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纯
幽谷拾光
瞬间的美妙是对生命痛彻的感悟,在现实和想像之间,那些风化的思想,霎时变得火光冲天,心灵于剧烈的震颤之后,变得如此的宁静。苦难和死亡统统离他而去,时间由此而永恒……
蛟龙出海
傍晚时分,他爬上了那座山。
他在登上山顶之后,没有急着打量山上的景物,而是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下,抬起袖子抹了抹脑门上的汗。回头望,望向自己上山的道路——其实根本就没有道路,这座山很高,孤零零地,缺少树木,不长花草,平时极少有人上来。
正是太阳将落未落之际,这座蛮荒时代的山连同山上那个枯树桩似的人儿被涂抹上一层血样的色彩。远处的营院小得几乎看不见。平日里总感到藏在沂蒙深处的这座营院挺大,从高处往下看,才发现它小得仿佛不存在。
这时,他缓缓地转过身子,缓缓地站起来,有些紧张地来回扫视。他看到山顶面积也就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怪石嶙峋,石缝里冒出些稀奇古怪的杂草。他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音。
对这座无名山感兴趣是在他当兵第二年,有一天,他意外地得到一本当地政府印发的小册子,小册子早已发黄,一股霉味,但上面记载的一段文字却吸住了他的眼睛。小册子上说,解放战争初期,白庙南面五里远的一座无名山曾经发生过一场血战——一九四七年,国民党军重点进攻山东,为了掩护主力部队撤退,某纵队留下一个营,在山上扼守。傍黑时他们和敌人接火,一直打到第二天午后,最后全营无一生还……后来就有了孟良崮战役。
在沂蒙地区,打过很多大仗、恶仗,像这样的小仗自然显得很不起眼。于是他才明白,为什么极少有人提起这座无名山,人们一谈过去,就说孟良崮如何,垛庄如何,人们实实在在是把它忘了。
从那以后,他常常望着这座山发呆,默默地想些心事。
他问连里的老兵,有谁上过山,人家都摇头。他便想,无论如何得上去一次,看看它究竟是什么样子。部队严格限制兵们爬山,原因是若干年前,有人爬山游玩时摔死摔伤,上头为此进行了严厉的通报批评,部队就订下了这么一条规矩。
他小心翼翼地在乱石间走动,身边仿佛响起狂风般的厮杀声,不由激动得浑身燥热,满面潮红,手脚有些僵硬……
一次,他看到一个歇了顶的老头也在望着这座山发呆,觉得蹊跷,就问他,老人家,你在干什么?老人姓赵,叫赵铭,是白庙村的菜农。赵老头嘿嘿笑着说,没啥,没啥。他说,听说这山上死过好多人。赵老头说,是的是的,血把山都染红了。时间久了,他和赵老头交上了朋友。赵老头才神秘地告诉他,自己曾经是坚守在这座山上的人之一。
不是都死光了吗?他大为不解。
赵老头说,敌人冲上来时,还剩下两个活人。两人一商量,跳崖吧。那一个一闭眼睛跳下去了,这一个害怕了,没敢跳,他做了俘虏……
如此说来,赵老头是当时惟一幸存下来的人。对于这一重大发现,他惊喜不已。
赵老头说,四十年来,我不敢再爬这山,如今老啦,想爬也爬不上去了……
他想,我爬,无论如何我得爬上去看看。
现在,他就在这半个足球场大小的山顶上徘徊,晚风掀起他单薄的衣衫,他像一个孤独的稻草人,又像一个进不了天堂之门的游魂。他睁大眼睛,试图寻找旧战场的遗痕,乞求发现一点儿什么,哪怕是一顶钢盔,一根白骨;哪怕是一块弹片,一粒弹头。这些遗物都有一个故事,一段遥远的往事。
然而没有,什么也见不到。他寻遍了山顶的每一地方,手在石缝间抠摸,甚至掀倒了几块风化了的石头,依然是徒劳。
他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四十年的变化能够消除一页历史吗?一营之众,三百多号人,加上被击毙的成百上千的敌人,从这儿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像被风刮走的沙子一样,未留下一点儿痕迹!
他失望地摇摇头。他想,也许这就叫岁月。
太阳坠人了地平线,天地之间一片苍茫,山下的景物变得模糊了。他坐在一块巨石上,喟然良久。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况,现实和想像总有无法跨越的距离,这是一句很古老的语言。
后来,他站起身,拍打拍打冰冷而麻木的屁股,踱到山顶最陡峭的地方。这自然就是赵老头讲过的悬崖了。站在崖边,他不由得浑身颤栗,狠狠骂了自己一句,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他闭上眼睛……这时候,他隐约看到面前尸横遍野,火光冲天,血流如雨,刺鼻的气味令人窒息。死光了,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他和新兵赵铭,那个不爱说话的家伙。敌人嗷嗷叫着冲过来。他对赵铭说,咱跳崖吧。赵铭的小脸焦黄焦黄,犹如一张破旧的黄裱纸——赵铭愣怔着点点头。他大叫一声,率先跳下悬崖,耳边呼呼生风,他感到全身的血液倒流,畅快无比。身体获得了某种自由,宛若鱼儿在水中遨游,苦难和死亡统统离他而去,瞬间的美妙征服了他,时间由此而永恒……
就在这时,他剧烈地震颤一下,猛然睁开眼,汗水霎时濡湿了衣衫。抬头看,夜幕罩下来,天地间已是一片混沌。
诗文并茂
瞬间的美妙
到处是一触即发的夜幕
到处是目光与目光的交锋
历史的瞬间在某一刻突然凝固
纯净的眼睛和睫毛
随处可见时间的碎片
从身躯之外伸出一只手
触摸那断壁残垣上的簌簌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