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记得,天气预报说,明日暴雨。但骑着单车走在路上,就看到天光陡然暗了下来,这雨,只怕是要提前落了。
身后不远处有口哨声,我没有回头,也知道是江华伦骑着车跟着我,哼他的新宠刘德华,一路悠扬地陪着我穿行。
我真的很奇怪,明明是拒绝他了,怎么还让他这样坚持?也许他享受的,仅仅是喜欢别人这件事本身,而不一定非要具体到某个人。
快到学校了,他在身后大喊我的名字,骑得飞快地追上来,我知道他要对我说话,吓坏了,拼命蹬车。
但没有用,他骑车的技术比我好,很快超到我前面,我一拐弯,快摔下去了,一声惊呼。背着书包边走路边背单词的欧阳娟及时出现,轻捷地跳过来,一只手抓住车把,稳住了它。晨曦微露间,她朝我笑盈盈:“没事吧?”
她穿的是一套牛仔衣裤,反扣格子图案的鸭舌帽,像个坦克兵。她把帽子摘下来,头一甩,长发纷披而下,说不尽的鲜亮灵动,活脱脱一个跳跃在山野绿水间的粲然小狐女。
我暗暗叹口气,她真好看。又帅又美。
“真没事吧?”她又问,顽皮地把帽子朝天空一扔,伸手接住,“看我英雄救美!”
“我看是美救英雄。”我跳下车,推着和她并肩走。
她格格地笑:“就你那样,还英雄?身体真差。”
走了几步,想到江华伦,咦,这小子怎么不吭声了?回头望望,他也推着车,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确切地说,是在看欧阳娟。
我猜他是惊艳了,抿嘴一笑,低声对欧阳娟说:“后面那人,就是给我写情书的。”
欧阳娟看了看,夸张地说:“你这个哎呀男朋友长得不错哦,独食无趣,不如我们分享?”
我笑着大声说:“你要尽管拿去,我拱手相送。”
江华伦仍不声不响地看着欧阳娟,想走近,又忌惮着什么似的,半晌不动弹。
欧阳娟问:“哎,你说,将来如果我们爱上同一个人怎么办?”
我想也不想地回答:“我不会和你争,我会离开。”
她却摇摇头:“我不相信女人间的友情比爱情更重要,如果你真的拱手相送,那么只能说明,你不爱,或者,没有很好地爱过。”
走到校门口,江华伦突地上前,对欧阳娟说:“你是三班的吗?我以前好像见过你。”
欧阳娟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小子还有几分姿色嘛,就是搭讪的借口蹩脚了一点。”
江华伦居然有点脸红:“你叫欧阳娟是吧?我知道你。你的舞跳得很好,不过那时我没太留意。”
我暗笑。哈,这个愣头青,恐怕看到今日近在咫尺的欧阳娟后,惊为天人,转而追求她了。我想是这样的。
果然,他说:“前几天,音乐老师找到我,说学校马上要校庆了,打算办一台晚会,让我代表班里准备一个节目,我想能不能邀请你和我合作?”生怕她不答应,他想了想,献媚起来,“你的舞,我的歌,一定珠联璧合!”
老祖宗那句千穿万穿的古语再次灵验了,欧阳娟心情大好:“你表演什么节目?”
“这回我不唱陈百强了,刘德华的《忘情水》很不错,就它,行吗?”
刘德华是欧阳娟的心头好,见是他的歌,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当即伸出手:“好,成交!”
江华伦犹犹豫豫地和她击掌,看她的眼神炽热。
我是不喜欢他的,可还是有点酸溜溜,这个曾对我百依百顺的男生,曾给我写情书说,要照顾我一生一世的男生,竟然在我的眼皮底下变节了。
真可恶!他还夺去了我的初吻!我越想越郁闷,推着车走进车棚锁好,再一看,他们还站在那里说话呢。正好有辆单车挡住我的去路,我生气地一脚踹上它。
我真没有用啊,好不容易有个人喜欢我,结果,美色当前,他就喜滋滋地叛变啦。仅仅一个早晨的时间,或者说,仅仅那么几个动作,就令我的裙下之臣改投他人麾下啦。
我没有再理会他们,走进教室,交递前日的作业,开始做物理题。还有四天就要参加选拔赛了,我不想失手。
江华伦进来时,又迟到了,路过我的座位,他破天荒地没有看向我。我咬一下嘴唇,清楚地知道再不会有情书了,不会再有甜言蜜语了。
我明白我不喜欢他,为什么心里还是不舒服?真是小心眼啊。略略有些惆怅,渐渐发起怔来。我想这是心理作祟,被人偷了一个早就想扔掉的破钱包,里面一分钱都没有,也还是感到窝囊。
不过,想想他喜欢的毕竟是欧阳娟,稍微平衡了一点,她是我的姐妹,肥水不流外人田,哈哈。
上午第三节课,下起雨来。最近我的座位换到窗户边,稍一抬头,就能看到雨帘,将窗户开了一条缝,闻到潮湿的雾气和植物的清香。
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分析着字词句,索然无味。我捂住嘴巴,打了个呵欠。这些天,每天都复习到夜深,人很疲倦,他的声音更是让我昏昏欲睡。索性摊开课本,掏出钢笔,画画。
一直保留着在书页角落画美女的习惯。也会在掌心写字。苏字。抿着嘴看半天。这个字多么好看。被我写得多么好看。
没有苏路加,我还会不会写出如此美的字?
枉我一手好字。他值我整幅青春。
认识了他,才知道他喜欢的那些歌者有多棒。杨懿从西安寄回一盘罗大佑的磁带,正是我在苏家听过,而又遍寻不得的。我真是热爱罗大佑的歌词啊,字字句句,打到人心里。尤其是他的一段文案:
在雨后的下午,有时我会在凝着雾气的玻璃窗上,用手指写下这个女孩的名字。这永远会是个秘密。这扇玻璃窗会替我凝住这个最深,而且透明的情绪。我后来才知道自己有多依恋这扇窗子。至少我仍然可以在玻璃窗上写下那个女孩的名字。她的名字会在天空的背景下,显得特别清晰,透亮;遥远,但可及。这永远会是个秘密。
他说,这永远会是个秘密。我想那个女孩应该是张艾嘉,白衣蓝裙的清澈女生,妹妹头,清淡的笑容。
趁语文老师背转身在黑板上写字,我朝窗户上呵一口气,用手指颤抖地写下苏路加三个字,又悄悄地覆盖。
悲从中来,想起他说过的话。我喜欢了一个女孩。一个收起翅膀的、天使般的女孩。
这个女孩不会是我。她是谁呢。
这永远会是个秘密。
我又掏出药片,摸到我的小水壶,仰脖灌下去。
很难过。真是难过极了。恨不能在这瞬间老去,再不眷顾似水流年,嘘寒问暖。这种感觉,只有幼时知道自己有心脏病,随时致命,才有过。记得那时,我带上一本字典,到图书馆里去,翻了很多医学资料,查看心脏病的症状,和医疗方法,在医院门前久久徘徊。然后某一日,看到一本作文书上苟延残喘这个成语,就哭了。
下课后,我仍伏在课桌上,久久不愿起身。
我是这么弱小的人,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会做。
祥林嫂说,我真傻,我单知道……
是的,何剪烛,你真傻,你单知道付出就有回报,你从来没有想过,所谓爱情,自始至终,都只是你一个人的事。
我爱上让我奋不顾身的人,我以为那就是我想要的幸福。心里是肯定的,肯定对他深怀感激,充满喜悦。注视着他,微微的温煦的笑着,以为可以永远这么看下去,看到老,看到死。
但也许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他喜欢的人不是我。我没有任何希望。
雨越下越大,我没有带伞,回不了家。江华伦家里住得近,一放学就冲到雨里,淋得落汤鸡也浑然不顾,没一会儿,就冲回来,举着伞向三班跑去。我知道他是去给欧阳娟送伞了。
换做往常,他是会记挂着我的。我多么羡慕自己也可以像他那样,随时随地,都可以毫不留恋地抽身而去。
这场大雨困住了很多同学,有人发了几句牢骚,回到位置上做题,等着雨停,或者父母来送伞。角落里有人吞云吐雾,还有几个文学社的人凑在一起,偷偷摸摸地写类似顺口溜的诗。要是被班主任看到了,一定要抢过去撕掉: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思玩这些名堂!
没有人来。我只好接着做物理习题。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的样子,听到有人敲玻璃窗。隔着模糊的雾气望去,依稀是倪险岸。我跑了出去。
他把裤腿挽得高高的,鞋子溅满泥浆,头发也湿了,手里拿着三把伞,还提着两笼热气腾腾的小笼包,递过一笼:“妹妹饿了吧,快吃快吃。”“谢谢倪哥。”我看着他,有种叫怜爱的感觉在心头暗涌,但对他从来没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我知道这不是欧阳娟所误会的那样,就是爱情。我以为爱情应该互相折磨,而又一时恨不得就此白头或在甜蜜中猛然死去。
他又给我掰方便筷子,问:“妹妹要回家吗?”
我看了看天色,摇摇头:“不了,回家也是吃顿饭而已。”
“也对。路上太泥泞了。你身体不好,当心淋雨感冒。”他笑着把伞给我,“看样子这雨还停不了,你晚上打回家。我等下去一中给何曾、江淮送饭吃。”
“嗯。”我打开装小笼包的塑料袋,里面还有一瓶果汁呢,是我喜欢的葡萄口味。
“哪有那么瘦?我现在胖了点。”我说着说着开心了一点,“倪哥倪哥,我通过物理竞赛的选拔赛了,过几天要到一中比赛。”
他一听,侧过身子抱抱我:“啊,爱死你了,妹妹,真给哥争气!以后要考上大学,给我报仇!”
“报仇?报什么仇?”我傻乎乎地问。
“报我考不上大学的仇啊。我这个烂成绩,没指望的。”他有点失落,顿一下又笑起来,“没关系,反正我有陈浅。”
“爱美人也要爱江山哦。”看到他和陈浅,我就想到一个词:英雄美人。
他想想:“咦,也是,不然别人要瞧不起我,说我配不上她。”他十指交握,“我要好好弄点书来读。”
和陈浅谈恋爱后,倪险岸收心不少,也不大和从前那帮兄弟来往了,理由是有这么好的女朋友,不能再惹是生非了。
我看着他,摸一摸他的眉毛,再摸一摸他的酒窝,笑。我真喜欢他,就像是他的妹妹,任何时候都听命于他,他可以在任何时候揪我的头发,拍我的脸,说,妹妹,快走,妹妹,叫我哥哥。我喜欢他说话的口气。
“好啦,我走了,先去找陈浅。”他朝我挥手,“再见啦,妹妹!”
这段时间陈浅忙着市级英语竞赛,每天要做很多习题,星期六也不例外。倪险岸为此放弃了每个周末和江淮、何曾雷打不动的聚会,陪着她复习。她累了就趴在桌上小睡片刻。
他们之间要多要好就有多好。只有一回,倪险岸收到了一封情书,是外校一个清秀的女生写给他的。几天前,有人欺负她,他正好路过,袖子一挽就替她出头。本来在他看来小事一桩,她却动心,写信给他,问能不能做个朋友。
他不懂怎样做才不会令那女生太伤心,跑来问我们,还被众人大笑一通,最后还是欧阳娟写了一封措辞委婉的信才算了事。
他认为不应该瞒着陈浅,主动招了。陈浅听了欧阳娟的话,想考验他,故意使使小性子,佯装生气。
那天下着小雨,她坐在操场的单杠上淋雨。倪险岸站在她背后,俯身覆在她身上说,陈浅,快进去吧,别感冒了。
陈浅不说话。
倪险岸又说,单杠淋湿了,真脏,你这么干净,别坐这儿了,我们换个淋不到雨的地方好不好?
陈浅仍不说话。
倪险岸继续低三下四,那我也不走了,陪着你好不好?
陈浅不肯理他,打了个喷嚏。倪险岸心疼得要命,又不会哄她。他说话大大咧咧惯了,几时会哄女孩子?实在没辙,他单膝跪地:“好好好,是我错,是我错,陈浅,我们说过要好一辈子的,我们不吵架。”
江淮笑他:“多没出息啊,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苍天和娘亲。”
倪险岸瞪眼:“陈浅以后是我孩子的娘亲,有什么跪不得?”他从来不以在女孩面前示弱为耻。他老认为女孩子有理由赖皮、耍奸、撒娇,就应该被疼爱,被宠溺的。
陈浅不生气了,擦一把眼泪:“你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倪险岸扶她站起来,搂住她:“我是说,将来,我会娶你的。我特地去翻过婚姻法,等到我二十二岁,你二十岁,我们就能结婚的。”
陈浅连连点头。
倪险岸拍拍她:“以后要乖啊。”
“一百万乖一天。”
远处不知谁家传来爆竹声。红红火火地响起来。
在爆竹声里,他说,他会娶她。可我们都听见了。
我们都替他见证着,这场爱到深入骨髓的巨大幸福。
她曾经说过,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我们都以为可以这样。但没人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
我多么喜欢他们牵手走在身边,仿佛可以听见风在身边歌唱,一如昨日的芬芳。
我以为花开不败,但又怎么会知道命运有时根本不给你喘息的机会。
对这个人生,无论我或何曾,甚至如江淮,都太天真。它比我们想象的要酷烈许多。
下午放学时,同学们吵吵嚷嚷地带回一条消息:初二六班的陈浅,被人强暴,投了河,尸体刚被打捞上来了。已经有人报了案。但这场大雨,淹没了一切证据。
想起有次和欧阳娟去看电影《情人》,当梁家辉和珍玛琪做爱的镜头闪过时,我们屏息静气,互相掐胳膊。散场后出来一看,我被她掐得一塌糊涂。我们以为,性永远都是美好刺激和销魂的,带一点慌乱的甜蜜和紧张。
可我们怎么会知道,有时候,性竟是这样潦草粗糙屈辱的事情。
没有人知道事发现场,没有人知道作案者,也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她想过一些什么。成熟。
世界刹那间安静下来,往事灰飞烟灭。十年后我还记得,那一天,对着物理课本,我深深地疲惫下去,挪动不了半步。昏暗天色里,书本上的字一个个模糊起来。
陈浅,那个最美丽的校花,仓促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曾经说过,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是,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除了死亡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