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锤五个人，掌锤的、掌钳的、递活的、烧火的，就像几个人跑接力赛一样，缺一不可，不同的是他们是一起工作、共同作业，需要彼此协调，配合默契，不用说话，一个眼神就可以心领神会，把活干得又快又好。
“谁没来？”
“是小猪头。”掌钳的犹豫片刻，知道这事想隐瞒是隐瞒不住的。
“他干什么去了？”
“家里有急事。”掌钳的替小猪头撒了一个谎。
“什么急事？”
“我怎么知道。”
“撒谎！”孙大头突然想起小猪头在崔亮家。
孙大头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只好眼巴巴地看着这台主力锤老太爷似的闲在那里。
刚进车间时他也遇到这么一回事，当时就嚷了起来，“狗日的，偷懒，你们几个不会先干？”“少一个人。”“少一个人我顶。”正好缺个掌锤的，他不知深浅就顶上了，上去两锤就把活干废了——工人是诚心要出他的洋相。其实没出事故已经是万幸了，吓得老乐赶紧从另一台锤上走过来，指着他的鼻子就骂，“你胆子不小啊，倒挺敢干的！你把手表给我。”孙大头不知老乐要表干什么，退下腕上的手表递给老乐，老乐接过手表，把一张工票撕成手表大小放在表面上，又把手表放在锻锤上，而后在锤头上抹了一点黄甘油，开动锻锤向手表砸去。孙大头吓出一身冷汗，一百二十块钱的上海表啊，他以为手表算完了，再一细看，表面上的那张纸粘在锤头上，手表却安然无恙！老乐板着脸，全不像平时那样嘻嘻哈哈。“看见没，这叫技术！你以为给狗绑块饼子狗都能干哪！要不，你再开一锤。”他指着锤上的那块手表，接着又把那几个工人训了一顿。“他不懂事你们也不懂？这要是出了事故谁负责！”
从此，他再不敢轻易动设备，即便是已经熟悉的活，也不敢随便上去顶替，何况这是小猪头的班，小猪头现在算是锻工车间的大拿，技术水平不在他师傅老乐以下。
这种事要是放在从前，他早就跳着脚地在车问骂开了，还得踢他们几脚命令他们赶快去找人，现在当然不行了，虽然也急，这台锻锤的班产关系到全车间的生产任务，但只是急在心里，表面却不动声色。这帮家伙都是属驴的，摆弄好了，一个班能干两个班的活，摆弄不好，两个班也出不来一个班的活，反正车间完不成任务，挨训的是车间主任，绝对不会训到每个工人头上，某种程度上讲，工人就是为他孙大头干活的。
孙大头只能在车问里转转，看看还有其他什么问题。当他转到车间后大门的时候，发现堆在那里的麻袋、铁锹什么的都不见了，那是准备用来防洪的物资。今年雨水勤，锻工车间又恰巧位于山坡脚下，每次下雨，雨水都会从后门流进车间。他以为是哪个爱厂如家的人把东西收拾进库房了，就走到库房，库房的人说没见有人送来啊，都知道是防洪用的，拿它进来干什么？他就知道坏了，肯定是有人把这些东西拿走留作私用了。大水沟有句民谣：十个职工九个贼，剩下一个不买煤。也不能说全是偷，谁家缺个煤铲啊、炉钩啊、灯泡灯头什么的，买又不方便，厂里有的就拿，厂里没有的就动手做，守着现成的设备，方便得很，并且越做面越广，直至发展到砸个炒瓢啊、台灯啊、电镀沙发扶手啊、钢管床什么的，别的不说，这几年电视逐渐普及起来，光是每家那一二十米的天线杆子就得多少管材？谁会花钱去买？这些都是明的，人人皆知的，没人去追究它，还有暗的呢，就没法统计了。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既然厂里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边的小头头自然也犯不着去严肃查处了。
但有些东西不能丢，就像保卫科的枪啊、炮啊之类的，丢了就要出问题，就要犯错误。防洪物资就属于这一类，不出事还好，出了事就要追查领导的责任。特别是今年，哪次中层干部会议上都强调防洪。孙大头不敢掉以轻心，立刻追查起来，好让丢失的物品尽快到位。
八点多钟的时候，他才看见小猪头晃晃悠悠地走进车间，他也装作无事似的走到他面前，悄声地问：“怎么才来？有啥事？”
“唉，一言难尽哪。”
“怎么，家里出事了？”
“我那个老婆，您也不是不知道……”
“知道，知道，”孙大头似乎很通情达理，“处理好了没有？要不再回去看看，女同志想不开，别出什么事，反正这个班已经耽搁了，明天一铆劲就补回来了。”
“没事了，您放心，保证不会耽误生产。”小猪头似乎受了感动，信誓旦旦地表示。
“你干活我还不放心吗？我是怕你们家出什么事。”孙大头说完，再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小猪头倒也麻利，换上工作服，立即丁丁当当地干起来了。
“这帮驴，好哄。”孙大头为自己的成功得意起来，甚至懊悔以前怎么那么蠢。
“起风啦，各家各户注意关好门窗。”
童珍的声音在家属区的上空回荡。
童珍仍是厂里的一块心病，一个愁。
根据医生的诊断，童珍的病已经全好了，不管是人工测定还是机器鉴定，童珍的思维、智商都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从医学角度讲，没有理由再把她作为精神病患者看待。全厂大部分职工则认为她的病不仅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根据是现在的童珍没有她看得惯的人没有她看得惯的事，好像是外星人一样，大水沟对于她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从做人的角度讲，没有理由不把她作为一个精神病患者对待。
童珍自己认为没病，自我感觉良好。
今年开春的一个上午，童珍突然以一个崭新的面貌出现在徐燮面前，穿着虽然还是她一直穿着的衣裤，却洗得干干净净，打扮得利利索索，眼神也不再是呆滞、发直，她敲了敲门，进了徐燮的办公室之后，腼腆地冲徐燮笑了笑，“徐书记，我要上班。”表现了一个女人十足的韵味。
徐燮当时愣了愣，他不知道面对的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还是一个正常人，也就不知道该采用什么样的方式对话。
“我的病好了。”童珍大概也看出徐燮的心理，掏出一张纸放在办公桌上，解释说：“这是医院的诊断证明，我自己也感觉没什么病。徐书记，这些年来我不但没做什么贡献，反而给组织添了不少麻烦，也给您增加了不少负担，真对不住您了。”说着，还给徐燮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再也待不住了，请领导安排我工作吧。”
徐燮见童珍果然好了，自然十分高兴，握着她的手祝贺了一番，仍不是十分放心，“你的身体？”
“没事，完全好了。”
“噢，你原来的工种是？”
“检查。”
“那就还回检查科吧。”
童珍就又回到了检查科，正巧赶上车工车间的一个检查员休产假，她就到了车工车间当检查员，上任第一天就和车间顶了牛。
她着手检查的第一批活是电机轴两端的螺纹，除去对光洁度、螺纹角度的要求之外，还规定螺纹环规的通端可以拧进，而止端就不可以拧进了，止端拧进去就意味着螺纹的尺寸车小了，这根轴就被视为报废。这一批活恰恰就出现在这个问题上，为慎重起见，她不怕麻烦又重新检验了一遍，结果证明这批活确实该视为废品，她毫不犹豫地就在工票上把这批活判了“死刑”。麻烦随之就来了，好家伙，一百多根呀，经济价值在上万元。第一个不答应的就是这批活的操作者，这么多废品，不要说全年奖金泡汤了，就是工资也保不住了，他先是说好话，大姐长大姐短的，她也耐心地跟他解释，让他自己亲自拿螺纹环规去试试，“不合格吧？这是规定，跟我说没用。”那人见软的不行又来硬的，指着她破口大骂，“厂里怎么瞎了眼，让一个精神病患者来管我们车间的检查！”她也不含糊，跟他对吵起来。“就算我有精神病，难道精神正常的人检查它就合格了？！你不也是正常人吗，它怎么还是不合格！”这事一直闹到车间主任那里，车间主任倒是铁面无私，把那个工人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肯定了童珍敢于坚持原则坚持真理的做法绝对没有错，但接下去却算开了经济账。“这批活从我们车间出去j加工成本已经达到～万元，你这么一报废呢，就给国家造成一万元的浪费，这还不是主要的，你知道咱们国家钢材有多紧张吗？你知道这批钢材厂里费了多大劲通过关系走后门才进来的吗？”说得童珍直眨巴眼，越听越糊涂了，明明是你们加工出来的废品，怎么成了我报废的呢？钢材不是国家统一调拨的物资吗，怎么还要通过关系走后门？那位车间主任见童珍只眨巴眼不说话，以为有门，就又套起近乎来。“这些咱都不讲，你总得体谅大叔的难处吧？大叔跟你说心里话，这批活一报废，整个车间全月的奖金就没了，工人还不得把我吃了呀！你手这么抬一抬呢，大叔就过去了。当然了，你这种认真负责的精神大叔举双手赞成，就凭这一条，大叔代表车间发给你一百元奖金！”说着拉开抽屉，从一个信封里拿出一百元钱就塞进了童珍的口袋里。面对着两个月的工资，童珍心里还是不明白，这是规定嘛，怎么我一抬抬手就过去了？他一个车间主任怎么不明白这点道理？再说，给我这么多钱是什么意思，这不是让我犯错误吗！她越想越害怕，把钱扔在办公桌上，说了声不行，转身就跑了。第二天一早，检查科长通知她说：你不用去车工车间，那里的人够了。她不明白刚干了一天，而且干得好好的，堵住了一批废品，就把自己调出来是什么道理，但既然是组织分配，就得无条件服从，至于那批活到底怎么处理的，她无从知道，相信其他人也会按规定处理的。以后她又相继到磨工车间、铸造车间、装配车间、热处理车间等等，半年之内几乎把全厂走遍，走到哪儿都为质量问题跟人吵个不亦乐乎，都被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弄得检查科长也很头疼，厂里也是的，弄这么个精神病患者来成天给我惹麻烦，神经不正常嘛，怎么能干得了检查员！实在没办法，最后只好把她安排在科里做做报表统计什么的，权当养一个闲人算了。
她这个闲人却比忙人还要忙。
每天早早地就赶到科里，抹桌、扫地、打开水，从建厂以来从未擦过的玻璃竟然被她擦得窗明几净，使检查科焕然一新，很快就被厂里评为卫生先进单位。检查科长挺高兴，虽然这人的精神不太正常，在下边净惹麻烦，在科里倒挺勤快，还真得有这么一个人不行，把她弄到科里算是弄对了。谁知好景不长，麻烦事就一个接一个地来了。
月底，科长给每个人发了一个小红包。科里有点钱，科长不想独吞，给大家谋点福利。别人拿到红包啥都不问，抬屁股就走，童珍没等拿到手就问个不停：“这是什么钱？是厂里统一发的还是科里单独发的？”等到红包到手，打开一看，竟有三十元之多，等于自己半个多月的工资，话就更多了。“怎么这么多？还不要签字，这笔账怎么做？我看你那是多少钱？”她发现所有的人拿了红包就走，竟没有一个当场打开点点数目，反而把她抢白了一顿，“给你就拿着，问那么多干什么！”她更加疑惑不解了，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这样不明不白地拿了钱是什么意思？何况又不是小数！不明白就去找科长刨根问底，幸亏科长机灵，“噢，这是上半年的出勤奖，因为每人出勤情况不一样，所以奖金就不一样。”才好歹把她打发了。从此，她再没领过红包，别人照拿，但都避着她，悄悄地进行。大家都认为科长做得对，一个精神有毛病的人嘛，逮啥说啥，不避着她点啥事也干不成，并且背地里都一律称她是傻婆姨。
车工车间要请检查科的客，说是联欢，有一个算一个，大家都去。童珍又是问个不停，“他们为什么请客？请咱们干什么？公款还是私款？”科里的人都有些烦了，任凭她问，也没人给她解释，她喋喋不休地问了一路，到了餐厅，看见鸡鸭鱼肉的上了满满一桌，就又看不惯了，“上这么多菜干什么？吃不了不是浪费嘛！我看退掉一些算了。”说着，看着桌子上有几盘菜压根没人动一口，端起来就去退菜，人家不给退，就又吵个不亦乐乎。闹得谁都没吃好，不欢而散。事后，车间主任对检查科长大为不满，“你们科怎么要了这么个宝贝，搅得啥事情都闹不成嘛！”检查科长也正为童珍的事感到窝火，一气之下，给厂里打了报告，请厂里把童珍调走，理由是此人为精神病患者，全厂皆知，业务上啥都不懂，不懂还要装懂，弄得检查科与所有车间的关系都搞得很紧张，再这样下去，会严重影响检查科的工作等等。厂里接到这份报告，也觉得这事让人头疼，最后徐燮拍板：厂里不是刚好设立了文明办吗，就把她调到文明办算了。
童珍就又到了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办公室。有人戏称它为“社精办”。
这下子她又有了用武之地，把谁都认为是没啥事可办养老的地方搞得忙忙碌碌不得清闲。
文明办原来有两个老头，一正一副两个主任，加上她一共三个人，她觉得自己年轻，应该主动多干些工作，就把大大小小沾边不沾边的事全揽到自己头上。两个老头倒也好说话，任由她去张罗、折腾，反正别折腾出乱子就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