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容忍语用失误策略（语用失误的容忍度）
容忍语用失误也是策略。对别人的失误容忍以达到自己的说话目的，容忍不就成了策略吗？
一、什么是“语用失误”？
有人（Jenny Thomas）定义为“不能理解所说话语的含义”。这不像是说话人语用失误，倒像是听话人的无能。
语用失误应该是指说话人话语中无意触犯对方的错误，而语用失误的容忍度却是听话人所持的态度：接受、某种程度的接受和不接受这样三种态度。
本书认为，说话人在言语交际中使用了符号关系正确的句子，但不自觉地违反了人际规范、社会规约，或者不合时间空间，不看对象，这样性质的错误就叫语用失误。
它与句子结构方面的错误或者语法错误不是同一个类型的。语用错误不是句法层面上的问题。句法无问题，但是说的话语无意之中违反了人际关系与社会规约，或者不合时间、空间与对象，这样的不当，便是语用失误。
“不自觉违反”与有意犯规是不同的。“不自觉违反”就是说话人无意中地触犯了人际关系、社会规约，这样的后果是语用失误；有意犯规是自觉的挑衅性的言语行为———挑战、批评、批判、进攻、侮辱、谩骂、打击、中伤对方的言语行为。下面两例分别是母语文化交际中语用失误（第一例）与自觉的挑衅性言语行为（第二例）：
第一例：我亲身经历过这样一个言语事件：在1989年广州举行的全国第一次语用学研讨会期间，一位中年学者以尊敬的心情称呼某位先生为“某老”，那位从精力到思路都看不出老态的先生几乎是立即但以友好的态度纠正说：“我还不老嘛。”后来，这位先生正式作学术报告之前，大会主持人介绍说，“下面请我国著名语言学家某老作报告……”，后来这位先生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人被别人称为‘老’，就不是好事情了。”引起大会一阵大笑，理解的笑。这个颇有人生意义的声明表明那位先生不接受那个“老”的评价。那位中年学者与大会主持人所无意触犯的人际关系的错误就是语用失误。
第二例：浙江萧山市大庄乡张家村，晚春某日，两妯娌吵得不可开交。急眼之时，大嫂竟往弟媳妇的痛处戳：“你逞什么能，再能干还不是一只十年不打鸣不下蛋的母鸡……”（伊人：“一个草药郎中的当代神话”，《广东电视周报》，1996年3月13日）这位大嫂的语言行为不是语用失误，而是自觉的挑战性言语行为。
语用失误有跨文化交际中的失误与母语文化交际中的失误的区别。
二、跨文化交际中的语用失误的容忍度
当某说话人（如英美人）所说的外语（如汉语）恰好是听话人（如中国人）的母语时，操母语者对外国人所犯的语用错误有不同程度的容忍度———完全容忍、某种程度的容忍、零容忍（不容忍）。这些不同程度的容忍度叫做语用失误的容忍度。
对于零容忍度的情形，也许可以举出一个外语界流传甚广的语用失误笑话为例子加以说明。一个中国学生看见一个外国朋友在塔林内兜来兜去，他出于好意，想上前提供帮助，顺便想操练操练口语，便上前问道：“What’s your name？”他的本意是请问贵姓，可是英语那样问一个陌生人是不客气的（可以问May I know your name，please？），外国人以为这个青年是公安局或警察之类的人前来干涉了。正当外国人满脸狐疑的时候，这个小伙子又来了一句“What are you doing now？”他的本意是“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可是说出来的英语句子是审问的口气“你在干什么？”（可以说“I think you are rather in a difficulty．”），这就更加让外国朋友深信碰上了便衣警察。如果这时小伙子熟悉英语文化的话，还有机会挽救败局，可是，他又接着用一句外国人听了更紧张而他自以为是帮助对方摆脱困境的话，彻底地吓倒了外国人：“Follow me！”（“你得跟我走一趟”，他本想说的意思是：“你跟着我走就能走出塔林”），于是外国人提出了抗议。其实，这种情况下他本来应该说：“Can I do anything to help you？”（要不要我帮助你？）这便是外国人不能容忍（零容忍度）的语用失误的一个例子。
影响跨文化语用失误容忍度的因素有哪些呢？据某硕士研究生的调查，这些因素有：语言因素、心理因素、社会因素、会话人的因素、非言语因素、会话的背景、话题等等大小共25个方面。
一个中国女售货员，比如说，她想问外国顾客要一点什么，根据汉语这个意思套出一句英语，对一个英（美）顾客说：What do you want？
（英语这样说就有埋怨和审问的口气：“你要〈干〉什么？”）此话当然不妥，可是英国人也接受了，买卖往下进行。为什么？女店员脸上有笑容，善意的说话内容配上笑脸，这是文化共核，英美人善意的话语内容也是配上笑脸的。顾客由此推断，女售货员是问我要买什么东西，不是审查我。这里，文化共核使这个外国顾客对女售货员的语用失误加以原谅，即容忍。还有，这个外国人此时的最高愿望即要买货物也推动了他（或她）不要计较语言问题，提醒他（或她）买东西事大，语言问题事小。
跨文化之间的语用失误之所以得以容忍，谜底也许是，达到交际目的的最高愿望、文化共核等因素，对语用失误有调节、补偿、修改的功能。
上面所提到的25个影响容忍度的因素，绝大部分是非语言因素。也就是说，容忍、弥补语用失误的机制不在语言里，而在语言系统之外———在社会里！这再一次证明了三条相互联系的真理：
一、语言不可能是封闭系统，它必须接受人类社会的干涉，它是一个开放的、动态的、复杂的巨系统；
二、语言的功能是不完备的；
三、解释语言的功能的理论系统也是不完备的，它要靠系统以外的其他系统来补充。
语用失误靠人类的文化精神、道德规范、交际愿望去调节、补偿和修改，这乃是人与语言合作的一件“无缝的天衣”！
三、汉语文化中的语用失误的容忍度
汉语文化中的语用失误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呢？
1995年11月6日上午7时30分广东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追踪”节目主持人，介绍了以色列总统被暗杀的经过，先说“这位世界人民尊敬的总统某某某”后面又说杀手“这位犹太青年阿米尔如何如何”。同样的尊称（这位）先给了被杀的“尊敬的总统”，后又给了谋杀凶手。中国听众会怎么想？（从跨文化交际看，以色列人会怎么想？总统的亲属又会如何想呢？总统的亲属对后面的“这位”会不会接受？）主持人的话语符合了正确的语法，但不合情理与事理，这就是一个语用失误。相同的例子有：一小孩开门，对着站在门外的大人说：“王伯伯又来了。”语调重音虽然不在“又”字上，尽管小孩也并不厌烦来人，表现出来的言外之力（效果）却是：来人多次来访，不受欢迎。听话人不能接受。如果小孩主观上确实厌烦来人，重音又明确地放在了“又”字上，他通过“又”字影射出他对来人的不满，那不是语用失误，那就是他要传达出来的话语含意。
以某一种民族语（如汉语）为母语的交际中，听话人对说话人的语用失误有三种态度：接受、某种程度的接受和不接受，这三种态度就是语用失误的容忍度。
上面这个定义，还可以这样表述：对相同的文化背景、大致一样的道德观和价值观的中国人来说，对语用失误的容忍度也分三种情形：完全容忍、某种程度的容忍和零容忍（不容忍）。
对于自己不容忍的话语，汉语文化中的人往往以下面这些通俗说法回敬：“你这话我不喜欢听了”、“你这是怎么说话的？”、“你出语伤人”、“你不会说话就回家让你爸爸教教你”等等。当然，还有更多的反驳方式，如不用语言反驳的方式。另外，还有一类不容忍的极端的例子：“你说这话是要掉脑袋的”———确实是中国历史上朝朝代代都能听到的对最不能容忍的话语失误的最严厉的警告。事实上，说话掉脑袋的失误，是历代都发生过的。清代的“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之类招来杀身之祸的案子，历代都有。这类案子里面，确实是有些含沙射影的话语，那本来就不该叫“失误”而应该称之为自觉利用语言犯上违纲；也有一些是被冤屈的真正无意犯上的话语，而被小人曲解以媚上报功的。无论如何，这两类案子所涉及的语言形式确实都自觉或不自觉地负载了多出话面或字面的含义。一般而言，对语言方面的错误，如发音与句法混乱，较容易得到听话人的谅解，而触犯了政治制度、社会规则、道德规范、人伦关系的话语，却不易得到谅解。这种偏向一边的心理，往好的方面去说，是目中有人；往坏的方面去说，是“容语不容人”。有意思的是，这种偏向在西方也是如此。发音和句法错误被人视为无知识，而话语无意冒犯了人和社会公德，却被视为人品不好。文革期间，一些说者无心、却被听者无限上纲而后果是坐牢杀头的有“隐含意义”的话，我们的文革后的报纸杂志是多有披露的。当然，这些已经平反了的冤假错案案例都不应算是语用错误。历代也确有“犯上”、“犯纲”和“犯政”的失误的话———有故意者，也有无意中错踏了这块“翘翘板”的人。这个问题就不是本书范围之内的课题了。
被视为人品不好的语用失误，人们，例如作为家长身份的人，特别敏感。比如，小孩发音错误或句子颠三倒四，家长往往一而再、再而三地纠正，还带上笑脸，要是小孩犯了礼貌错误，家长却一反常态地呵斥：“掌嘴！”这里的原因是，家长恐怕这类失误得不到及时纠正，小孩将此带到社会上真正地投入言语交际之后，就会殃及他人，同时，也会被人认为是父母不教之过。
现在，将影响听话人对语用失误的容忍度的一些因素分述如下：
1．目的—意图是最高利益
目的—意图是最高利益，可能深深地影响容忍度。你所处的地位是需要人家帮助的，对于人家语用失误，你必须容忍。问路、求医、买紧俏货、询问、打听、接受口试、接受审查、接受盘问、借钱借物……等等时，对于人家可能出现的语用失误，你较容易谅解。如果你不谅解，你得付出代价———放弃你的所需所求。这就是为什么处于市场不成熟状态中的中国消费者去买急需商品时受了售货员的气甚或侮辱，还只好忍受（不反抗、有时甚至还倒赔笑脸）的道理。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把目的—意图当成最高利益，有思想准备对说话人的语用失误加以容忍的情形，还包括下面这样一种：带着目的的暂时合作。例如，贸易伙伴之间的谈判，为了达成某项协议，双方对对方的语用失误都会暂时不加计较；公关人员奉命接待单位的客人，公关人员对客人的语用失误，也会不加计较；上级找下级谈心做思想工作，上级对下级的顶撞，也不会放在心上。以上案例中，主方如不忍耐对方的语用失误，就要牺牲掉根本的目的，而这是他或她所不愿意得到的结果。
2．个人性格与心理因素
宽容对人的人，善于理解人意的人，或具有同情心的人，温良恭俭让的人，对别人的语用失误，往往抱有完全容忍和某种程度容忍的态度。而生性挑剔的人，相反，对别人的语用失误，在很多情形下会持零容忍态度。
生活态度乐观者，容忍语用失误的可能性大；相反，生活态度悲观者，容忍语用失误的可能性小。
3．入乡随俗的社会规约
同一句话，在你那个语言社团或生活圈子里，或者你那个地区，是不能容忍的，你到了另外一个语言社团或者地区，却不得不容忍。这便是入乡随俗的社会规约。例如，一个地区（一个语言社团）有一个地区的口头禅、口头语或口梢儿。这些口梢儿有干净的也有不干净的，有礼貌的也有不礼貌的，有文雅的也有不文雅的。在你所属的地区或社团不能接受或不大能接受的口头禅、口头语或口梢儿，另外一个地区男女老少都这样用，你就不得不接受。
4．听话人当时的情绪与心理状态
如果听话人当时的心情不好，情绪不佳，如生气、愤怒、神经质、受压抑，对别人的语用失误就特别敏感，不容忍的机会就大大增加；如果相反，如欢快、高兴、兴奋、轻松时，则容忍的可能性就大大提高。这就是下面这些警告或鼓励的言语经常出现的原因：“他正在发怒，别去碰他，要不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改个时候再来与他说话，他正没好气呢。”“你来的不是时候，他心情不好。”或者“你来的正是时候，他正高兴哩。”“你趁他高兴时求他，保准行。”
5．相互了解程度或双方关系
听话人原来与说话人有良好的关系，摸准了对方的老脾气、个人僻性，对说话人的语用失误在一般情况下都会有完全容忍或某种程度的容忍度。教师对学生、家长对子女、好朋友对好朋友，都可能会形成这样和谐的容忍关系。
6．说话人社会地位
说话人社会地位往往影响听话人对他语用失误的容忍。社会地位越高，说话往往越小心谨慎，这有两层原因。一是对自己所说的话要负责任，二是怕说话稍有不慎便引起听话人反感。所以，社会地位较高的人，往往形成私下说话与公开说话有两幅面孔。私下说话时放松、放心，公开说话则慎而又慎。作者有过一次私下接触一位地委书记的机会，曾听他发过牢骚：“母妈的，房子可以让他们住大的，原则问题，对不起，我要坚持。”他在这里使用的语用策略绝不会拿到公开场合对他的真正听话人去使用。如果他公开使用，那容忍度肯定为零，至少得一个“说话不礼貌”的批评，甚或还犯政策错误。地位高的人说话，如果对下级或老百姓打官腔，其容忍度也肯定不会高。汉语文化里有一种大家都熟知的“拖腔拿调”，带这种腔调讲话，听话人对其容忍度好像也很小。据我的观察与记忆，这种腔调，不仅仅是官员讲话才特有的，1949年以前，老辈子教训小辈子，富人对穷人，债主对借债人，先生对学生，绅士对平民，都喜欢用这种拖腔。腔调成了一种地位与权势的象征。用说话声腔显示地位，这种现象，现在并非绝迹，是社会语言学研究的一个方面。这个现象有普遍意义：英美语言学家也有人注意到以特殊的发音、声腔显示高社会地位与所属高阶层的事实。
非常有趣的是，反过来，社会地位低的人，却往往对别人的语用失误不那么容易接受。比如穷人或社会地位低的人，同样一句他认为不当的话，是一般人说的，他可以放过不计较，抱一个完全容忍的态度；是当官的人或是有钱人说的，他却要计较一番，即抱一个不容忍的态度。这便是人的社会心理干涉言语行为。常言道，穷人气大，就是这个意思。在一个家庭中，也有这种有趣的现象，曰：童言无忌。某一句不礼貌、不吉利、刺伤人的话，是小孩子说的，大人不计较，甚至哈哈笑过；这一句话要是其他大人说的，那后果竟然完全不同了：引起怄气者有之，吵闹者有之，引起家庭不和者亦有之。对象不同，容忍度变化如此之大。可见，“语用失误”的定义里包括进了“不合说话对象”这一因素是有事实根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