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感觉,像极注视着炭火渐灭,渐熄,渐冷,渐渐虚空,苍茫茫的心绪。小时的冬天很冷,那时还住在平房里,爸爸妈妈都去上班了,下了雪,家里升起火盆,何曾捧本《今古传奇》看,偶尔添几块炭火,我搬个小凳子坐在旁边,架一个火钳,在上面烤糍粑,烤栗子,最多的还是烤橘子——酸酸甜甜的沙糖橘,又不太酸,不太甜,很好吃,我一口气可以吃好几个。烤好了就递给何曾,他有时吃有时不理会我,我无聊,就拿根木炭在水泥地上写字、画画儿,弄得两手乌黑,不留神涂到脸上去了,再由何曾又笑又骂地找来湿毛巾帮我擦去。
醒来的时候是凌晨时分了,我身上盖着毛毯。苏路加和欧阳娟还在下棋。
杨懿看见我醒了,侧过头对我微笑。
我说:“啊,我竟睡着了。你一夜没睡吗?”
“我不困的。”
“他们下得很专注。”
“是啊。”杨懿说,“再有半个月,我就将去西安念大学了,我想我会怀念这段时光。”
“哦?记得寒假回来看我们。大家都希望你过得好。”
凌晨四点多钟,大家笑闹着去爬山。路两边长满了不知名的灌木,树木下开着星星点点的花朵,空气中洋溢着清新的植物气息。早起的老农在山坡上开出来的地里劳作,看到我们了,就抬头笑笑。
欧阳娟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杨懿走在她身后。没有人说话。
杨懿在喊:“大家加把劲,快到山顶了!”
欧阳娟招呼我和苏路加:“快点儿呀,快点上去。”
苏路加蹲下来,对我说:“来。我背你。”
我迟疑了一下,顺从地任他背着。
我们向山顶登去,苏路加越过荆棘丛生,不时问:“你的心脏……能承受吗?”
“能。”
这是他第二次背着我,我的手心里沁满了汗,心跳很快,骄傲得想跳舞。朝阳初升,满目野花次第开放,它们都替我见证着,多么繁盛的幸福。
我不懂武侠,却能清清楚楚记得,欧阳娟对我讲过的:蓉儿在靖哥哥的背上唱:“生,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
宁负天下,不负红颜。这是倪险岸说过的。江淮曾经笑话过他。而沉默如何曾,居然也赞许。我也为倪险岸鼓掌,我喜欢这样全心全意,把心摊开。
我们等了大约七八分钟,太阳缓缓升出海面,照亮整片大海。海面上的船只发出银色的光泽。大家情不自禁地欢呼。
杨懿盘坐在山顶,将收音机的声音开至最大。仍是《四季歌》,清风碧海的悠闲曲调。让我想起黄药师的《碧海潮声曲》。海风吹来,他的头发扬起好看的弧度,他侧过脸,向努力爬上去的欧阳娟伸出手。清晨的阳光明亮地打在他脸上,看上去很是清朗。
这是一个秀美的男生,瘦的,斯文的,时常腼腆地笑。他让我觉得非常,非常安宁。我坐在他的左侧,想,不知道他将来会遇见什么事,过怎样的人生,和怎样的人,有怎样的遇见?这时我们都只有十几岁,世界还是春天,一切都可以无条件地相信。
达明的歌真美好。我满心恋慕的男子站在面前,笑微微地将矿泉水递给我们。
欧阳娟和杨懿兴奋起来,奔跑跳跃着在密林深处穿梭,漫山遍野的叶子像一只只笑逐言开的小手一样清清脆脆,海水滔滔。
欧阳娟对着山谷大声喊:“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声音久久回荡,回荡。
刹那间觉得感恩,感谢上苍安排了这样一场鼎盛的欢宴。我想就静静看着他,和他们,把自己的美好,紧紧握了。
《四季歌》被开到最大。听得烂熟,我也随着旋律轻唱:“半唱半和,一首歌谣,湖上荷花初开了。”
苏路加轻轻地说:“像你。”
“嗯?”
他说:“湖上荷花初开了。”
从洗马镇回来,我去了程老师那儿。他问:“腿摔坏了?”
“是啊。”我点头,放下画夹。多日不见,画室里多了几幅油画,还是西洋画赝品。他正坐在窗边,专心致志地对着莫奈的一幅作品临摹着。
“程老师,我喜欢你的创作画。”
他犹豫着说:“有一幅,我拿给你看。”
一幅尺寸很大的油画,他摊在床上,我凑近看,仍是在《灯》里见过的那女子,着古装,白衣委地,微微低首,身子倾斜出恰到好处的角度,看起来既弱不胜衣又沉稳雍和,她在灯前题写帕子,似是在思念良人。
我不大懂画,可也看得出来它绝对称不上上乘之作。这么想了,就径直说出来:“程老师,我觉得不够好。”
他似乎没听到我在说什么,走到油画前,细细地抚摸着它。
低头一看,画的右下角仍用铅笔写着一个安静的字,眉。我问:“程老师,这幅画,叫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很慢很慢地抚过画中人的眉目,嘴唇,青丝,腰身,喃喃:“眉,眉。”
我站在他身边,有点儿紧张于他的举动,他那样温存地看着画中女子,那样怜惜,像是怕惊动了她。
他是爱过的吧。他们为什么会分开?我看着女子,爱情究竟是怎样疼痛而无能为力的事呢。
没有人回答我。不,也许程老师的行为让我有些明了。他的手指停留在女子的裙角,目光痴迷,让我蓦然一惊,我看向苏路加时,也是这样吗?
眉,多么美丽的字。她孤意在眉,他深情于睫。
我暗暗地想,我要快快地学好素描,将来可以为我的爱人,画上一幅画。不画别的,只画一件白衬衫,在冬日的丛林深处,背向整个太阳,张望的姿势,芦苇丛生,人,在哪里。
我迫不及待地希望能画得好一些,再好一些,能把我心里的,都能完完整整,明明白白地展现。让他知道,我是怎样的,在乎过。
程老师突然抄起油画,以扛的方式拿出门。我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快步跟了出去。
院落一角堆着旧年的枯藤黄叶,他走过去,掏出打火机,点燃。
火苗窜了上来,他毫不犹豫,将油画掷入,站在火堆面前,看着它被一点点地吞噬。
她在焚香题帕,他却在焚情。这两个人之间,有过怎样牵扯的过往?
她爱过他吗?如今她在哪里?他们为什么会分开?
松节油的气息越来越浓,他跪了下去,双手捂住脸,号啕大哭。声音惨然。
我想拉他起来,又想,让他哭出来吧,天知道他压抑多久了?我不应该呆在这儿吧,他清醒过来,会难堪的。
我悄悄地退回房内,拿了画具,出来时发现程老师居然以跨坐的方式坐到了院墙上,大声哼唱着一首古老的民谣。他的头发蓬松凌乱,双目无神,手在空中乱抓,唱道:“柳树叶,哗啦啦,漂亮姑娘找婆家,不如意哎呀呀,青柳变成黄芝麻。”
那模样倒真像乡村里哭丧的妇人。我心里升起惧意,快步离开程老师的家。
附近一带有人出来看热闹,瞧了两眼,缩回去:“还是那个画画的,怎么疯得这么厉害了?”
“以前只看见他半夜鬼唱鬼唱的,现在大白天都这样?”
“他疯了!”
我害怕,慌不择路地走着,腿刚复原,不敢走得太快,几乎有点踉跄。盛夏正午的阳光很烈,白花花的一片。那个新修好的广场空空荡荡的,只有阳光。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我看到了他。苏路加。
他走了过来。穿着白色衬衣,米色条纹的裤子,从广场左边走了过来。
他很从容。天气炎热,路人无一不走得匆忙焦灼,很少有人像他这样平静。广场上的花和树都蔫了,但是他却在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