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毫无表情地盘脚坐在炕沿上,头勾在裤裆中,使劲地叼着那支半尺多长的烟袋。爹的嘴巴扭曲着,下巴上的那绺山羊胡子,像风中的枯草,抿向一边。
英子把脑袋帖着门框往前探了一下,后腿跟着拖入门槛。英子冲着爹小声地问,我哥——这是咋的了?
英子爹没吱声,他微闭着眼,眼皮耷拉得像是没风时的门帘。嘴巴紧吧嗒了几下,一袋烟又抽透了。烟锅里的火渐渐地熄去,白烟也跟着忸忸怩怩地消失了。
英子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的大哥,又心急火燎地问一句,你们——这到底是咋回事?
大哥垂下头,两只手撑在地上,猪拱地似的,嘴里发出几声含糊的声响,像是在说啥,又像是在哭。
英子见大哥蜷伏在地上,看着怪心疼的,就猫下腰去拉他。
英子的手刚触到大哥的肩上,就被大哥伸出的双臂紧紧地抱往大腿。大哥很费劲地扬起头,满嘴的酒气像摩托车的排气管子一样,突突地直往上喷。那张黑红的脸和脸上斑驳的青春痘,像撒着黑芝麻的饼干,泪水在他那双深陷的眼窝子里汪了一潭。
英子拉不动大哥,就跟着大哥一起哭起来,但她哭得有些莫名其妙。她不知道这个家又摊上啥事了,凭直觉,一定又是一件大事,一件糟心事。英子感觉自己的心就像房顶上那只吊着的灯泡,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个家如今就剩他们三口人,再也架不住个三长两短的了。现在的日子,就像三角架一样,彼此很勉强地支撑着。即便再有个一差二错,这个家也就彻底散架了。
爹又抽过一袋烟,屋子里旱烟的气味呛得英子迷迷糊糊的。她渐渐地抽噎起来,发出咝呵呵咝呵呵的声音,气流从嘴里吸入再从鼻孔中惯出,越来越快,渐渐地失去控制,磕磕绊绊的,像从山顶上滚下来的石头。
一直没吱声的老爹突然吼起来,烟袋敲得炕沿梆梆响,语气中有股火药的味道。他说,你们都别嚎丧了,我还没死,都给我睡觉去!
英子哥俩被这炸开的吼声吓得停止哭泣,像飞奔的汽车突然一个紧急刹车。英子在前仰后合的感觉中,顺势拉大哥一把,大哥也就噌地一下弹起来,趔趔趄趄地摇晃两下,一头扑向炕梢,脚朝外,背朝天。
英子给大哥扒去脚上的黄胶鞋,一股臭气立即弥盖这间低矮老屋中的旱烟味。大哥脚上的那双袜子,前边露着被黄胶鞋捂得泛白刨皮的脚趾,后边露着被皴把得干烈乌黑的脚跟。
英子爬上炕,从炕梢的一对木箱子上拽下大哥的被子,给大哥搭在身上,又把爹的行李也拿过来。她抱着行李在爹身后站了一会,打算给爹焐好被子,见爹坐在那里,没有动的迹象,她就把行李轻轻地放到爹的身后。临出屋时,她回头瞅爹一眼,见爹又装上一袋烟,正在划火柴,她对爹说,你也睡吧,都快十二点了。
回到西屋,英子再也睡不着了。她使出吃奶的劲也猜测不出这次家里到底又出了啥事,只是越想心里越害怕起来。
自打去年春天,大哥认识东官村的“白癫疯”后,就和他一起倒腾小猪崽子。挣了钱,也不往家里拿,一个人在外头瞎花,下饭店,去澡堂子按摩,据说还找小姐。庄上的人在背地里说三道四,指指点点。英子早都听说了,但她假装不知道,她心疼大哥,也心疼自己的老爹。她在爹跟前,一直替大哥瞒着这些事,她不想让这个刚刚平静下来的家,再经历任何风吹草动。
整整一宿没合眼的英子,终于盼到鸡叫三遍。她听到大哥起来了,她也就跟着起来了。英子问大哥今个干啥去?大哥说赶集。英子说今个不是集呀?大哥说不是集也去。英子说不是集你去干啥?大哥说不干啥也去。英子说我给你做口饭吃吧,大哥说不吃。看大哥那样子,好像是在跟她赌气。
大哥走了,英子又回到西屋,她依着炕沿靠一会,她在想大哥为啥跟她赌气呢?是她做错啥事了?她越想越没有头绪,索性到后院抱些柴禾,开始点火做饭。
饭做好了,还不见爹起来,英子就到东屋去叫。
爹弯在炕头上,英子叫过五六声,没动静。英子有些害怕,她上前摇摆爹的肩膀,爹仍旧不吱声,蜷缩的身体被英子推揉得犹若案板上的面团。
英子吓哭了,泪水滴在爹的脸上,爹被烫得动了一下。英子抹着眼泪追问,她说,爹,咱家这是咋的了?这才消停几天,我哥这又是闹腾个啥?爹,你咋的了?你说话啊!
爹从被窝里哆哆嗦嗦地伸出那只和干树杈子似的右手,在枕边摸索着。英子以为爹在找烟袋,就从枕头旁把烟袋拿过来,递在爹的手上。
爹睁开眼睛,把烟袋拨开,一下子抓住英子的手,两行老泪没等流下来,就早已渗入在满脸的趋纹缝中。爹的喉结涌动好一阵子,才发出低沉的声音。爹说,英子,爹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娘啊,你大哥要换亲,爹也没啥法子了!
英子似乎没听清楚或是没听明白爹的话,她静静地望着爹,在等着爹接着说下去,像是在听一个没讲完的故事。
爹没往下再说,屋子里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只的摆在柜上的那架老式坐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等到英子哇的一声哭起来时,爹竟被吓了一跳。
英子风一般地刮向西屋,爹的手被英子这么使劲一带,枕头拖到了地上。
02
昨天晚上,是英子记事后,第三次看到大哥流泪。
第一次是五年前,母亲过世的时候。那时,大哥刚结婚不到半年,嫂子是比这里更穷的西山坳老李家的丫头。比大哥小五岁,人长得没说的,在庄上大姑娘小娘们堆里,也算是鸭群中的鹅了。只是嫂子的娘家特穷,穷得叮当山响。嫂子的大哥二十五六了,还没上过媒人。嫂子的爹妈着急给闺女找婆家,是等着要钱给儿子盖房子说媳妇。英子哥娶到家这个媳妇,总共花了四万多块。也就是说,等于花去这个家的全部积蓄,还外带五千多块钱的债务。
嫂子从下车当天,就挑肥捡瘦地和大哥过不去,和这个家过不去。她总认为她这朵鲜花,本就不该插在大哥这泡牛粪上。屋里地里的活计,她一点不干,整天穿得干干净净的,东家长西家短地窜门子,扯老婆舌头。英子娘实在是看不过眼,说她几句,嫂子就一翅子飞回娘家。大哥去叫过几次,她就是不肯回来,一住就是小半年。后来嫂子托人捎来口信,说除非英子娘亲自去请。英子娘核计了三天三宿,终于还是去了。嫂子是被请回来了,可英子娘回来后,却一下子病倒了。娘在炕上又躺了三天三宿,水米没打牙,都没上医院问个究竟,就稀里糊涂地走了。当时合庄人都说,英子娘是窝囊死的。
英子娘走后,满庄子的人都炸锅了。大伙都在背地里戳嫂子的脊梁骨,骂她不得好死。老一辈的叔叔大爷,则指着大哥的脑门子骂他孬种。大哥也就拿出一副孬种的架式,一句话也不说,只顾着跪在娘的灵前一个劲地哭。
这之后的日子,这个家除了英子娘在东屋供奉的佛像,西屋又多出一位活佛。嫂子还是那头色,并大有一手遮天的架式。大哥还是那熊样,在嫂子跟前和个太监似的。英子成了这个家的主要劳动力和专职厨师。
自打英子娘走后,英子爹几乎一言不发。每天除了嗯啊这些应答之外,就是把烟袋嗑得叮叮当当的,很难从他的嘴中听到一句完整的话。
如此这般,这个家倒也相安无事地度过一年消停日子。
就在英子娘刚刚烧过头周年的那天晚上,英子刚把饭菜端上来,坐在炕稍的大哥干咳几声,还做出个很领导的手势,示意大伙先别吃饭,他有话要说。英子问大哥咋地了?大哥这才很庄重地宣布,说大嫂怀上了。消息一出,这个家凝重的空气中,立即有一丝喜悦开始暗暗地涌动,就连一直“哑巴”的英子爹,也在背地里嘱咐英子,要她给大嫂弄点顺口的。
而接下来的事情,应该算是一个意外。在英子一家人刚刚高兴起来还不到一个月的一天夜里,大约十二点多钟,英子被杀猪般的哭嚎声吵醒。她赶紧穿上衣服来到西屋,见大哥慌张得都找不找鞋了,光着脚站在地上大声地喊叫着,说嫂子流血了。等到英子爹起来套好驴车,英子哥俩赶了十多里山路,把嫂子送到乡医院时,嫂子早就断气了。大夫检查一下,说她是宫外孕。
这是英子第二次看到大哥流泪。
嫂子的死,成了合庄许多婆婆教育媳妇的话柄,人们一致认为这是报应。关于这一点,包括英子哥也认同。但别人说也好,骂也罢,说过骂过也就渐渐地拉倒了,只有碰到类似事情时,才又翻拾出来。唯有英子哥不一样,老婆好坏先不说,但死的终归是他的老婆,现在肯定的事实是他已经没有老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咯噔一下没了老婆,这也就等于以后断了香火,那日子再怎么地,也就稀松没劲了。一家人过日子,就像几头牛拉一辆车,道越窄巴,车拉起来就越费劲。再有其中的某头牛不使劲,车要运行,另外的牛就要承受更大的负重。
现在的英子,就是这辆牛车上的另一头牛。
03
英子的性格,真有点像头牛。她自打小就老实,就听话。谁叫做啥就做啥,叫咋做就咋做。跟比她大的孩子在一起玩,她听人家的;跟比她小的孩子在一起玩,她也听人家的。她被大孩子打哭过,也被小孩子打哭过。她好像天生的不会记仇,哭完了就算过去了。她很少去想昨天的事,更不善于去想明天的事,她一门心思只想眼目前的事。
早晨,英子跑回西屋,她插上门哭起来。爹起床后,敲了一阵子门,英子没给他开门。爹到院里给圈里的牛填点草,回来后,英子听到外屋传来几声铝锅盖撞击锅沿响声。到了中午,英子也没下地给爹做饭,竟躺在炕上睡着了。其实英子并没把换亲的事当真,她的眼泪来源于这个家这几年的发生这些事,来源于死去的娘,来源于可怜的老爹和不争气的大哥。她认为换亲这件事不过只是大哥的一个想法而已,只要是她一闹,事情也许就过去了,或者就有了另外的一种解决办法了。几年前,大哥在说大嫂的时候,爹嫌钱多,不同意。媒人为了省钱,也提过换亲的事。但还没等英子表态,娘就一口咬定,说不行,甭管花多少钱都可以,谁也别想打我老闺女的主意。后来多花些钱,事情也就解决了。英子认为这次也能和上次一样,多花些钱而已。英子甚至都想过,她想等大哥回来后,和爹商量一下,家里没钱可以找亲戚再借一些,等大哥结婚后,她就出去打工,和大哥一起还饥荒,实在不行的话,等以后她找婆家时,多和男方要点彩礼,替家里堵上这个窟窿。
英子睡到下午四点多,她想解手,去了一趟厕所。回来时,路过东屋窗下,看见爹在东屋炕上坐着。爹在炕上坐着的样子似乎是固定的,总是蜷着腿,勾着头,胳膊肘子支在漆盖上,手里端着烟袋,一下一下地抽烟。
英子在窗外站一会,爹的背影让她的眼睛和鼻子都感觉酸酸的。她没再回西屋,而是折回到房后,抱进一抱柴禾。她蹲在东屋的灶前给爹烧炕。锅里的水发出兹啦啦的声响,她感觉自己的肚子也跟着咕咕地叫起来了。她才想你自己差不多一天没吃饭了。她打开碗橱子看了一下,早上(火通)的年糕和炖的白菜,都原封不动地放在碗橱子里,看来爹也差不多一天没吃饭了。她赶紧把箅子端出来,她想接着再(火通)一下。她刚把箅子放到锅里,又觉着不对,爹都一天没吃饭了,晚上吃粘东西,对胃口不好。她又把箅子端回到碗橱子里,她想了想,给爹做点面条吧,爹爱吃面条。她把锅刷出来,里面放上水,又往灶里填些柴禾,让火自己着着,她找出个干松的盆放在锅台上,便转身去碗橱橱下的面口袋里拿面。
英子自己一边烧火,一边翰面,忙得叽里咕噜。以前她下地做饭,爹听到动静后都老早就下地给她烧火。今天爹没来帮她,看来爹心里也很难受,似乎比她更难受。这让英子心里升起一丝暖意。上午她还在恨爹,认为爹不如娘疼她。现在又忽然感觉到,爹还是很在乎她的,只是没办法而已。这几年来,爹老了很多,脊梁骨瘦得都没有英子的宽了,身子也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勾娄着腰,像个问号似的。英子知道,爹这是为这个家操心操的。爹天天晚上睡不着觉,半宿半夜的坐在那里抽烟。爹是那种出不出道不出的人,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娘活着时,家里的事娘张罗着,啥事不用爹操心。娘走后,家里有个啥事,英子都是能瞒着他就瞒着爹,英子怕爹和娘一样,再窝囊出病来,爹是她最后的一块主心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