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地向苏路加家里走去,敲了好几声,他才过来开门,脸上洋溢着喜气的笑容:“欢迎欢迎。”
我抬眼看他。
他搓着手直笑:“我外婆来了,我中午刚去把她接过来的。”
“呀,真好。”我走进客厅,老房子,木制的楼梯和地板,天花板高高的,水晶吊灯垂落下来。
一位老太太坐在钢琴前,淑女一样地弹着《秋日私语》,腰板挺得很直。钢琴是雪白的,她的礼服是雪白的,头发也是雪白的,像一朵云,清凉无汗。阳光落在琴键上,和手一起舞动,有种静谧的美感,像是油画。我要是绘画技艺精湛一点就好了,就能画下她了。
我被眼前的一幕震撼。这时我才多大?十四岁吧,如何抗拒得了这样优雅的美丽?
由此我相信当真有种女人,是可以美到八十岁的,甚至更老些。
欧阳娟和杨懿早就到了,坐在她身边听,场景温馨。
看到我过来,老太太朝我微微笑。她很老了,有着美丽的轮廓,是个洋气的老太太。我想,若她走在路上,很多人是要回头看她的。她的钢琴弹得并不十分流畅,时断时续,她伸出手向我们解释,说是文革时劳动改造,将手指弄得变形。言语间很平静,没有抱怨。
有的女人,一辈子都是美的,比方说她。
几上有一大束栀子花,很美很香,外面起风了,竹帘子被风刮得啪啪响。外婆坐在一张藤椅上,慢慢地在那儿摇。我神往地看着她,想象半个多世纪以前,她会有怎样的风采。
厨房里炖着银耳莲子汤,香气飘出来,苏路加说:“你们稍等,我去给你们盛,一人一碗。”
“不用啦,我已经端过来了。”女声响起。
我无意识地望去,一个系着围裙的女子,笑吟吟地端着两碗汤走出来。
“哟,学生都到了?”她将汤搁在桌上,唤我们过去吃,搀扶着外婆:“外婆,您慢坐。”
外婆尽管上了年纪,仍然目明耳聪,快乐非凡:“你呀,瞧瞧,我的身板还好得很!”她大声笑,随和慈祥,让人一看就喜欢。
苏路加到厨房里端出另外几碗,边走边说:“外婆不喜欢让人扶,让她自己来。”
欧阳娟拉拉我的裙角,轻声说:“她是苏老师的未婚妻。”
未婚妻。就是这三个字。不知何故,我竟然没有太难过的感觉。我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一笑起来眼角有深深的纹,像一朵乍然开放的花,牙齿不大白,头发扎成辫子,穿橙色的衣裳,不美丽,也不难看。
他已经二十九岁了。我不能苛求一个二十九岁的男人还干干净净的,像一张白纸一样等着我出现吧。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汤,想多看看她,又怕会引起她的怀疑。
她年纪也不小了吧,我想,我不是这个年纪的人的对手,我那些自以为隐秘的小心事,她可以轻易看穿。我不要看她我不要难过我乖乖喝汤听外婆说话。
何剪烛,不哭啊,不哭。
外婆招呼着她:“天爱,坐啊,你这么辛苦,来,大热天的,你也来一碗。”她转向苏路加,“路加,你快去。”
哦,她竟是叫做天爱的。她拥有苏路加,真是上天宠爱的女子。
天爱,天爱。幸福的女子。
喝完汤,外婆站起来,天爱赶紧扶住她:“外婆,您才坐了飞机过来,很累吧,我扶你去卧室休息。”
“我可不服老,不喜欢别人照顾我。”外婆笑着说,“孩子们,你们好好练字,我进去和天爱说话。”她衣衫整洁,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朵栀子花,香香的。
苏路加亲热地对外婆说:“晚上我们去逛街好不好?”语调很柔和,像是和小女孩说话,疼爱的、娇宠的。
我听妈妈说过,人一老了,都像个小孩子。现在看起来果然是。
天爱和苏路加对视一眼,陪着外婆进去了。两人之间并无亲密的举动,反而更给人家常的感觉,似乎一开始就是如此,也将如此一生一世。
等她们走开,苏路加说:“外婆特别自尊,喜欢自助,不喜欢被人看到她躺下的样子,她总是好强的。”
“苏老师好喜欢外婆呢。”
“那当然。我是被外婆养大的。她很喜欢栀子花,我经常买来送她,她从小就爱漂亮,年轻的时候又到法国留学,很时髦呢。我乐于帮她梳头发,买漂亮衣服,她开心,我就会很开心。”
我们四人向书房走去,路过卧室,我看到门是开的,就朝里面看了看。以前这卧室是锁着的,这下天爱正和外婆说着话,我得以看到里面的一切。
宽大的双人床,柜子,衣橱。
不,你一定能猜到我所要说的不是这些。那面被刷成天蓝色的墙壁上,赫然是二十四寸的婚纱照,苏路加和天爱甜蜜相拥。
电光石火的刹那,很多以前我所没有关注过的事情一件件全明白了。为什么初进这幢房子会闻到油漆气味,为什么家具都是崭新的,为什么每次来,都会添了一些东西。
——房子是刚装修过的。
而他,是要结婚了。
我似乎听到《上海滩》的音乐了。带着善意的激怆,直锥入心底。
许文强抚着手上的戒指对程程说,我已经结婚了。
是因为外婆到来了吧,苏路加的兴致很高,我们写字累了,就听他讲话。他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他从小父母双亡,是由外婆带大的。
我坐在墙角边的位置,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心里却怔怔的,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只有一个念头,他不是我的。何剪烛你知道吗他不是你的。
杨懿和欧阳娟受到他的感染,听得很带劲,我头脑中混沌一片,随意翻开桌上一册线装书,咦,是宋词。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又是一段伤心句。
“小剪,小剪,你怎么了?不舒服?”苏路加注意到我的神色,担忧地问。
我回过神:“啊,没有……可能有点热感冒吧,没事。”
欧阳娟跑过来试我的额头:“还好,不烫呀。”
杨懿说:“喝点药预防一下,苏老师,家里有药吗?”
“有有有。”苏路加起身,向外走去,轻声喊着他未婚妻的名字,“俞天爱,俞天爱,药盒你放在哪儿了?”
等他出去,欧阳娟问:“你到底怎么了?我看你情绪不好。”
“没事,就是头晕。”
“那可要注意呀。”欧阳娟说,“如果你没大问题,一会儿下课了,到我家去玩好不好?”
“好啊。”
俞天爱走进来,拿着药问:“是哪个小姑娘不舒服?”
苏路加端着一杯热水,跟在她身后:“是小剪,我来吧。”
俞天爱走到我面前,摸摸我的额头:“还好,不是很厉害。”她将小小的药片倒在掌心,“来,吃了。”
我脸红得发烫,僵直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俞天爱就责备我:“怎么不听话呢,小孩子要乖。”她认为我还是小孩子,孩子在大人面前是要听话的,她让我喝药,我就要乖乖地喝,然后对她说,谢谢阿姨——还是,谢谢姐姐?要么,谢谢师娘?
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她,她有一张圆脸,搽了粉,看不清楚皮肤的本色,嘴巴微微地嘟着,涂了唇彩,湿漉漉的,像是刚刚偷吃过糖果的小女孩。
苏路加走过来:“小剪,你看你的脸都红透了,别是发烧了吧,来,喝药,别任性了。”
俞天爱接过他手中的杯子,晃了几晃,吹口气:“呼,不烫了不烫了,来,小孩子喝药。”
我看着他们俩,好一个夫唱妻随,心火腾起烧着:“我不是小孩子了!”俞天爱一怔:“好好好,不是小孩子了,大人生病了也得吃药是不是?”苏路加注视着我,眼里有点迷惑。
他是真的不懂吗。
我最终还是把药喝下去了,明明没有生病,喝了药的感觉让我很窝火,恨不得马上冲到外面吐出来才好。可我不能说呀,我不能说我没病我没病我纯粹是难过了。
我伸直腿坐在那儿,一声不吭,谁都知道我在生气。
欧阳娟碰了碰我:“要是有人叫我小孩子,我也是不高兴的。”
俞天爱出去了:“喂,我去做饭,把这些孩子都留下来,晚上我们和外婆一起吃饭。”
她说话细声细气,甚至娇声奶气,是喜欢撒娇的小女孩的声音:“外婆喜欢孩子,你可不要让他们都走掉噢。”
我抓过白纸,飞快地写:“阿燃,晚上我要上你们家吃饭。”趁苏路加没注意,推给欧阳娟。
欧阳娟看了,也写:“不是要在苏老师家里吃吗。”
“不嘛,我从来没到你家去过,今天想看看。”
“好。”
一张纸在我们中间推开推去。苏路加看到,问:“你们在干什么?”说着就要拿起来看。
欧阳娟眼疾手快地抓住纸张,飞快地揉成一个小团,扔到废纸篓里,拍拍手,轻松地笑:“我们在说您坏话呢。”
苏路加哈哈一笑,不再过问:“欧阳娟最淘气了。”
下课后,尽管苏路加一再挽留,我和欧阳娟仍表示要离开。俞天爱走过来,拉住我的手,笑:“我炖了汤,你应该喝点汤再走。你看看你,这么瘦。”
然后她转过头看着苏路加,用娇憨的口气抱怨他:“你怎么不说话啊。”
苏路加笑笑:“我留过,欧阳娟说家里有事,小剪则要回去打针……反正她们明天还是要来的,也不急于这一时。”
俞天爱叹了口气,嘟嘟囔囔:“今天要给外婆接风洗尘,人多才热闹,我爸妈和弟弟也要过来的。”
他们是一家人,不是吗。那么我算什么。
杨懿留下来陪他们吃饭,我和欧阳娟手拉着手走出苏家。
外面的天空还是很亮,无数行人匆匆走过,带着归家的喜悦。我们走在路上,一人一支冰棍,欧阳娟要付钱,我说:“还是我来吧。”
她点点头,问:“你感冒了,能吃凉的吗?”
“好了。”我笑,“刚才不舒服,现在好了。”
她吮吸着冰棍,哧溜溜,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今天你才不是病了呢,你是不开心!”
我吓一跳,难道心事这么明显,被她看出来了吗?
她同情地看着我:“我知道……你喜欢的人喜欢了别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呀。比方说,我也知道何曾不大在乎我,我也难受呢。”
她真的知道吗。等下该怎么笑我呢,我六神无主地想着,阿燃这家伙一向藏不住话,要是传到苏路加那里了,我以后还怎么见他。我心绪复杂地搅着手指,连冰棍化了都没发觉。
欧阳娟继续说:“唉,说来,这事我也做得不对,想想挺对不起你的。”啊?我睁大眼睛看着她。她在说什么?
她呀了一声:“你看看你,冰棍都化了,你心里难过,就哭出来呀,犯不着让它替你哭嘛。”
“我知道。”冰棍真的化了,滴答滴答,它真的在哭吧?太阳那么大。
“我也想过,帮咸菜追陈浅,是挺对不起你的。因此后来几次,我就让他自己去找她了。”
原来她说的是这回事。我松了一口气。
“听说一开学,他就会去找陈浅表白,你也知道了吧。下午我想来想去,就琢磨着,你在为这事难过。”
见她误会了我的真实意图,心中的大石头彻底落地,我不禁有点儿高兴:“先不说这些,你家还有多远?我都迫不及待了呢。”
她一指:“就在前面,那幢红色小格子的房子,看到了吗?我家住三楼。”
路过一条河流,她扬手抛入一个玻璃瓶,似一条白线滑落到水里,我问:“什么?”
她的眼睛闪烁着快乐的光芒:“漂流瓶呀,里面装有我许的愿,会实现的。”
“许了什么呢?”
她调皮一笑:“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欧阳娟的家没有我想象中的漂亮,楼道陈旧,一路听见小孩子的吵闹和油烟的喧哗。有人家在门口生火做饭,加一只煤进去,水开了,蒸汽顶着盖子一个劲地跳啊跳。
“妈,我回来了!”欧阳娟拍着门。
门开了,一位穿着碎花衬衫的妇人看到我们:“哟,带同学回来玩了?快进来快进来。”
“阿姨好。”我唤道。
欧阳娟的妈妈很年轻,刚洗过头发的半干,披在肩上,散发着好闻的薄荷香。
走进去,房子有些旧了,家具和卫生墙都掉了漆,空间不大,两室一厅的房子,厅很小,刚好放得了一张餐桌。
欧阳娟拉着我的手:“饭还没有做好呢,先到我的卧室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