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走后,操场上彻底沉静下来了。但各个宿舍里的灯都亮着,没有一个学生肯接着睡去,特别是301室里,挤满着前来打听消息的人。开始这拨是高三文科班的男生,他们来到后就没再离开,而是挤到各个床上去了,每个床上横七竖八的座着好几个。其它班的学生,都是委派代表来的。有跟301室的同学是老乡的,便打发老乡前来;没有跟301室认识的,便到其它宿舍去托关系找门子,反正大伙都很急切地想知道,地震是怎么从这里发生的。
男生这边刚刚离开,以边玲玲为首的几个女生便来了。边玲玲是以送被子的名义来的。她把被子递给陈超时,大伙都瞅着刘子明笑起来。原来陈超抱出去的,不是他的被子,而是刘子明的被子。
陈超接过被子,放到刘子明的床上。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刘子明说,我记得我的被子掉到地上后,是放到你的床上了。刘子明则一脸的怒气,说你小子最不是东西了,你哪是放到我的床上,你是盖在我头上了。我费了好半天劲才把身上的两个被子抖落下来。多亏是房子没塌,真要是塌了,有往下拿这两床被子的空,我早就被砸死到屋里了,还跑啥呀?
边玲玲探明地震发生的过程后,女生那边的301室,便成了这次地震的第二个新闻发布中心。当人们都认定是一场虚惊时,刚才沉重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她们都骂李国峰出的这个馊主意真是害人,也就此机会讨论起301室的几个男生来。她们从李国峰说到王志远,从刘子明说到陈超。大伙说这次地震别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失,只有边玲玲大有收获。谁也没想到陈超这个平时不言不语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居然能做出如此公开大胆的举动。高三文科班生活委员陈子华感慨地说,如果有男生冒着生命危险给她进屋拿被子,她今天晚上就嫁给他。
刘子明关好大门,他回到宿舍暖和一会儿,便拿起手电出去了。其实操场上的光亮程度,完全是不需要用手电的。他把手电揣上,本来也没想用它做什么,他甚至都没打开过。这有点像警察在陪老婆逛街时,把手拷带在身上一样,不一定有用,但一经用着了,拿得出来。
刘子明先去一趟厕所,在回来的路上,看到各屋的灯都还亮着,同学们在屋里又说又笑的。他掂量着手电,感到自己身上有着一份责任。他来到宿舍西边的102室窗下,抬手敲敲窗上的玻璃。屋里的人问谁呀?他没吱声,又敲了两下。屋里的人问他干啥?他把手电对着窗子晃了晃。屋里的人看到手电的光亮,立即把灯关掉了。他站在窗下听了一会儿,屋里还有说话声,他便再次抬起手来,对着窗子又晃两下。这些人并不知道主任跟着车去医院了,以为是老侯来查宿,便立即肃静下来。
刘子明看到这个方法很奏效,便一路晃下来。到了他们宿舍门口时,他关掉手电,悄悄地从门前绕过去,来到女生宿舍这边。以同样的方法,把女生这边的灯光逐个地都消灭了。
站在女生 301室的窗下,刘子明并没有急于离开。他突然产生一丝失落感,觉得自己很笨,也很窝囊。从这一点上说,他觉得自己绝对不如陈超灵透,眼睁睁地失去一次向心上人表达情意的机会。按理说,自己的床位离门口最近,应该先于陈超想到跑进去拿被子的事。他后悔几分钟后,便开始反过来思考这件事。他看问题一直都是以这种方式进行的。往前想山穷水复疑无路了,就反过来想。他把拿被子和去找值班老师这两件事在心里反复比较着,觉得还是后者更重要些。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去找值班老师的。想到这里,他觉得没拿被子的事,也算不得啥遗憾了。
刘子明在走到宿舍门口时,把手电关掉,装进裤兜里。进屋后,看到宿舍里的三个人都在倚着被子坐着。张自友手里拿着半截大麻花,低着头一心一意地嚼着;陈超坐在他的床上,依靠着刚刚被边玲玲用过的被子,左腿弯曲着支在床上,右腿搭在左腿上,右脚在有节奏地晃动着,两只手兜着后脑勺,眼睛瞅着上铺;李国峰则坐得溜直,和打坐念佛的差不多,两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盯着窗台下那个摔碎的啤酒瓶子,脑门子上泌出一层匝密的汗珠子来。
刘子明来到自己的床前,扒拉一下陈超的腿,说我刚才上厕所时看了一下,别的屋都关灯睡觉了。咱们也睡觉吧,你们还在这儿傻坐着干啥?陈超把右腿放下来,两条腿并到一起,忽地一下坐起来。他说对不起,黑灯瞎火的,我真不知道是你的被子。要么这么着,你把这个被罩拿下来给我,明天我去给你买个新的换上。刘子明赶紧摆手说不用了,边玲玲就披一会儿,没事的。能跟咱们班大美女同盖一床被子,是我的荣幸。说完他朝陈超挤挤左边的眼睛,做了个鬼脸。
陈超不情愿地爬到上铺去了。张自友把嘴里的麻花咽下去,他说还睡啥?门上的玻璃都碎了,屋里跟风棚似的,咋睡?刘子明回头瞅一眼门口,又低头看一眼自己的床,说我在门口都没嫌冷,你离门口这么远,怕啥?张自友说我倒是没啥可怕的,估计徐成臣今天晚上是回不来了,大不了我把他的被子压上。说到这儿,他好像怕别人要抢徐成臣的被子似的,噌地一下坐起来,伸手搬着上铺的床沿,身子闪到床外,把徐成臣的被子从上铺拖下来,放到他的被子上边了。
陈超也受到启发,他说对啊,那我压徐成臣的褥子。他站起来,从他的床上直接跨到徐成臣的床上。他们俩都住上铺,中间只隔着一米来宽的过道。这个距离对于身高172的陈超来说,只需要略微地抬抬腿就能办到了。
张自友和陈超收拾利索自己的铺位,钻到被窝里去了。刘子明本来想扯王志远的褥子压到身上,他抬头看看李国峰,便没好意思。李国峰住在王志远的下铺,人家应该算是近守楼台。他在地上转了一圈,看到李国峰的褥子底下露出一片纸壳子,便走过去对李国峰说,把你床下的纸壳奉献出来吧。堵到门上,好歹也挡点风,比敞着强点。
李国峰斜眼瞅着刘子明,大喊起来。他说不行,咱们闯了这么大祸,你们还有心睡觉,睡个蛋毛吧。刘子明闹了个没趣,他知道李国峰的心情不好,也没去跟他计较,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床前,却突然又转过身去,理直气壮地把王志远的褥子扯过来。上床后,他把自己的被子往上拽到能盖住脑袋的程度,把王志远的褥子对折起来,横着压在脚底下。在临躺下时,他抬手把灯关了。
刘子明用被子蒙起头,便闻到被子上有一股化妆品的香味。他本来对这种气味是反感的,这些年来,他一次也没擦过这类东西。他所以从心里头烦王志远,有一半是烦他下自习后不及时回来睡觉,另一半就是烦他每天早上擦雪花膏,弄得满屋子全是怪味。但今天的这种气味,似乎与王志远所擦的不同,与张自友擦的也不同。这种香气很爽淡,有点像他家山上那些野花的味道。
刘子明把鼻子刻意地贴在被子上,他嗅到的不啻是香气,还有边玲玲的影子。
按照他的审美标准,边玲玲不算这个班最漂亮的,但她是最能开发男生注意力和联想力的。特别是她的那双眼睛,你啥时候看她,都感觉她在注视着你,而且是眿眿含情的样子。刘子明记得在上个学期,自己每天都能往边玲玲的座位上瞅几十次,也跟边玲玲有过眼神上的交流。但后来,他发现边玲玲后桌的王艳丽比边玲玲更耐看,他便把关注的目光向后移了半米。他认为王艳丽的那种美,是一种端庄,是一种高贵,薄薄的身子,听课时神情专注的样子,更能缓解他的眼疲劳。但王艳丽不像边玲玲那么善解人意,她从来都是一心一意地盯着老师或课本,这让刘子明的目光,总有一种撞在墙上的感觉。他有时候心里来气,便把目光又分出一部分给边玲玲。
刘子明从被子下边静静地卧有半个小时,他的想象被边玲玲的王艳丽轮流地撕扯着。他的手贴着肚皮深入下去,却不敢有大幅度的动作,怕上铺的陈超听到。他怀疑陈超此时此刻与他再想同一件事情,而不同的是陈超想得比他可能更具体,更专注些。他肯定陈超在把被子披到边玲玲的身上时,他的手可能接触过边玲玲的身体。这样,陈超的想像就应该比他更有丰富性,让他相形见拙。这也使得边玲玲在他的感觉中大打折扣,他再想起边玲玲时,热情减退了很多,好像边玲玲的身体,已经被陈超的爪子抓脏了。随着身体中那种炽热的渐渐消退,被子里刚才的那股香气也渐渐地弥失了。同时散发出来的,是一股来自他内裤里面的汗臭味,他立即把被子撩开,把头露出来。
刘子明透了一会儿清凉的空气,他听到其它的三个人也都没有睡着。张自友每隔几分钟便翻一次身,弄得床板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动。陈超呆得挺老实的,像是在侧卧着。他的手或者脚,一定是抵触着里边的墙上,置使他身子每次轻微地律动,都带动着这个上下铺连体的床也同步震颤着。李国峰在他的对面做着深呼吸,借助操场上的光线,他看到李国峰还保持着关灯前的坐姿,把被子披在背上,朦胧中有点像个打坐的和尚。
04
第二天早上,因为没有值班老师打铃,都六点多了,学生们都还没有起床。其实大家早就被身体里的生物钟叫醒了,都委在被窝里乘机想着心事。
徐成臣是从镇医院走着回来的。他晃动几下学校的铁栅栏门,见校园里连个走动的人影都没有,便攀着门上的横栏爬进来。
翻越这个铁门,是每个住宿生必须操练的基本功。每天只要是打过晚自习铃后,这个大门便锁上了,直到第二天开饭之前,才被打开。这期间,想出去或者想进来的,都需要有翻门而入的本领。张居贤在跟值班老师交待值班注意事项时,他说学生从门口走出去,如果出现啥问题,学校的责任就大些;但学生要是从大门上跳出去的,再出现啥问题,学校的责任就小多了。那些值班的老师,谁不怕摊责任?所以他们值班的首要任务,就是准时锁好这道门。
徐成臣来到宿舍前,尽管是轻轻地推开门的,但屋里的几个人,还是同时产生很敏锐的反应。李国峰本来就是半坐着的,他看到徐成臣后,像是睡毛愣似的,一下子竖得笔直,没头没脑地问徐成臣咋样了?徐成臣明白他指的是王志远的情况,摇摇头,说转到县医院去了。
刘子明和陈超听后也坐起来,张自友翻过身来,趴在床上,抬起头看着。刘子明似问似答地说,看来事态还挺严重的。徐成臣靠着张自友的床边坐下来,他说脚上的动脉血管扎断了,大夫说如果处理不好,那只脚可能就得落下残疾。
李国峰听后,他把被子慢慢地从身后扯过头顶,像舞台上拉起的大幕一样,把自己罩在被子下边。几分钟后,被子里传出呜呜的哭声。
大家沉默几分钟后,陈超和刘子明都开始默默地穿衣服。徐成臣抬头看看自己的床位,说我得眯一会,困死我了。张自友翻下身,说你的被子在我这儿,你拿上去吧。陈超听后赶紧说,你不用拿了,上我这儿来睡吧,我的被窝还热乎着呢。
陈超从床上跳下来,正好赶上徐成臣走到他跟前。他小声地问,校长知道地震的事吗?徐成臣并没小声地回答,他说知道了,我们到医院后,主任就给他打电话了,也给王志远的父母打电话了,他们都连夜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