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梆!梆!梆!
庞大人一向很节俭。
庞府的灯笼平时最多只点三五只。但今晚,庞府整整点了十八只!
这是庞大人一生最奢侈的排场。
这是庞大人一生最重要的决定。
四更以后,管家报告,灯油将要燃尽。
庞大人捶着胸口:加油!给我加油!
管家小声嘀咕:真是要了命了,比我们仨月用的油还多。
庞大人突然牛气冲天地说:哼,都说老夫圆滑、昏庸、胆小,干不出什么事儿来。老夫今儿晚上就要干一件大事!
管家紧张地:老爷,您……您要干什么?
庞大人:嘿嘿,很显然,公主毁约就是想赖婚,不想嫁给那个无名无姓、来历不明的家伙。你说对不对?
管家:这……很难说啊。
庞大人:什么意思?
管家作思索状:小的以为,公主也许是想赖婚,也许并不真想赖婚。
庞大人有些赞赏地盯着管家:好,好,你把老夫这一套,已经学到家了。
管家:老爷过奖。
庞大人:不过,咱们眼下不要模棱两可,要拿出行动来。
管家躬身道:听老爷吩咐。
庞大人:当然啦,公主赖婚也就赖了,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连皇上都敢赖。可那小子,却偏偏要出一道难题让姑奶奶猜,这下好了,激起她的好胜之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呀。看看,耗我这么多灯油倒也罢了,但全城的百姓通宵不眠,惶惶不安,连御林军都成了查户口的了,这成何体统啊!
管家:可不是吗?
庞大人:再说了,此乃京畿要地,万一有外邦趁机捣鬼或有乱党揭竿起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管家:老爷忧国忧民,高瞻远瞩,拳拳之心,苍天可鉴哪。
庞大人一笑:哼哼,老夫无力左右公主,但我却有办法摆平那个小子。
管家:什么办法?
庞大人斩钉截铁:叫他滚蛋!
管家:这……这能行吗?人在皇宫里,我们无法接近啊。
庞大人从怀中摸出一块刻有“谜”字的腰牌:这是不久以前,一个巡检司的便衣被杀以后,从他身上取下来的,现正好派上用场。
管家:老爷的意思是,扮成巡检司的人?
庞大人:对。趁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你马上指派一位武功高强、善于应变、绝对忠诚的人进去,把那小子带出来,送出城去。他要是不愿出来,扛也要把他扛出来!
管家:这好是好,就怕……万一……
庞大人果断道:万一有什么,不成功便成仁!明白吗?
管家:小的明白。
符大人办事一向果断。
符大人对一垂头站立的黑衣人说:现在,四更已过,并无准确的线索上报。依我看,公主这回恐怕是输定了。
黑衣人:大人有何打算?
符大人:这一输定了,按规则,只是认个错,倒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担心……这婚约,毁不了。
黑衣人:大人是说,公主会同意?
符大人:哼哼,我看出来了,公主对此人应该是神交已久。
黑衣人:那为何……
符大人:你不懂,按公主的性格和脾气,她能容忍那小子一开始就咄咄逼人、占尽风头,已经破了天荒了。可没想到,那小子又反将一军,再次让公主陷入难堪和被动,她能受得了吗?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她这无非是赌个输赢而已。
黑衣人不说话了。
符大人摸着下巴仿佛自言自语:那小子,很不简单哪。不但才华出众,思维敏捷,胆识过人,据我看,还有……王者之气啊。如果,他做了驸马,两人相得益彰,珠联璧合,如虎添翼,公主岂不是更有精神,更有闲心?这下腾出手来,重审以前的事儿……那大嘴花无期,还能吃能睡能说啊!
黑衣人将胸一挺:大人,属下懂了。属下这就安排进宫会那小子!
符大人:记住,要干净利索,万一有个闪失,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黑衣人一顿:知道!
去吧。
一便衣向关押猜谜者的房间走去。
两个御林军把刀一横:站住,干什么的?
便衣摸出一块腰牌递过去。
御林军仔细查验:哦,谜宫的人?
便衣:奉公主之命,前来提审猜谜者。
御林军打开房门:请吧。
便衣反手关上门,不觉“噫”了一声。
卡拉夫平静地看着他。
便衣蹲下身去,一把扯下塞在卡拉夫嘴里的布团:你就是那个猜谜者?为什么要堵住你的嘴?
卡拉夫:因为,公主不准我自己说出来。
便衣小声地:在下特来救你出去。一边就去解卡拉夫手上的绳子。
卡拉夫闪了一闪:你……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便衣:这个你别管。你要不出去,全城的老百姓可就惨啦!
卡拉夫点点头:我也知道。不过,我现在可以说话了,干脆我把什么都告诉你,怎么样?
告诉我?便衣摇头:我不想知道。
卡拉夫:为什么?
便衣:因为,我只是受人之托,救你出去。
卡拉夫:就算如此,但你总该替全城的老百姓想一想啊。
便衣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愿逃走?要知道,公主一旦明白你的身份,你就输了。
卡拉夫摇摇头:反正我是不会逃走的。好了,你愿不愿意听?
便衣迟疑了一下,肃容道:你说吧!
卡拉夫正要开口,却突然瞪大了眼睛。
便衣也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突然站起来,反手一指便点了个正着。
几乎在同时,一黑衣人手中的短刀刺中了便衣的肩胛。
两人有好一会儿凝立不动。
便衣咬着牙,拔下刀,然后轻轻一推,黑衣人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只是那眼珠还在滴溜溜乱转。
便衣说:肯定是来杀你的,你还得跟我走。
给我拿下!突听一声暴喝,两个黑衣侍卫已将便衣擒了个结结实实。
图兰朵公主一脸铁青地站在面前!
便衣一看,暗叫:我的妈呃!那腿便软得理直气壮。现如今,莫说“成‘人’”,恐怕“成鬼”都找不到机会了。
图兰朵:真是狗胆包天!把他们押下去,严加看管,听候处置!
天边已隐约可见紫红的云霞。
京城万家灯火几乎一齐熄灭。
灭灯后的油烟凝成了一团团的黑雾,飘浮在京城上空久久不散。
往日喧嚣的早上,此刻无声无息:店门紧闭,行人寥寥,炊烟不兴。
大街上,一些被撕碎的公告纸屑,在晨风中翩翩起舞。
几只猫狗怯怯地走上大街,又迅速跑了回去……
被折腾了整整一夜的古都,显出了她极度的疲惫、憔悴和厌倦。
京城人品尝了有史以来最委屈、最惆怅、最忧伤、最愤懑也最不能发泄的滋味。
据说,自此以后,不少人都患上了不同程度的失眠症。
皇宫大殿却是另一番景象。
文武百官早已整整齐齐地站在了应该站的位置。
旁听的民众也已挤满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尽管很多人满脸疲惫,两眼通红,哈欠连天,但内心却是紧张而激动的。
这是一局极不公平但却十分刺激的生命赌注。
人们都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在等待着“庄家”喊那一声“开”!
庄家是谁?
当然是图兰朵公主。
她似乎永远是赢家。
随着“皇上驾到”“公主驾到”的吆喝,皇上和公主一前一后进入大殿,并排坐到了椅子上。
人们发现,皇上坐下以后,居然也打了个哈欠。
莫非,他老人家也是一夜不眠?
图兰朵倒是神采奕奕,满面红光。不知是不是化了妆的原因?
图兰朵扫了一眼全场,然后转向司仪官:可以开始了。
司仪官大声宣布:诸位,虽然大家一夜未眠,但今儿都来得早,到得齐,公主十分满意!现在,请各方面报告打探的情况。
“诸位”都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庞大人抚着胡须,半闭着眼睛养神。心想:如果人都不见了,他到底是谁或不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尽管执行任务者还不曾回府,但说不定,已将那小子带到了很远的地方。
符大人用手捂住嘴巴打哈欠,眼睛却在四处转悠。他所想的,前半截和庞大人基本一致,但后半截却没那么乐观。他甚至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公大人站得笔挺,两眼平视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旁听者们的哈欠就像“点卯”似的依次响应。
司仪官:刚才都听清楚了吗?有情况可以大声报告,也可以书面陈述。
沉默。
司仪官看着公主,脸上写着:他们不说,可不关我的事。
图兰朵已顾不得矜持,只好直接点名了:庞大人,还是你先来吧。
庞大人睁开眼睛,一脸疲惫:启禀公主,臣一夜不曾合眼,调集了所有的力量,包括府中的下人都披挂上了阵。但是,这个,臣惭愧,至今尚无……确切答案。
图兰朵又盯着符朋:符大人,你呢?
符大人赶紧趋前几步:启禀公主,臣自然是丝毫不敢马虎。臣亲自坐镇刑部大堂,况且,臣的眼线遍布城中的每一个角落,臣还亲自……
图兰朵:过程就不要说了,说结果。
符大人:是。这结果嘛,不太明显。其中有很多是道听途说的,有很多是一鳞半爪的,甚至有很多是胡编乱造、八仙过海,不,瞒天过海的。没有绝对的准确,臣,不敢采信。
图兰朵:那么,二位大人,依你们看,这事儿该怎么办呢?
庞大人:这个……臣相信公主早有韬略!
符大人的精力仍然充沛:臣斗胆。臣以为,此人不但来历可疑,还一直狂妄嚣张,对猜谜招亲也并非诚心参与,且根本不将公主您放在眼里!这个……虽然蒙对了三道题,但无论如何不宜做驸马。公主不杀他,已算仁慈。所以,臣建议,将他逐出京城,从此不得出现!
下面有人点头,但更多的人却在摇头。
图兰朵的眼光绕过公平落到了别处。看样子,似乎并不打算让公大人发言了。
公大人也就落得清闲,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图兰朵的眼睛落在了旁听者的身上: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吗?
旁听者们一个个像被这眼光烤蔫了似的,那头垂得只剩下头发。
一群废物!图兰朵咕哝道。突然转向司仪官:带无名!
司仪官拖长声音:带无名上殿!
全场霎时一阵骚动。几乎所有人的脑袋都唰地朝着一个方向。
卡拉夫在两名黑衣侍卫的“护送”下走上了大殿。
卡拉夫虽面带倦意,但看去从容镇定,两眼有神。
庞大人的眼睛从司仪官的吆喝开始,一直瞪到现在。
庞大人仿佛突然间老了许多,显得异常颓废。他的心却在呐喊:这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这可是我后半辈子所干的一桩最冒险、最有良知、最有责任感,也最具杀伤力的事了。难道,只有平庸、圆滑、什么都不干,才是我庞某的本分吗?唉!既然行动失败,还不知是否“成仁”?唉!
也是,如今庞大人除了“唉”,还能干什么呢?
不过,符大人就不光是“唉”了。
当那小子活鲜鲜地走上大殿的时候,符大人便绝望地叫了一声:完了!
如果说,以前的一些事还能亡羊补牢、化险为夷的话,这回怕是天仓已满,在劫难逃了,弄不好连老本也要亏进去!唉,智者千虑啊,早该想到,公主她会给你这种机会么?
庞大人“唉”过以后,发现符大人神情异样,故作轻松地笑道:嘿嘿,符大人,有什么不对吗?
符大人一惊:不对?啊,是不对。不……不,没什么不对。庞大人认为,有什么不对吗?
庞大人:嘿嘿,对,很对呀。
符大人:是啊,很对,很对。
两人各怀鬼胎,言不由衷,不知所云。
只是,符大人死也想不到,这回却是庞大人坏了他的好事。
当然,庞大人死也想不到,这回歪打正着,差不多要算立了一功呢。
这边,卡拉夫直视着图兰朵。图兰朵直视着卡拉夫。
全场所有人都直视着他们。
谁先说话?说什么话?图兰朵公主是否早已胜券在握?这是人们最关心的问题。
其实,皇上也在专注地看着卡拉夫。皇上的眼光很柔和。
最终,还是图兰朵先出了声:你是不是觉得,你已经赢定了?
卡拉夫一笑:人为刀俎,输赢又怎么样?
图兰朵:可惜,你赢不了!
卡拉夫:那就请公主说出答案吧。
图兰朵: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到目前为止,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知道你是谁。
卡拉夫:哦。
图兰朵:不过,我还有最后一张王牌。
卡拉夫:什么王牌?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接着图兰朵很为难地说:现在呢,有一件事很麻烦,那就是你死了以后,怎么安葬的问题。
卡拉夫一时还不明白:这算什么问题啊?
图兰朵:怎么不是问题呀,那王子公墓嘛,虽然还有空位,但你要不是王子,怎么办?总不能滥竽充数、以假乱真吧?
哈哈哈……卡拉夫大笑:公主过虑了,青山何处不埋骨啊?老实说,那王子公墓纵然富丽堂皇、气派非凡,可是,里面住的全是刀下亡魂、无头厉鬼。成天与他们为邻,岂不是恐怖至极?何况,在下也不忍再去听那些对公主的血泪控诉。你说对吗?
图兰朵叹了口气,很疲惫地靠在椅背上。
一边的小残小声道:公主……
图兰朵轻轻挥了挥手:带人。
小残对司仪官示意。
司仪官再次拖长声音:带卖花女上殿!
柳儿在两名宫女的“护送”下走上大殿。
柳儿衣衫不整,头发凌乱,但一上来便四下张望。
当一眼看见卡拉夫,柳儿兴奋地向前跑了几步,刚要张嘴喊什么,又突然站住了,只是忧郁而深情地注视着。
卡拉夫一眼看见柳儿,又惊又喜:柳儿!他喊着冲了过去。
别过来!柳儿突然一声尖叫: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这一惊一乍的,很多人都被弄糊涂了。
卡拉夫先是愣了一下,但马上就明白了。他毅然走上前去,扶住柳儿颤抖的肩:柳儿,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更没什么可怕的了。只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受连累了。
不!柳儿再也忍不住了,一下扑进卡拉夫怀里:是柳儿对不起您呀,我……我不该来的。
傻话,来了也好啊,我正担心见不着你了。卡拉夫为柳儿理着头发:她们,打你啦?
柳儿摇摇头: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图兰朵觉得实在是“惨不忍睹”了:干什么,演戏啊?将他们分开!
两个宫女立即上前将柳儿架到了一边。
此刻,人们终于明白了,这应该就是公主所说的最后一张王牌了吧?
图兰朵站起身走到柳儿面前:怎么样,柳儿姑娘,现在,你人也见到了,话也说了,他身上连毫毛都没少一根,你该说实话了吧。他是谁?
柳儿:好,我告诉你。
柳儿如此爽快,图兰朵不禁愣了一下。
柳儿看着卡拉夫:他是一只骄傲的雄鹰,他是一棵挺拔的青松,他是阳光,他是春雨,他是我……心目中的王子!
图兰朵又一愣,然后一字一顿地:我、问、他、到、底、是、谁?
柳儿笑了笑:到底是谁,真的那么重要吗?比如,有人是公主,那又怎么样?除了成天想着折磨别人,甚至砍别人的头就……
住嘴!图兰朵跺了一脚:难道,你真的想死吗?
柳儿摇头:你错了,我一点也不想死。那些心中无爱,也没人爱的人都活得有滋有味的,我凭什么想死?
卡拉夫:说得好,柳儿!
图兰朵气得脸色发紫。她最想问的是“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她拼命忍住了。要是这丫头说“我们是情人关系,怎么样?”,她怕自己一时把持不住,真的会一刀杀了她。
卡拉夫:公主,在此之前,我坚决要求自己说出来,可你坚决不让我说。现在呢,太阳也快出来了,我也不想说了。
图兰朵:哼,看谁笑到最后。行刑!
话音刚落,两个赤着上身的刽子手便将一盆烧得通红的炭火抬到了柳儿面前。另一个刽子手居然提了一只竹篮,篮子里放了一个大西瓜。
一盆炭火是什么刑?火刑?听说过。那只西瓜又是用来干什么的?
人们只知道,死囚在临刑前可以喝酒,可以吃肉,至于吃西瓜,却从未见过。
全场的人都在交换着好奇的目光。这种好奇,一度冲淡了应有的紧张和恐惧。
两个刽子手一边一个架住了柳儿。
另一刽子手则不慌不忙地从篮子里拿出西瓜托在手里,从炭火中抽出一把铁钳,叭叭试了两下,然后慢慢向西瓜夹去。
只听一阵嗞嗞声响,西瓜在一团青烟中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分成了两半。另一半掉在地上则摔成了几块,那血红的瓜瓤便有些触目惊心。
这又是干什么?是一种仪式呢,还是在体现这铁钳的威力?
图兰朵冷冷一笑:怎么样,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不说?
柳儿将头扭向一边。
图兰朵:动手!
刽子手张开铁钳慢慢向柳儿的头伸去。
人们终于明白,为什么要夹西瓜了。
这还真算得上一种独特而残酷的刑罚!
住手!卡拉夫大叫一声扑了过来。
拦住他!图兰朵喝道。
两名侍卫迅速截住了卡拉夫。
卡拉夫挣扎着:公主,我认输不行吗?我说!
柳儿一听,尖叫道:不!您不能说!然后转向图兰朵:公主,我有话说,你叫他们放开。
图兰朵脸上一喜,忙挥了挥手。刽子手退到了一边。
柳儿向前走了几步,深情地看了看卡拉夫。
卡拉夫:柳儿,你快说吧。你不说,我就说了!
图兰朵指着卡拉夫:我说过,你说了不算!
柳儿盯着图兰朵,言辞恳切:公主,看在我们为你送了这么多茉莉花的分上,柳儿没什么别的要求,只求你不杀无辜,不失风范,遵守诺言。柳儿相信,明媚的阳光会将你照亮,并融化你坚硬的寒冰,丝丝春雨会滋润你狂躁的心灵。
柳儿望着大殿外:太阳,就要出来了!
说罢,柳儿突然转身飞快取出炭火中一根烧得通红的铁锥用力向心口扎去!
啊!全场一齐发出了惊呼。
柳儿!卡拉夫一把掀开侍卫冲了过去。
图兰朵也惊呆了,不知所措。
这时,皇上拍椅而起:还愣着干什么,快叫御医啊!
对,快叫御医!图兰朵回过神来:快啊,一定要救活她!
图兰朵蹲下身去,试图想扶一下柳儿。
走开!卡拉夫一掌将她推坐在地上。
几个宫女似乎也傻了,居然没想到去扶一把。
图兰朵居然没发怒,自己悻悻地爬了起来。看去不但狼狈,还有些可怜。
图兰朵求助地望着皇上。
皇上哼了一声:玩吧,玩过火了吧!
当御医喘着粗气赶来的时候,柳儿正望着卡拉夫:王……忘了我吧,只是,柳儿不能……伺候您了。说完,柳儿闭上了眼睛。一股股青烟还在柳儿心口上缭绕。
卡拉夫紧紧搂着柳儿:柳儿,坚持住,你不会死的,上天会保佑你!
御医把了一下脉,然后取出一根银针扎在柳儿百会穴上。
柳儿又微微睁开眼睛,笑了笑:我教您唱的……那首歌,还……记得吗?
卡拉夫点头:记得。
柳儿:您唱给我听,好吗?
好。卡拉夫含着泪轻轻哼起来: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丫,又香又白人人夸……
在御林军扎成的人墙后面,还有几个人也早已满脸是泪。徐公子和四个白衣女子。
这时,他们也情不自禁地哼了起来。
岂止是他们,放眼一看,不知何时,旁听的人都在哼,有人甚至大声唱了起来。
再一看,天啦,皇上的嘴也在动!
此时,歌声和哭泣声已融为一体。
柳儿却在这歌声中,永远合上了眼睛。
柳儿面带胜利的微笑。
这微笑是发自内心的,是永恒的。
因为,她已感受到了王子对她的情意。
因为,她以自己十八年的生命绝唱,捍卫了这一神圣的秘密。
太阳就要出来了,战无不胜的图兰朵,将会第一次品尝到失败的滋味!
当然,从此以后,这人世间所有的恩怨荣辱、爱恨情仇都与柳儿无关了。
柳儿活得太累了。
御医,你是干什么吃的!一阵静默以后,图兰朵突然一把揪住御医,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御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微臣该死!微臣无能……为力。
这时,卡拉夫突然站起来,一把扯下图兰朵脸上的薄纱。
图兰朵慌忙转过身去。
你这个刽子手!你这恶毒的女人!卡拉夫扳着她的双肩将她转了过来。本欲一巴掌过去,却发现图兰朵已是满眼含泪,不禁愣了一愣。
太放肆了!把他拿下!这时只有符大人还保持着一份难得的清醒与冷静。
几个宫女醒了过来,一齐上去扭住了卡拉夫。
想想都后怕,此时此刻,这人若是向公主出手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放开他。图兰朵沙声道。
宫女们还在犹豫。
听见了吗?放开他!
图兰朵看着卡拉夫,有些虚弱地:随你怎么样吧,你要什么都可以拿去。其实,我并没有对她动刑的意思,你也看见了,他们不过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她。可是,她太刚烈了,对我的误会也太深了。
什么,误会?卡拉夫指着她:难道,全天下的人都误会你了吗?
是。图兰朵居然点了点头。
哈哈哈哈!卡拉夫气极:你们都听见了吗?这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了!
图兰朵:凭你的智慧,你应该相信我。
卡拉夫:哼,我如果相信你,那才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图兰朵:那好,我陪你去王子公墓怎么样?
卡拉夫头将一甩:不去!
图兰朵:你要是去了,也许会改变你的看法。
卡拉夫:我说了,它再美,我也不去。你随便将我抛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柳儿会在天堂等我!
图兰朵的眼泪终于决堤而下。她背过身一挥手:把他带下去,再通知所有想看的人,随我到王子公墓……
太阳出来了。
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繁华的京城正在小心翼翼地、努力地恢复她的元气。
一辆马车从皇宫出发,在大街上缓缓行进。
仅仅是一辆马车,当然算不上稀奇。
但这辆车却非常特别。
车篷两边都遮着黑布,黑布上分别写着一个大大的“奠”字。
马车前后都排着大队的御林军。
走在马车前面的八个御林军抬着一块厚重的黑色木匾,上书两个金色大字:忠烈。落款是皇上御印。
紧跟着马车的是身着袈裟的宗庙和尚。他们手捻佛珠,口诵“六字真言”。
看情形,当然是出殡,但和通常的出殡仪式又有些不同。
是谁死了?
谁能享受这么高的规格?
难道是皇室的什么重要人物?
也许,是一位阵亡的大将军?
街边的行人纷纷猜测。
没有吹吹打打,没有哭哭啼啼。
一切都静穆着。静穆得让人想哭。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位白衣青年和一位小姑娘。
那是徐公子和杏儿。
杏儿跌跌撞撞地走着。因为她的眼睛已红肿得看不清路了。
徐公子一手牵着杏儿,一手举着招魂幡。
不用说,马车里一定是柳儿了。
也许,这就是皇上以及图兰朵公主对柳儿的“补偿”?
他们这是往哪儿去?
哪儿才是柳儿真正的家?
送到石库门?徐公子真担心她们瞎眼的母亲承受不了这巨大的打击。
送到蒲府?唉,可怜蒲员外夫妇,前后不到俩月便痛失一儿一女(尽管是义女),其悲切也可想而知。
去参观王子公墓的队伍当然就庞大得多了。
图兰朵公主亲自带队,朝中文武百官几乎无一缺席。
跟随的群众那更是浩浩荡荡。
如果不加限制的话,京城也许又是万人空巷。因为,想看的人实在太多了。
王子公墓自动工以来便云遮雾罩,神秘莫测。很多高人想一探究里,都枉费了心机,甚至枉送了性命。
所以,王子公墓才是一个最大的“谜”。
有人说,那些王子其实并未葬在公墓中,而是秘密运回了他们自己的国家。
有人说,那公墓其实是公主的军事要地,建的是防御性堡垒,里面全是暗道机关,任你百万大军也奈它不何。
有人甚至断言,那大批的工匠至今没有一人出来,自然是永远出不来了。因为他们在为别人修墓的同时,也为自己掘下了葬身之地。
然而,传言毕竟是传言,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就连庞大人和符大人这些一品大臣也不知道那公墓到底有什么玄妙。
如今,这个困扰了人们许久的谜,终于要大白于天下了!
图兰朵身后是四个宫女,宫女身后是卡拉夫,卡拉夫身后是黑衣侍卫。
这种格局,你说是“押”也可以。
不过卡拉夫已不再挣扎了。好奇是人的天性。何况,他倒要看看,图兰朵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她凭什么说,我会改变看法?
进入公墓,人群一度出现了骚动。
一些人竟然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大呼小叫。
一些人则呆立原地,迈不动腿。
朝中的官员们自然要矜持得多,他们只是张大嘴巴做深呼吸。
因为,公墓的金碧辉煌,已远远超越了他们的想象!
这时,公大人转身面向人群喊话:各位都注意了,我等已进入王子公墓内部,真相马上就要揭开了!现在,奉公主之命,我宣布几条规则,无论是谁都必须严格遵守。不遵守者将被强行驱逐!第一,保持安静,不准高声喧哗;第二,紧跟队伍,不得擅自行动;第三,未经允许,不得与墓区内任何人对话。
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众人一齐回应。
符大人扭头对庞大人道:看来,公大人不愧为公主的宠臣啊,其中的秘密,只有他知道。你我……鞍前马后,呕心沥血,又怎么样?几乎所有的精力都在围绕猜谜,却始终还是迷迷糊糊,到头来与无知草民毫无区别。哼哼!
庞大人淡淡一笑:是啊。不过,符大人倒还有资格争长较短,我是老啰,无用啰。
正说着,队伍突然停了下来。
图兰朵已经站在第一座墓室前,并亲自担当解说。
但看她的眼神,听她的口气,好像是专门对卡拉夫说的:你看,这是第十三座,也就是最后一座。现在是空的。也许,将要永远空下去了。
话中的另一层意思,是否可以理解为表白:你已经赢了,我会履行承诺的,这猜谜招亲当然也不会再搞了?
卡拉夫不语。不过,墓室周围开得繁星一样的茉莉花,倒让他有些惊奇,有些怦然心动。
接下来便应该是第十二座了。
第十二是谁?
——波斯王子。
当来到波斯王子墓前,唯一不同的是,那块汉白玉墓碑上刻了两行字:脚步最响的人,不一定跑得最快。
卡拉夫怔住了,心想:这不是我当初送给波斯王子的话吗?怎么成了他的“墓志铭”了?
图兰朵看了看卡拉夫,然后对守墓卫士命道:叫墓室主人出来会客!
这是什么话?莫非这就到了阴曹地府不成?
很多人脸上都掠过一丝狐疑和惊悸。
这时,只见卫士在墓室前壁上轻轻一推,两扇大理石门便赫然洞开!
一眼看去,里面竟然明亮而又宽敞,摆设也十分考究。说是小宫殿,当真一点也不过分。
一会儿,一男子手拿一本厚厚的线装书,从里面匆匆走了出来,低着头径直来到图兰朵身边,单膝跪地:十二号参见公主。
图兰朵突然说:“树儿睁开眼,小子屋下眠,良心缺一点,日落残兔边。”——打一成语。
十二号立刻回答:“相见恨晚”。
很好,起来吧。
谢公主。男子站起身来,一眼看见卡拉夫,不禁呆了一呆。
卡拉夫此刻才认出,这位穿着打扮完全中国化的大嘴男子是谁,不觉又惊又喜地叫道:波斯王子!
不料,波斯王子平静地说:这里没有王子。
卡拉夫:难道你不是吗?
波斯王子:不是。我是十二号。
卡拉夫质疑地看着图兰朵。
图兰朵语调平淡:他说得对,这里没有什么王子,只有编号。
卡拉夫甩了甩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这也是在场所有人都想问的话。
图兰朵含笑不语。
“十二号”自告奋勇地做了解答:是这么回事,除了前面两位被砍了头,承蒙公主大人大量,大慈大悲,我等毫发无损,退隐在此,住着华丽的宫殿,成天养花、看书、猜谜,其乐融融啊!
卡拉夫不禁哦了一声,但马上又皱了眉道:真是奇迹,那么骄傲的波斯王子,莫非就满足这样的生活了?
那倒不是。本……本人也悟通了,骄傲一旦过了头,那就是愚蠢;而且,骄傲的本钱,主要不是银子的多少。阁下当初不也说过,“愈是平常,愈是内敛,就愈有力量”吗?
图兰朵奇怪地:你们,曾经见过?
卡拉夫微微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情形似乎都大同小异。
每一个从宫殿里出来的王子,其打扮和波斯王子没什么区别,都以编号向图兰朵行跪拜之礼,都得猜一条谜语。而且绝大部分都能一口报出答案。可见,他们在此“静修”都有了不俗的成就。
不难看出,这些仪式都已进行过不止一次了。王子们都做得自然得体,尽心尽力。
所谓小异,也只是各人墓碑上的文字有些不同罢了。
当然,这些文字书写的风格都一样,因为都出自吕不卿一人之手,但铭文的内容却五花八门,颇具个性。也不知是图兰朵为他们拟的,还是他们自个儿想的。
最达观的铭文:生时何需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最富幻想的铭文:如果可能,请把我叫醒。
最有平衡意识的铭文:我曾经和你们一样,你们总有一天也会和我一样。
最幽默的铭文:当你看清这行字的时候,你已经踩到我的头了。
最谦虚的铭文: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最霸道的铭文:不准你猜!
最简洁的铭文:再猜!
当行至倒数第三座墓室的时候,却出了一点意外。
王子从宫殿出来参拜过公主以后,突然盯着卡拉夫,一脸恐怖。然后便大叫一声跑了回去!
守墓卫士好不容易才连拖带抱将他弄了出来。
图兰朵叹了口气:这三号神经有些问题了,时好时坏的。
哦!人们想起来了,此人不是,著名的巴豆王子吗?
那个让刽子手英名扫地的巴豆,还这么活蹦乱跳的?
这时,巴豆扑通一声跪在卡拉夫面前,一个劲地作揖磕头:不是我,不是我呀!我还给你,我还给你不行吗?
在场的人都惊诧莫名。
图兰朵:三号,起来说话!
巴豆乖乖地站了起来,然后指着卡拉夫:嘻嘻,你是卡拉夫,你是王子,那我……是谁啊?
众人一听,都大吃一惊:原来,这自称“无名”的竟是鞑靼国王子!
尽管这是疯子的话,但人们却相信,这也许是巴豆发疯前后说得最正确的一句话了。
图兰朵看着卡拉夫,欲言又止。
卡拉夫平静地说:不错,我叫卡拉夫,曾经是鞑靼国王子。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
但不管怎样,这“无名”之谜,至此也已有了答案。
图兰朵似乎并未怎样吃惊。因为,此时此刻,这无名究竟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图兰朵轻轻念了一句巴豆墓碑上的话:不是你的,就是别人的……
至于第一号和第二号,就不用多说了。
因为,他们的运气要差一点,已经没有叫醒的可能。
但他们毕竟是猜谜的“先驱”。
所以,卡拉夫在他们墓前深深地鞠了几个躬。
墓区的最后是若干排简易平房和工棚。
那是守墓卫士和工匠们住的地方。
如今,公墓还要继续守下去,工匠们却已完成全部使命。
负责监工的三品官员上前请示图兰朵:启禀公主,这些工匠……如何安排?
图兰朵想了想:让他们先回去,和家人团聚团聚,然后,接着开工。
敢问公主,是……什么工程?
砌牌坊!
是!
在一个角落里,几个异域僧人在与几个工匠安静地下围棋。
一些人在洗衣服。
还有一些人在打盹儿。
好像这一切都与他们毫不相干。
尾 声
今天晚上,楼上楼只接待了一批客人,一批身份特殊的客人。
当然,这批客人所付的银子足以让老板不惜得罪所有的客人。
这批客人其实也就十个而已。
他们一边大碗喝酒,一边摇头感慨。
一人说:唉,仅仅一个来月,还真有些……恍若隔世啊!
一人说:嘿嘿,我可比你资格老呀。不过,里面虽好,和这自由世界的逍遥快活比起来,那真是……唉!
一人猛地灌了一口酒:此番死里逃生,二次为人,老子一定要尽情享……受享受,哈哈,用成堆的银子,把这江南的美人儿宠个遍!
一人即刻将头乱摇:唉唉,亏你老兄还色心不死。不怕诸位见笑,经这么一折腾哪,本人已元气大伤啰。不过也好,免得将来落个“从此君王不早朝”,嘿嘿。
说得对,一人道:有一成语谜,送诸君共勉,“劝君更尽一杯酒”。
“敬而远之”?几个人异口同声。
嘻嘻!一人突然手舞足蹈:好吃,好吃,这螃蟹,三万两一只呃!
众人扫他一眼,都一脸不屑。
一人很不耐烦:好吃就多吃点,别胡说八道!你以为,一只螃蟹,也能骗我们三万两!
一人劝道:算了,怎么跟疯子一般见识?这软蛋也怪可怜的,回去以后,还不知道命运如何呢?
一人突然说:你以为,我等回去,就一定知道命运如何吗?
听了这话,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一变……
一头毛驴儿驮着一个神情黯淡的青年出了城门。
后面两个挑着行李的跟班也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一跟班小声地:哎,我说,咱们符将军,哦不,应该是符老爷,这辈子怕是再也回不了京城啰?
另一跟班道:嘘,你懂个屁,他老子所犯之罪,就算诛灭九族也是应该的,如今,也只是终身监禁,抄了家,何况还让这当儿子的继续当官儿,虽是远了一点,但好歹也是个七品哪!
那倒也是。都说公主冷酷无情,我看公主不但心慈手软,还赏罚分明。
要你说。快跟上,咱不加紧赶路,没准两个月也到不了那个……什么县?
笨蛋!那叫……我也想不起来了。
卡拉夫与柳儿种花的山坳,如今已不再寂静。
一条宽阔的官道,从京城一直铺到窝棚的旁边,道旁遍种茉莉花。
无数的人在此流连忘返。
柳儿当初的梦想,奇迹般地变成了现实。这条洒满了柳儿无数汗水的荆棘小路,真的成了一条“最平坦、最热闹、最令人向往的路”。
当然,人们来此,绝不仅仅是为了走路,那路的尽头,才是人们心中的圣地。
一座高大的汉白玉牌坊,耸立在花圃的旁边。牌坊上刻了两行字:
——忠烈。
——好一朵茉莉花。
都是皇上钦赐,并亲笔书写。可谓前无古人。
卡拉夫突然接到一封神秘的书信,拆开一看,竟是父王的亲笔。
原来,鞑靼国又发生了重大变故。
巴哈的二王子与三王子为争夺王位继承权,祸起萧墙,一死一伤。巴哈气急攻心,一病不起。
忍辱负重的几位大臣趁机控制了局势,并救出了地牢中的老国王铁木尔。
铁木尔命卡拉夫火速回国继承王位。
卡拉夫平静地将书信收入怀中,默默无语。
莫非,卡拉夫已对王位失去了兴趣?
难道,卡拉夫已原谅了图兰朵?
要真是这样,又会怎么样呢?
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