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毫不犹豫地从十七孔桥上纵身一跃跳进水中。
经常举办学术讲座已经成了北京大学的一个好传统，主讲人都是校内外知名的专家学者或社会名流，讲座的题目有大有小可专可博，事先张贴告示，届时同学可自行前往。
今天是周六，下午有一次讲座，主讲人是本校地质地理系主任、著名的地理学家侯仁之教授，讲座的题目是：万园之园圆明园。
石洁是个爱好学习的女孩，迈进北京大学这座文化殿堂，就像是一块投入到知识海洋中的海绵，恨不得将海水全吸进自己的腹中，用知识把大脑填满填实。她对学校组织的各种讲座都抱有极大的兴趣，只要不与必修课冲突就积极参加逢讲必到。她认为听一次高水平的讲座不仅是一次最好的学习，也是一次最大的享受。
早就听说侯先生不仅学识渊博而且是讲演的天才，聆听这样的讲座机会难得不可错过。她担心今天听讲的人多去迟了占不到座位，因此三点钟开始的讲座，她两点半就来到了会场——文史楼阶梯大教室。果不其然，当她走进大教室时，听众虽然刚刚过半，但几乎所有的座位都被书包、衣服、饭碗、水杯占满了。石洁不敢怠慢，急忙在一个靠门溜边的空位子上坐了下来。
两点四十分，大教室已座无虚席，那些书包、衣服、饭碗、水杯的主人大都陆续走进教室，在预先占好的位子上舒舒服服地落了座，后来者只好另作打算，有的在水泥台阶的走道上安营，也有的在讲台旁边的空地上扎寨，再迟的就只好挤在门口或者骑在窗台上委屈着听了。哲夫就属于在走道上安营的一位，他夹在“准时入场”的人流中匆匆进门，不抱任何幻想地往教室最里面的台阶上走去，稍有空隙立即坐下，虽然比有座位的差些，但比起那些骑窗台、堵门外的又似乎强了许多。
侯先生准时来到教室，门口的同学让出了一条通道。他环视了一下听众，半句废话也不说就开始了讲座。
“记得苏联有一位老人对一个小女孩说：‘你爱你的祖国吗？
那就从爱你的家乡开始吧！你爱它就应该了解它。‘同学们，我们都热爱自己的祖国，也都热爱自己的家乡，热爱自己生活、学习、工作的地方。不过，你对自己的祖国，对自己的家乡，对你生活、学习、工作的地方又了解多少呢？比方说，在我们北京大学的北面有一座圆明园遗址，请问，你对它又了解些什么呢？好吧，今天我要向大家介绍的就是这座举世闻名被誉为万园之园的圆明园。”
几句开场白一下子就把大家都吸引住了。侯先生不用讲稿也没有讲稿，他不用翻看提纲也没有提纲，就像是在讲一个几百年前发生的故事，很快就把听众带回到二百多年前的康乾盛世。
他从康熙建园之始讲起，历数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整体设计，园林布局，修建过程以及园中收藏的宝贵文物，用他那凝重浑厚的声音颇带感情地描绘这座中国园林艺术的典范，也是当年世界上最为豪华瑰丽的宫殿。他说：“从康熙四十年（一七〇九年）始建至英法联军把它焚毁，先后营造了一百五十一年，周围二十华里，占地五千余亩，由圆明园、万春园、长春园三个大园子组成，其中圆明园四十八景，万春园三十景，长春园三十景，共计一百零八个景点，每个景点又都有楼、台、殿、阁、廊、榭、轩、馆，湖光山色，绚丽无穷，真乃汇各地名胜于一处，集中外园林在一园，是个名符其实的万园之园。”
接着侯先生把几个有代表性的景点又一一作了描述，从恭祝万岁寿诞、宴请诸藩廷臣的正大光明殿，讲到皇上处理公务、饮茶进餐的勤政亲贤殿；从园中最大的人工湖福海，讲到建于福海之中以汉白玉为底座上下三层成“山”字形延入湖中的方壶胜境；从集中了苏州狮子林和杭州西子湖的中国传统园林格局，讲到当年引进西方建筑特色以大理石为支柱，刻有大量浮雕，伴有人工喷泉的西洋楼，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最后，当侯先生痛陈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大肆劫掠园中珍宝的罪行时，同学们义愤填膺。这不仅是一次地理知识的讲座，而且是一次极为生动深刻的爱国主义教育。
讲座结束了，同学们都起立鼓掌，有几个女同学蜂拥而上围住了讲台朝侯先生问这问那，其他同学陆续离开教室。站在台阶上的哲夫离门最远，望着缓慢疏散的人群只好耐心等待。突然，当哲夫不经意地朝前望去时，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走出教室。虽然只是非常短暂地一瞥，虽然只见到一个背影，虽然是在拥挤的人群中间，但他毫不怀疑地确认是石洁，就是那个在上海的雨中黄昏为他撑伞的石洁，就是那个在北京车站为他献花的石洁，就是那个他日思夜想的石洁。
哲夫不再顾及先后次序，他再也没有耐心在台阶上等待，他开始行动了，先是不断地侧着身子，用“对不起，对不起”开路，推搡着前面的人群想尽快走出教室，后来又踏着座椅一排一排的往前移。当他接近讲台时再也走不动了，一面是以侯先生为中心的挤满了同学的讲台，另一面是几个高低也不打算给他让路的男同学。他的努力失败了，等他走出教室时，那个熟悉的身影早已不知去向。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真的，他记得清清楚楚是第三次在学校见到她了。
头一次是一九五三年的冬天。一个星期天的早上他准备进城，在校门口等候公共汽车。当32路车到站时人们争先恐后上车，哲夫被人流挤进了车厢。汽车启动，他正在庆幸自己没有被甩下时，却见到一群女同学走出校门，其中走在前边靠右的正是石洁，他的头嗡了一下。汽车越走越远，可石洁的身影却越来越显。他推断石洁很可能和同学进城，要坐下一趟车，所以他只买了一站的车票，汽车一靠站就忙着往外挤。他听到有人说：“坐一站车还往里挤，真是的。”
他也只好装作听不见，在一连串“对不起……”、“对不起…”声中下了车。
北京的冬天很冷，刚才在车上挤来挤去出了一身汗，现在下来等车被寒风一吹浑身特冷。心里越着急，汽车越不来，似乎比平时等车的时间要长许多倍……32路车从远处慢慢地驶来。
车站上的人并不多，汽车停下时他第一个就挤上去了。然而，不知是他推断有误还是石洁她们没有乘车，或者说是他当时看错了人，反正这趟车上没有他想找的石洁。车到动物园，他又一次提前下了车，在车站上又等到第三辆32路，不幸，最后的一线希望也落了空。
这一天他在城里无精打采，干什么精神都集中不起来。回校之后他开始寻找石洁，凡是有人群的地方他都特别留意，如此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直到学期结束再也没能见到石洁。
一九五四年西语系三年级去外地实习，哲夫不在学校。今年初在大食堂又见到了石洁，当时他正排队打饭，当他刚刚排到跟前炊事员也已经给他盛上饭菜时，他偶一回头刚巧看到远处大门口石洁正端着饭碗往外走。由于喜出望外情绪激动，他转身就走，恨不得立即追上石洁。炊事员却一把抓住了他：“饭票！”
人一急了往往手忙脚乱，为了找饭票他翻遍了衣服口袋，越想快越快不了，一边找一边回头，眼看着刚才还在门口的石洁又已无影无踪。他急得满头大汗，最后还是旁边买饭的同学提醒他，饭票掉在了地上。
命运为什么要如此捉弄哲夫，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心上人失之交臂不能再次重逢呢？在一个有着成千上万师生的大学里，只靠着偶然相遇犹如大海捞针机会实在太少了，能不能通过学校的学生科一个系又一个系、一个班又一个班地去查阅一下名册呢？学生科的老师允许他随便去查阅吗？如果问起来又有什么特别充足的理由呢？
是晚，他睡在床上想过来又想过去，提出一个“理由”很快又否定了它，再想出一个“理由”又被自己否定，似乎总也找不到一个万全之策。
有了，从摄影小组入手，他是小组的成员，小组每双周有一次活动，小组里差不多哪个系的同学都有，说不定就能问出来，这真是个再好不过的主意。想到这里似乎一直困扰着自己的难题已经迎刃而解。下周摄影小组就有活动，明天星期天，干脆先去拍摄一天，等小组活动时争取拿出几张高水平的作品来……
他越想越高兴，越想越得意，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是在夜间，忘记了是在宿舍，忘记了同学们早已安然入睡。他猛捶床板一屁股坐起来大叫了一声：“太棒了！”
深更半夜，一声吼叫，全屋的同学全被惊醒了，谁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怎么回事？是不是地震了？”
“郑哲夫，你嚷什么？”
“小郑，你还让不让人睡觉？”
哲夫望了望大家只好撒了一个慌：
“对不起，我……我作了一个梦。”
第二天是星期日，早饭之后他就背上照相机走出了校门。
从一九五三年复学时起他就不再搜集邮票了，他只是把那枚珍贵的“二元倒”留在了身边，把父亲送给他的照相机带到了学校，并且报名参加了学校的摄影小组。
他计划上午去圆明园遗址，下午去颐和园。在残垣断壁的西洋楼前，他似乎又看到了昨天侯先生所讲述的大型喷泉，在喷泉的旁边还应有十二尊大型铜铸的生肖像。每到子时，鼠头喷水，移至丑时，牛嘴又吐泉，子丑寅卯，依次类推，循环往复，终日不断，而当午时来临时，十二铜像更如接到了皇帝的圣旨一般，同时喷水，蔚然壮观。然而，一切都已荡然无存，连那些笨重的铜像都已被强盗运到了海外，此处只遗下一片荒芜、一腔仇恨。
下午到颐和园却是另一番情景。四月的北京正是游园的好时节，当年慈禧的御花园更是人们的好去处。从长廊到石舫，从大戏台到佛香阁，到处都摩肩接踵、游人如织。哲夫进园后即朝另一个远离人流的方向走去，他设想从十七孔桥上取景。
果然，当他绕至桥上举目远眺时别有一番景象！只见远山近水，湖光山色，落日余晖抛撒在清澈如镜的昆明湖水中不停地闪现着片片粼光，更难得此处多天然，少人为，闹中取静，游客寥寥，偶有几只划艇穿行于水面，真令人心旷神怡。
哲夫举起相机，想以排云殿为背景拍摄宽广平静的湖面。
不料，从取景器上却看到一艘左右摇摆的划艇，占住了画面中心。艇上有四个姑娘正在嬉水打闹，不仅相互泼水，还一个一个地站在船头寻找平衡，看得出来她们玩得非常开心。
突然，悲剧发生了，当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站在船头平伸双臂寻求平衡时，小船不知为什么突然向一侧倾斜，姑娘立即失去了平衡，她似乎想抓住什么却不幸落入湖中。
哲夫一见有人落水，立即扔掉相机毫不犹豫地从十七孔桥上纵身一跃跳进水中奋力游去。他的水性很好，在上海时又专门学过水中救护，因此当船上的几个姑娘正为同伴落水手足无措时，哲夫已经游到了跟前。他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就把抱住他不放的溺水者送到了船上，又把小船推到岸边，为溺水者做人工呼吸。
这时，直到这时，他才看清楚，被他从昆明湖里救上来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石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