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短暂的婚姻

画家马切洛是如何结识缪赛特小姐的，我们已经交代过了。

一天早晨，他们在政府部门登记，心血来潮地结为夫妻；像惯常的夫妻那样，他们的结合并没有伸展到心灵深处。一天晚上，在激烈的争吵之后，他们决定立即分手，但短暂的婚姻生活又使他们难舍难分，喜欢已经变成了爱情。两个人面带着微笑，默认了这一事实。

“这是件很严肃的事情，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马切洛说，“我们一直以来都在做什么？”

“哦！”缪赛特回答说，“这件事情我们处理得很愚蠢，我们没有采取足够的策略。”

“怎么了？”鲁道尔夫这时走进房间，他现在是马切洛的邻居。

“事情是这样的，”马切洛解释道，“这位女士和我刚刚有一个重大发现：我们爱上了对方。这一定发生在我们熟睡之时。”

“哦，不！我不认为是这样，”鲁道尔夫说，“什么可以证明你们爱上了对方？也许你们夸大了事实。”

“我们彼此不能忍受。”马切洛说。

“同时我们不能离开对方。”缪赛特补充道。

“哦，孩子们，事情显而易见。每个人都想玩小聪明，但最终每个人都迷失了自我。这也发生在我和咪咪身上，我们很快就会迈过日夜争吵的两年时光，就是这样，婚姻才变得永恒。

‘是’和‘不是’一结合，你们就将永远结合在一起，你们很快就会赶上我们。如果萧纳和凡密像他们扬言的那样也来这儿住，我们三家的三重唱会让这里热闹非凡。”

这时柯林走了进来，他也得知了降临在缪赛特和马切洛身上的意外事件。

“噢，哲学家，”马切洛问，“你对此怎么看？”

柯林拍了拍被他当作屋顶的帽子，喃喃地说：“我早就预料到了。爱情是一种冒险的游戏，谁都希望赢。

对男人来说，独自生活没什么好处。”

晚上一回家，鲁道尔夫就对咪咪说：

“特大新闻，缪赛特爱上了马切洛，再也离不开他了。”

“可怜的女孩！她竟也这么有品位！”

“同时马切洛也忠实地深深爱着缪赛特。”

“可怜的家伙！他那么爱忌妒！”

“没错，他和我都是奥赛罗的学生。”

没过多久，音乐家萧纳和凡密小姐一家也搬到了这里。

从那以后，这里就变成了一座火山。在每个季度付房租的那天，邻居们联名借房东之口向他们发出警告。

确实如此，这三家几乎没有一天安宁。咪咪和鲁道尔夫已经没有精力争吵了，经常把随手抄起的东西当作“炮弹”一样掷向对方；萧纳则用手杖指着忧伤的凡密，质问她他的新发现；至于马切洛和缪赛特，他们的争吵只有在两个人的时候才进行，至少他们还会关上门窗，略微收敛一下。

即使和平偶尔降I临，短暂的和谐也不能让邻居们安静到哪儿去。不厚实的墙壁把波希米亚人所有的家庭秘密都泄露了出去，恶劣地影响着其他家庭的生活。因此，邻居们宁愿他们爆发战争，也不愿他们维系和平。

他们一起度过了6个月的单纯生活，大家情同手足，没有任何纷扰。在这个圈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归集体所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一个月总会有几天挥霍的日子。在这些欢乐的日子里，每个人都穿戴讲究，晚宴整夜整夜进行。而其他时候，他们出去几乎没有靴子穿，早晨像过斋月一样一起饿肚子，晚上想方设法凑钱简单地吃一顿，咪咪戏称为“休息”。

但这合作产生了令人惊奇的效果，女士们衣着光鲜、神采奕奕，男士们之间没有任何不和谐的阴影。他们经常屈从于情人最琐碎的爱好，对朋友则仗义疏财。

爱情往往是自发产生的——它是一种瞬间进发的情感；友谊却相反，是逐渐加深的——它是一种细水长流的情感。友谊是意志的利己主义，爱情则是心情的利己主义。

这几个波希米亚人已经认识6年了，亲密无间的这段日子并未改变他们各自鲜明的个性，反倒促成了和谐——这种和谐他们在别处再也找寻不到。他们有不同于别人的习惯，只有他们能听懂的语言，而外人对这些百思不得其解。那些不了解他们的人把他们的率性而为称为玩世不恭，其实那仅仅出于坦白和率直。他们的心灵无法容忍强加的束缚，他们憎恨一切虚假的言辞，鄙视一切粗俗的行为。面对“过度狂妄自大”的指责，他们自豪地回敬对方“那是抱负”。他们自知自身的价值，从不虚伪地评价自己。

这些年里，他们过着一种相同的生活。尽管由于职业不同，他们之间也有龃龉，但他们从不曾放弃牵手。在这6年中，无论何时，无论出现什么意在分裂他们、伤害他们自尊的企图，他们都从来没有在意过。在他们之间，每个人都尊重其他人的价值观，自豪作为嫉妒的解毒剂，使他们免于陷入心胸狭窄的境地。

然而，共同生活了6个月之后，一场离婚的传染病侵袭了每个家庭。

第一个发病的是萧纳。一天他发现凡密小姐的膝盖像艺术品一样好看，而他自己的膝盖就像是塑料的艺术仿制品。他无法忍受，因此打发走凡密小姐，并把那根他常常用来指着她的手杖送给她做了留念。然后，他和一个免费提供住所的亲戚住在了一起。

两周后，咪咪离开了鲁道尔夫，踏人保罗子爵的马车。保罗子爵是卡罗吕·巴尔贝谬希以前的学生，曾经答应给咪咪买她想要的衣服。

之后，缪赛特也走了，留给马切洛一番话，无非是对上流人殷勤举动的极尽夸赞。

这种分离没有任何争吵、震惊或预兆。仅仅是出于一种喜欢他们爱上了对方，而另一种喜欢又使这种结合不复存在。

狂欢节的一个晚上，缪赛特、马切洛和咪咪一起去参加剧院的假面舞会。缪赛特的舞伴是一个以前追求过她的男人，他们认出了对方，在跳舞时亲密交谈。也许是不经意，缪赛特在讲诉她的现状时流露出对过去的留恋。舞会结束后，缪赛特犯了一个错误，她没有把手伸给马切洛，而伸给了对面的年轻人，年轻的舞伴带着她消失在人群中。马切洛觉得有些不安，四处寻找。一小时后，他发现缪赛特挽着那男人的胳膊从剧院酒吧走出来，嘴里哼着小调。看到双臂紧抱、站在角落里的马切洛，她向他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仿佛在说，“我会回来的。”

“别等我。”马切洛如此理解她的手势。

他心里充满忌妒，但表现得很理智，因为他了解缪赛特。他没有等她，饿着肚子、满腹心事地回到家中，在碗橱里到处寻找食物残渣，只看到了花岗岩一般坚硬的面包和只剩下刺儿的红鲱鱼。

“我不能和吃巧克力糖的人比。”他想，“无论如何，缪赛特都会有晚饭吃的。”

他用手帕擦了擦眼睛，就上床睡觉了。

两天后，缪赛特在一间挂着饰满玫瑰花图案的窗帘的房间中醒来，一驾四轮马车停在门前。于是，神话奇迹般地发生了。缪赛特非常迷人，她的青春似乎在这种优雅的环境中活力四射，她又开始了以前的奢靡生活。她出现在一切社交场合，重新获得了名声，到处都在传着她的名字——在股票交易所的门廊里，甚至在议会的休闲酒吧里。至于她的新情人——阿列昔斯，则是一个英俊的年轻男人。他对缪赛特表白爱情时，总是抱怨她心不在焉，缪赛特则会笑着对他说：“你还想要我怎样呢？亲爱的朋友。我和一个用没有黄油的沙拉和素汤供养我的人一起生活了6个月，他给我穿棉布长袍，经常带我去剧院，因为他不富有。爱情一钱不值，而我疯狂地爱着这个怪物，我们在一起消耗了很多，现在只剩了一些爱情的碎片。捡起它们来吧！我不阻拦你。此外，我没有欺骗你。如果丝带不那么昂贵，我宁愿还和我的画家在一起。至于我的心，因为我穿着一件80法郎的紧身胸衣，所以我听不到它的跳动，我担心我已把它遗忘在马切洛那儿了。”

在那栋公寓里，三家的消失换来了邻居们的皆大欢喜。为了庆贺，房主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晚宴，房客们则纷纷亮起窗前的灯。

鲁道尔夫和马切洛又住在了一起，各自又都找了一个连名字都不太确切知道的偶像。有时一个人提到缪赛特，或者另一个人提到了咪咪，他们就会整晚都谈论着这个话题。他们回忆着旧日生活，缪赛特的歌声和咪咪的歌声，一个个不眠之夜，无所事事的清晨，仅仅在睡梦中可以一起分享的晚餐。在记忆的隧道中，他们哼唱着过去的歌谣，依然感觉着快乐。因为他们高兴地发现他们两个仍然在一起，他们把脚架在壁炉围栏上，嘴里叼着烟斗，激动的心和着寒冷季节里燃烧的火苗，把自己的秘密悄悄说给身旁的人：深爱的人，深爱的人带走了他们的青春，深爱的人也许还爱着他们。

一天晚上，经过林荫大道时，马切洛注意到前面不远处有一位年轻女士正从一辆马车里出来，白色长袜下透出她优美的身体曲线。他想，那个驾车人贪婪的目光从这里得到的满足远远超过他得到的车费。

“哦，”马切洛说，“真是一条完美的腿，我真想向她献殷勤。我怎样才能做到呢？哈！有了——真是一个新奇的想法。对不起，夫人，”他继续走近美人，他不能完全看清楚她的脸，“您有没有碰巧捡到我的手帕？”

“是的，先生，”年轻的女士回答，“给您。”她把手帕放到马切洛手中。

画家顷刻问跌人了惊讶的深渊。

画家瞬间回过神来大笑。眼前是他的昔日情人。

是缪赛特小姐。

“哦！”她叫道，“马切洛先生献殷勤奇遇记。你觉得这题目怎么样？不乏乐趣。”

“我觉得还凑合。”马切洛回答。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缪赛特问。

“我要去那座大厦。”艺术家指着一家他可以免费出入的小剧院说。

“为了艺术？”

“不，为了罗拉。”

“谁是罗拉？”缪赛特的眼睛射出一道疑问的目光。

马切洛提高了嗓门：

“她是我正在追求的女神，她在这儿演出。”

他假装拉着虚构的衬衣饰边。

“今晚你很幽默。”缪赛特说。

“而你很好奇。”马切洛说。

“别那么大声，都让别人听到了，他们会以为是一对情人在吵架。”

“真吵起来的话，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缪赛特听出了画家的挑衅意味，立刻回敬：“也许不会是最后一次？”

她的话很直白，就像子弹一样从马切洛耳边嗖嗖飞过。

“上天啊！”他仰望星空，“你可以作证不是我先开火的。快点，给我武器吧！”

战争开始了。

现在只需要找一些合适的借口，就可以使这两个活跃而真实的旧日情侣再次走到一起。

他们一起散步，互相凝视；他们沉默不语，心灵相融。十五分钟后，不言自明。

中断的谈话继续开始。

“坦率地说，”缪赛特问马切洛，“刚才你要去哪儿？”

“我告诉过你了，去看罗拉。”

“她漂亮吗？”

“她的嘴唇是微笑之源。”

“哦！这些我已经知道了。”

“你呢？”马切洛问，“乘着四轮马车从哪儿飞来？”

“我从火车站回来，为阿列昔斯送行，他回家探亲。”

“阿列昔斯是怎样一个人？”

缪赛特勾勒了她现在情人的迷人面孔。就这样，缪赛特和马切洛一起在开阔的林荫大道上上演着被唤醒的爱情喜剧，他们用温和诙谐的言辞、朴实无华的语词一句句地合着那首贺瑞斯和莉狄亚优雅地颂扬新生爱情的不朽诗歌，并在结尾处加上对他们自己昔日爱情的歌吟。当他们走到街道拐弯处时，突然走出一列巡逻士兵。

缪赛特感到一阵恐慌，她紧紧抓住马切洛的胳膊说，“哦！天哪！看那儿，士兵！又要革命了。我们快逃吧，我害怕极了，送我回家吧。”

“但是我们应该去哪儿？”马切洛问。

“去我那儿。”缪赛特说，“你会看到我的家是多么温馨。

我请你吃晚饭，我们可以谈论政治。”

“不，”马切洛想到阿列昔斯先生，说道，“我不去你那儿，我不喜欢用别人的酒杯喝酒。”

面对拒绝缪赛特沉默了。她朦胧地想起了艺术家贫穷的家，他还不是一个百万富翁。

又一队士兵走来时，她有了一个想法，再一次表现出强烈的恐慌。

“他们要打起来了，”她叫着，“我再也不敢回家了。马切洛，亲爱的，带我到一个朋友家吧，她就住在你家附近。”

当他们穿过新桥时，缪赛特放声大笑起来。

“怎么了？”马切洛问。

“没什么，只是我想起来我朋友搬家了。她住在巴第诺尔。”

看到马切洛和缪赛特手挽着手回来，鲁道尔夫毫不惊讶。

“事情总是这样的，”他说，“尤其是那些深藏着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