询问:“为什么要偷渡来香港?”
乐义答:“香港生活好,在家要耕田,日子艰难。”
问:“是不是对共产党不满?”
乐义想了想,灵机一动:“是,是,是,很不满。”他寄望统一他们的战线,接纳他留下来。
“共产党有什么令你不满呢?”
乐义立即开动脑筋回忆事实。他觉得自己没有兵哥勇的不幸,自己挨斗是罪有应得,谁叫自己不道德,看黄书。香港警察见乐义一时无言以对,便礼貌地摆摆手示意他下去。旁边的警察带乐义到体检室,量过血压脉搏,脱光外衣裤,只穿一条裤衩称体重,这些都做了登记,然后由看守的警官引领去监房。
这哪是监房呢?每人安排一个碌架床的床位,别说芦苞公社的刑房连床都没有,就是家里的房子也没这宽裕。要换的衣服、洗漱、食睡用具一应俱全。先进来的人在无拘无促地说笑,见乐义他们进来,就风趣地说:“欢迎各位到香港此地一游,祝大家未来几天生活愉快。”吃饭的铃响,大家拿起饭兜,像在学校一样去饭堂吃饭,一份菜和米饭随量盛,压根不像犯人生活。
监管他们的警官不骂人,更不打人,这与芦苞公社革委会的刑房相差太远了。他们除了吃饭,便没事可做。可以去房子外的院子转悠,或者与同室的犯人交换姓名地址,眉飞色舞说自己或家乡的趣事,又或者遗憾地感慨、自责这次偷渡功亏一篑的失策之举。
这样就叫监狱生活,一辈在这都乐意,乐义感慨地喟叹,无怪乎那么多人偷渡来香港。
香港人这样善待犯人,是故意对偷渡人员的纵容和引诱?但既然引诱大陆人偷渡,为什么又抓成功翻过了香港地头的偷渡分子呢?乐义闲暇时琢磨过,但琢磨不透。香港警察为什么对阶级敌人那么仁慈?
一周后,香港狱警通知他们又去体检,量血压称体重,做了登记然后指令他们上囚车。
“又去哪?”乐义问。
狱警歉意地笑了笑:“回大陆。”
“能否不解我们回去,解我们去劳改几年行吗?我们回去了就是坏分子,求你们了。”
狱警歉意地摊摊双手,表示无奈。
乐义无限悲哀,偷渡失败,出人头地的机会失去了,今后又要在农门内默默地熬日子。从知青祥身边抢回惠莲的本钱拼不到,雄心壮志付之东流!
囚车奔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了一个叫罗湖的地方。狱警将偷渡人员进出香港拘留所的体检记录,交给大陆的公安人员。乐义后来知道,这种记录是香港对待犯人的人道证据。
囚车的后门打开了,迎接乐义他们的是大陆囚车张开后门。乐义他们就这样回到了大陆。进入大陆的囚车一瞬间,他原本失望的心情一下跌落绝望之中。
在边防监仓呆到第二天天亮,解放军就像电影《南征北战》押俘虏一样,将他们这些偷渡分子解去一个叫深圳的地方。深圳很小,同何岗村差不多。乐义和欧国志他们给押入深圳收容所。他们那间监房臭气熏天,脚一迈入门槛,脚踝以下便浸入水里。乐义低头一看,污水齐门槛高,浮着屎渣,下水道塞了,这些是屎尿水。有人干呕嚎吐,欧国志也许是习惯了这种监房的环境,忍受得住。乐义却感到几乎要窒息,他费了好大劲才压住翻腾的胃水不往外吐,这里比边防监仓更惨,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
又一批沮丧的偷渡分子给押进来,监仓一下变得挤迫,人与人之间摩肩接踵。还好,很快又有一批偷渡分子押进来,人多了,就立即押出收容所上了一辆军车,解去另一个收容所——樟木头收容所。
乐义和欧国志给安排的监仓较宽大点,它的床就是一溜的木板块靠后墙搭成的通铺,三块砖垒叠支承做床脚,床前上方横拉一条铁线给人们挂东西晾衣服,这里没了污水横流的环境了,墙角有一木桶,用来给犯人们大小便。
乐义进入监房后,他发现原来的人迎接他们的目光麻木冷淡,斜靠在床上那六个似乎是一伙的,他们一直用不怀好意的目光观察着他们这几个后来的人。他暗自伤感,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竟无同病相怜的感觉。
“屎桶满了,很臭,提去倒了。”六个人中,那个像芦苞二爷一样长两撇须的青年,不知对谁颐指气使地大叫。在远一点的一个小个子立即应诺一声,乖乖下床去提屎桶到门口,喊管理人员来取屎桶。
欧国志为了免和那几个人产生磕碰,和乐义挑远离一点的位置,就着躺下。
“怎么要那么挤呢?躺下转个身都碰着了。”乐义望望人头数,算算和床的宽阔度,对旁边早到的人说。旁边的人往“两撇须”那六个人那头瞄了瞄,压低嗓门说:“他们一人要占两个人睡的位置,谁不小心睡过界就挨打。”乐义冒火了:“他妈的恶霸!”“看守所的环境是这样的,谁恶谁就是老大,往后的收容站也是如此。”欧国志说。乐义试试躺下,还可以睡,跟去河西修水利睡的宿舍差不多,便不作声。
乐义和左右两边的人蹭着身,依墙坐着。
门开了,管理人员把倒干净的粪桶往地上一摔,又关门出去。那个提粪桶去门口的小个子,很份内地又把粪桶放回墙角。乐义觉得该撒撒尿,便往床外挪身体欲走向屎桶。
“喂,等大哥先用过才轮着你们用。”那六个人之中传来吆喝。
乐义想想,反正不太急,就让他们一让吧。可是,等了好一会,那头六人却不见动静,于是他客气地说:“大哥,你们不是说要用粪桶吗?”“现在不急。”“那我先用了。”乐义说着挪到床口。“你敢!”六个人中有三个人走过来,凶狠地盯着乐义。乐义面无表情,却心藏杀机。
其中一个摸着乐义挂在铁线上的绿书包:“看来有干净的衣服了。”便掀开看。欧国志提醒乐义:“他们要抢你的衣服!”
乐义不答话,镇静地挪入床里,站起来,右手掀起一块床板,右脚就着中间一蹬。“啪啦”床板断了,断口处露出参差不齐的锋口。乐义抖抖床板:
“想要,问问它吧。”
三个人用客家话说了一句,便威胁乐义:“我们是本地人。”
分明是欺生,乐义故意嚣张反驳:“我不是本地人,如何?”
那头,“二撇须”大叫:“揍他。”便起身,也抽件床板。众人躲到四周墙角,乐义扬起床板打向第一个人,那人侧身躲闪,谁知乐义的打是虚晃,他快速收回床板然后狠狠捅出去。那人躲闪不及,床板捅到那人手上,那人痛得大叫一声,捂住伤处,眼见鲜血冒出来了。
欧国志见状,向众人大叫:“有没有大圈仔?”
眼见乐义勇敢教训了“二撇须”的人,陆续有人应答。欧国志环视一下,有十多人,便说:“这个仓我们大圈仔说了算。”又对“二撇须”说:“不服气就立即教训你,服气者你别在这吆三喝四,睡回你们的位置。”
几个客家人面面相觑,甘拜下风地退回去。
入夜,整个收容所静悄悄的,偶尔撒尿声打破这一寂静。乐义没有睡意,他透过门口两边的小窗望着监房外的大院,对面的监房洒满月光,白茫茫一片。
难道又是命运作祟,六个人偷渡,就他和欧国志被抓回,想必欧进和亚强他们都过去了……中午有段时间放放风,可洗洗脸洗洗衣。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乐义窥得管理人员走近时问。管理人员告诉他,他们这些不是犯人的“犯人”,要等到够装一火车卡的人数了才集中遣返去广州。
怪不得那几个本地客家人最先被唤走了,我们往广州方向的,还没抓够一火车卡人数。等吧,乐义伸伸腰。
何岗村如今有什么变化吗?应该没什么变化吧,乐义胡思乱想,归心似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