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都是一些标语口号，徐燮不想再看，这才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厂部办公室门前也全是人，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徐书记来啦！”呼啦一下，人们都围了过来，大概想看看徐书记的态度。高明从人群中走到徐燮面前问，“徐书记，您不是走了吗？”也不等徐燮回答，又低声地说：“徐书记，先避一避吧。”
“避什么？”徐燮大声回答。
“这帮人正在火头上，刚才把几个领导全轰出来了，说是不给明确的答复就不对话。”
“哼！”徐燮轻蔑地一笑，大步流星地走迸党委办公室，不屑一顾地对躺在办公桌上的李宝郑重地说：“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第一，你采取绝食的行动是十分错误的，必须立即停止；第二，有困难有问题可以向组织反映，组织会考虑给予解决的，但你提出的要求，统统不予考虑；第三，你的做法已经大大地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给全厂造成十分恶劣的影响，必须做出深刻检查，等候处理！”说完，再不看他们一眼，又大步流星地走出来，对尾随其后的高明说：“通知党委成员，马上开会。”
人很快就到齐了。谁也没有走远，都知道这个会肯定得开，只不过高明说徐书记今天回家为母亲办丧事了，都有一种群龙无首的感觉，现在一听说徐书记没走，顿时又觉得有了主心骨。老实说，这事究竟该如何处理谁心里都没谱，这属于新问题。老革命遇到的新问题。
徐燮的开场白简单明了。“今天发生的事我想大家都看到了，我就不多说了，这件事究竟该如何处理，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哪位先谈呢？”
没人先谈。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都不愿先谈。这事不那么简单，表面上是李宝绝食的事，但究其原因还得归结到当初厂子选址的问题。当时中央对于三线厂建厂的原则是靠山隐蔽，佐其人是坚持把厂子建在沟口的，既符合中央的建厂原则，又有利于厂子的生产、生活。但徐燮考虑的是：把厂子建在山里，变靠山隐蔽为迸山隐蔽不是更安全嘛？一句话，厂子就进了山。这个决定的责任虽说不在徐燮，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却逐渐验证了佐其人的预见性和正确性，日益突出的问题和矛盾使这些党委委员的脑袋冷静很多也清醒很多，再不愿随波逐尘或迫于形势的压力做出轻易的抉择，同时这种事也敏感得很，说不好就触到令书记发痛的神经上，书记在这件事上到底是啥态度谁也不摸底，别拍马屁拍不好拍到马蹄子上。他毕竟是西电厂的“天”啊。
等了有一根烟的工夫，见没人发言，徐燮只得先说：“可能大家都没有想好，我把我的意见向大家谈谈，”他把刚才对李宝宣布的三条答复述说了一遍，“这三条我已经跟李宝谈了，算是给他的明确答复，不代表党委，算我个人的意见，看看大家还有什么意见？还有什么补充？”
你都跟人家谈完了，我们还能有啥补充的？说了不也是白说嘛！有几个人心里不太满意，有点赌气的心理，憋着一言不发。有几个想说几句，又觉得书记说得比较全面了，再说也只能是画蛇添足，便也不想再谈了。也有人觉得不妥，不管咋说，问题摆在那里，总是这么采取高压的政策，终归不是办法，但谁也没敢说出口，一看徐燮那铁青的脸，就更不敢开口了，只是把目光不约而同地都盯在佐其人的身上——这个在西电厂惟一敢跟徐燮拍桌子叫板的人，看看他是什么态度吧。
“如果大家没啥意见，就举手表决一下，形成决议，现在就举手表决吧。”徐燮自己先举起右手。
有几只手跟着举起来，稍停一会儿，又有几只手先后举起来，剩下的几只手，放在桌子上举棋不定，操纵这几只手的人正在用眼角观察佐其人的那只手，但那只手却像钉在桌子上一动不动，而这时徐燮的目光也盯在这几只手上，于是，这几只手似乎很无奈地举了起来。
不知是疏忽还是有意，徐燮的目光扫了一圈之后，说：“好，全体通过，高明，立即成文……”
“谁说全体通过，我这还有一票反对哪！”佐其人终于开口了，这老头儿跟老小孩似的，总爱搞一些出人意料的恶作剧，让人哭笑不得。
徐燮顿时被闹个大红脸，刚才他只是大致看了看，看见桌面上手臂林立，根据以往的经验，在一些重大问题上基本是没人持有异议的，也就没逐个点清，谁知道让这家伙钻了空子。
“啊，是我的疏忽，老佐，谈谈你的意见吧。”徐燮心里不悦，有话你不早说？指不定又憋着什么屁呢！但脸上却露出了笑意，他有无穷无尽的智慧，却拿这位当厂长的师弟没有一点办法。
“要不，就算了吧，还是少数服从多数吧。”佐其人却又卖起关子来。
“真理往往在少数手里，你谈吧。”徐燮知道今天又有一场嘴皮子官司好打了。
“让我谈？那我就谈谈，老徐刚才谈的三点意见，第一点我表示赞同，第二点我看有点问题，人家已经把困难和问题向组织提出来了，可是我们组织上就没给人解决嘛……”
“老佐，我插一句，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过了，马上派两名同志上北京去一趟，对这件事核实一下，如果李宝的母亲确实病重，这两个人就留在北京负责照顾他的母亲，高明你立刻安排一下。老佐，这样可以吧？”
“好，就算解决了吧，可并没有从根本上给予解决，他母亲七十多岁了，以后再病呢？我们再派人去？再说了，类似他这种情况的全厂不在少数，难道我们都用这种办法解决？能解决过来吗？！所以，我说呀，对于调动统统不予考虑的做法，是不是该考虑了？就是厂子的搬迁，我看也是大势所趋，势在必行。‘四人帮’已经打倒了，错的就要纠正过来，我们不要再轻易地扣大帽子，李宝的做法不对，但不能说人家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更不能说人家是反革命，要我说，是我们个别头头处理不当，激化矛盾，才促成这样的结果，要检查的首先是他们！”
“还有吗？”徐燮倒还冷静。
“暂时说到这儿吧。”
“刚才老佐谈了自己的意见，我看很好，知无不言、言者无罪嘛。不过，刚才老佐有一句话我觉得欠考虑，‘四人帮’打倒了，这话不错，错的就要纠正过来，这话也不错，但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却要探讨一下了。老佐言谈之中的意思很明显，当初的厂址选错了！它究竟错没错呢？我看没错！我们是贯彻中央关于三线工厂要靠山隐蔽的原则选择厂址的，何错之有？即便错了，你我也没有更改的权力，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徐燮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到一页，“这是我们英明领袖华国锋最近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一段讲话精神，他说：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要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要始终不渝地遵循，我看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争执的必要了吧？”
像是一根闷棍一下子就把佐其人打个哑口无言，不过，他还是不服，“不管咋说，事实终究是事实，毛主席的话也不见得句句是真理。”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很小，心里也明白不该说这种大不敬的话。他只是不想在徐燮面前服软。
“什么？”徐燮在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是从来不讲情面的。“老佐，我看你脑袋瓜里有问题了，竟然敢批判起毛主席来了！”
“我说了，你看咋办吧？”佐其人见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来，索性豁出去了。
唇枪舌剑，两人又争论起来……
如果说党委会上的气氛是严肃、激烈、多少带点火药味，那么，在室外，一墙之隔的马路上就是另外一番热闹情景了。
热闹首先是由于疯子童珍引起的。谁也没有注意到童珍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当她引起人们注意的时候，她正从附近的职工食堂里往外搬一张饭桌，而后把饭桌摆在靠近大字板的马路上，赤着脚，手里拎着一双布鞋，肩上挎一个绿色的军用背包，好像是万里长征刚刚归来。她随后跳上饭桌，便开始慷慨激昂地演讲起来，“全厂职工同志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我刚从崇岗大队考察回来，就看到厂里出现绝食这样一件事，我很痛心，也很愤怒，为什么呢？他们生活很苦啊，根本不能吃干馍，只能喝点稀糊糊，撤上一把盐，如果再撒匕一把韭菜，就跟过年一样了，所以说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千万不敢忘记呀！”
下面的人哄地一下就笑开了，说来说去她把中国人民也绕到水深火热之中了，于是便有人拿她寻开心。“请问，另外三分之一是指哪些人？”这是王国中。
“当然是指那些资本家、地主老财，还有美帝和苏修的统治者。”童珍掰着手指，如数家珍。
“那么，中国人民也属于三分之二的人啦？”王国中继续发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