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喜克索斯国王寓所的时候,泰塔能够听到从庭院里传来阿佩庇的声音。他听起来像是一只掉进陷阱的黑色鬃毛的雄狮,泰塔进入屋子,吼声越来越大。当他迈过门槛的时候,差点儿被正在惊恐地逃离国王面前的三位祭司撞到,一个沉重的青铜碗“咣”的一声砸到了门槛上。它摔到了房间里,滚到了喜克索斯国王的身旁,他正裸体坐在屋子中间乱七八糟的皮毛和乱成一团的床单上。
“你去哪里了,巫师?”一见到泰塔,他就马上吼道。“在天亮前,为了把我从那些可恶的带着发臭的毒药和热钳子的祭司们那里救出来,我就派特洛克去找过你。为什么下午都过了一半了你才来?”
“我没有见到特洛克。”泰塔解释道,“可是我一听到纳加说你病了,我就来了。”
“病了?我不是病了,巫师。我就要死了。”“让我看看怎么才能救你。”
阿佩庇翻了个身,他毛乎乎的肚皮朝下,泰塔看到他背上有奇异的紫色肿胀。面积有两个聚拢起来的拳头那么大。他用一个指尖轻轻地触碰时,阿佩庇发出了疼痛的叫喊,突然全身流汗:“轻点,泰塔。你和全埃及的所有的祭司同样坏。”
“这是怎么出现的?”泰塔退后了一步,“症状是什么?”
“一开始我的胸剧烈地疼。”阿佩庇按了一下疼痛的位置。“接着我开始咳嗽,疼痛加剧。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这里动,然后疼痛好像移到了我的背上,就有了这个肿块。”他用一只手从肩头上伸过去摸摸肿起的地方,又呻吟起来。
在采取进一步措施之前,泰塔施用了一剂红色的瑟芬饮剂,红瑟芬是一种催眠的花,一剂就会使一头幼象倒翻在地,但是虽然阿佩庇的眼睛斜视着,声音也变得模糊,可是他仍然头脑清醒。泰塔再次触摸检查肿块,国王呻吟着,但是没有做出任何反对的动作。
“有个什么异物深深地卡在你的肉体里,大人。”他说道。
“这个对我来说很平常,巫师。从我最后一次吮着我奶妈的奶头时开始,邪恶的大兵——他们大多数是埃及人就一直将异物刺进我的身体。”
“我想它是一个箭头或是一片刀片,可是却没有刺入的伤口。”泰塔自言自语。
“你的眼睛长到哪里去了,伙计。我身上遍布着伤疤。”国王那多毛的身体的的确确交织和布满着斑驳的战争留下来的旧伤痕。
“我打算割掉它。”泰塔提醒他道。
阿佩庇低声吼道:“就那么做,巫师,不要再叽里呱啦地谈论它了。”
泰塔从他的箱子里选了一把青铜手术刀,阿佩庇从地板上拾起他的粗皮腰带,将它对折起来。他死死地咬住它,让自己镇静下来。
“过来!”泰塔对在门口的卫兵叫道,“来按住你们的国王。”
“滚出去,你们这些白痴!”阿佩庇撤销了这个命令。“我还不需要任何人来约束我。”
泰塔站在他的旁边,计算着下刀的角度和深度,接着便敏捷地切了下去。阿佩庇从固定好的牙齿之间发出了沉闷的吼叫声,可是没有动。一股黑血和黄脓从伤口处喷溅出来,泰塔朝后站了站。一种像从破裂了的肠道里冒出来的臭气弥漫了整个房间。泰塔放下了手术刀,用他的食指顺着切口探进去。血在伤口周围冒着沫,他感觉到在切口的底部有个又硬又尖的东西,他操起早已准备好的象牙钳,探入了切口,直到他感觉到了有个尖状物碰在了钳子上。
阿佩庇停止了嚷叫,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只有他的背部肌肉在本能地颤抖着。他通过鼻孔像猪一样呼哧呼哧地呼吸着。在第三次尝试中,泰塔用钳子嘴儿夹牢了那个物体,用力拉使它松动了,开始向上升至表面。它带着一股脓水和腐烂物出来了,泰塔将它举起来,让从窗子进来的光照到它。
“箭镞,”他说道,“它已经在里面好久了。我很惊异它一直没有变成坏疽。”
阿佩庇吐掉皮带,坐了起来,摇晃着轻声地笑了:“借修依斯多毛的睾丸的光,我认出了那个漂亮的小装饰。那是十年前在艾布纳,你们当中的一个混球射入到我的身体里的。那时,我的医生们说它太靠近心脏了,这让他们无法够到它,因此他们就把它留在了我的身体里,自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孕育着它。”
他从泰塔那血糊糊的手上拿过了这个三角状的火石箭镞,以一种特有的自豪感得意地看着它。“我感觉就像一个母亲和她的第一个新生儿。我要把它制作成一个小吉祥物,用金链戴在我的脖子上。你在那上面为我施行魔法。那我就应该抵御得了任何其他的箭了。你认为怎么样,巫师?”
“我保证那会灵验的,大王。”泰塔嘴里含着他在碗里准备好的葡萄酒和蜂蜜,用一个空心的铜管冲掉脓血,再用它喷洗伤口的深处。
“真是浪费好酒了。”阿佩庇说道,用两手端起了碗,将碗里剩余的酒喝个精光。他把碗摔到了对面的墙上,打了个响嗝。“现在,作为你服务的回 报,我给你来段有趣的故事吧,巫师,那要重提起我们在布巴斯提斯的塔顶最后的那次谈话。
“我将洗耳恭听阁下的每一个字。”泰塔向他俯下身来,开始用亚麻布条包扎切开的伤口,悄声地念着在通常情况下为伤口包扎时所念的咒语:我将你捆绑起来,可恶的塞特。
我要堵住你的红色的口,你这十足的恶魔。
阿佩庇粗暴地打断了他:“特洛克主动给敏苔卡十万黄金作为新娘的聘礼。”
泰塔的手停了下来,手里拿着缠了一半的绷带,那绷带在阿佩庇那桶一样粗的腰上已经绕了一半。“你是怎么回答他的,陛下?”
他很苦恼他没能控制住自己而说出了王室的称号。这是一个危险的且难以预料的进展。“我告诉他聘礼要五十万。”阿佩庇咧嘴笑了,“他多年来从我这里盗取到大量的赃物,既便如此,他也永远拿不出五十万来。”他又打了一个嗝,“不要急,巫师,敏苔卡对我来说太宝贵了,因此我不允许她被像特洛克那样的家伙糟蹋,我要利用她将你们的小法老束缚到我的王国。”
他站了起来,抬起了一只粗壮有力的胳膊,像一只老公鸡将头埋在翅膀下一样,在他的臂下仔细地看着他缠着绷带的后背。“在我死之前你已经把我弄成木乃伊了。”他大笑道,“但是你做得棒极了。去告诉你的摄政王我准备再一次忍受他的那股香水味,在一小时之后我要在会议室见到他。”
纳加为泰塔的成功和来自阿佩庇的消息感到抚慰。任何他对泰塔的不忠所持有的怀疑都被抹去了。“我已经被那个暴戾的老阿佩庇逼得无路可走了。”纳加洋洋得意地说道,“他正要做出比他所认识到的更大的让步,他中断了会议走进了他的卧榻,这就是我生气的原因。”他得意得都坐不住了。他跳起来,在石板地上走着:“他怎么样了,巫师?你给了他什么可以蒙蔽他心智的药剂吗?”
“我让他服用了一剂能够使一头大水牛都会昏迷的饮剂。”泰塔向他保证道。纳加来到他的化妆箱前,从一个绿色的小玻璃瓶里把香水洒到手上,然后轻轻地揉到自己的脖子后。“好,我要充分利用优势。”他朝门走去,接着又回过头来。“跟我来。”他命令道,“在我与阿佩庇结束关系之前,我可能要利用你的魔法。”
迫使阿佩庇遵守纳加建议的条约可不是一个容易的任务。不管是他的伤口还是药物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副作用,在午夜的报时过去后很久,他仍然大声地怒吼、叫喊,用他捏紧的拳头擂桌子。对他来说,纳加提出的任何妥协都不足以达到他的要求,最后连泰塔也被他的不愿合作搞得精疲力竭。庭院里的公鸡叫了一声之后纳加宣布休会,晃晃悠悠地睡觉去了。
第二天中午,当他们再次相遇的时候,阿佩庇已经不再顺从理性,谈判变得更加吵闹不休。泰塔尽他最大的努力使他安静下来,但阿佩庇还是尽力拖延,不让自己被说服。直到第五天,书记员才在陶简上用僧侣书写体和象形文字两种文体记下条约的条款,然后再翻译成喜克索斯语和埃及语。他们一直辛苦地工作到夜深。
直到这时候,纳加还是阻止法老尼弗尔·塞提参加谈判会议,使他忙于一些琐细的工作:跟他的老师学习功课,操练兵器,接见那些商人和祭司们的使者和代表——他们当中所有的人都寻求让步或者捐赠。尼弗尔不服,纳加就把他赶出去和阿佩庇的小儿子们一起去狩猎。他们相处得很不愉快, 第一天就在猎物问题上大吵大闹起来,差点儿导致一场相互厮打的局面。
第二天,在泰塔的建议下,敏苔卡公主加入到猎鹰一伙,在两派之中进行调解。她的哥哥们也都对她十分敬畏——当他们可能会拿起武器冲向埃及人进行报复的情况下,也完全听从她的决断。当敏苔卡在尼弗尔狩猎的战车上与他同行的时候,尼弗尔的好战本能也缓和下来了。他不大注意她的兄弟们那粗野无理的行为和威胁吹嘘的举止了,而去欣赏她的机智和博学,更不要说她近在咫尺的活生生的吸引力了。当他们沿着崎岖不平的路面颠簸着追击一群群逃跑的羚羊时,在那战车座位狭小的空间内,他们俩时常撞到一起。那时敏苔卡就会抓住他,即使当瞬间的危险感已经过去了的时候,两人还是会抱在一起。
第一次远猎之后,尼弗尔回到神庙时,他叫来泰塔,表面上对他讲述着当天的狩猎乐趣,但是实际上他心不在焉。甚至在泰塔问他最喜欢的猎鹰表现得如何时,尼弗尔也没有表现出来什么热情。直到他突然梦幻般地说道:“泰塔,女孩子确实是又温柔又热情啊!那不会令你感到惊愕吧?”
第六天的上午,书记员们完成了他们的工作,五十块陶简的条约已经等待着被正式批准。这次,纳加请来了法老参加批准条约的正式会议。同样地,所有阿佩庇的子女们,包括敏苔卡,也全都出席了这次签约仪式。
神庙的庭院如同会议开始时一样,再一次满是王室和贵族们那珠光宝气的人群。王室的传令官以洪亮的声音开始宣读条约的文本。尼弗尔立即被条约的内容吸引住了。在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天里,他和敏苔卡已经详细地讨论过并交换了重要的看法。无论何时,只要他们想起来,他们就会发现条约条款中的缺陷和被忽略之处。可是,这些是远远不够的,尼弗尔肯定,在长长的文件中的许多地方,他都能察觉到泰塔的鲜为人知的影响。
最后,到了加上玺印的时候了。在一阵鼓角齐鸣的喧嚣中,尼弗尔将他的御玺盖到了未干的陶简上,阿佩庇也同样地落下他的玺印。令尼弗尔烦恼的是,他看到喜克索斯国王僭越了法老的特权,他也采用了神圣的御玺图章。
当纳加注视着新产生的两个王国的共同统治者拥抱的时候,他那浓妆后面的脸上显露出一种令人费解的表情。当阿佩庇在他那大熊一样的怀抱里揽着尼弗尔单薄细长的身体时,人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士兵们把他们的武器在盾牌上击打得咣咣作响,或者将他们的标枪和长矛的杆头在石板地上拼命地反复顿击。
尼弗尔感到自己几乎被阿佩庇身体的强烈气味征服了。喜克索斯人唯一没有吸收接纳的一种埃及的风俗习惯就是个人卫生的概念。尼弗尔用那种想法安慰自己:如果他认为这种气味令人反感,而把他的这种感情向纳加表达时,那么纳加很快就会感到震惊。他轻轻地从他的联合法老的怀抱里缓缓地脱离出来,但是阿佩庇以长辈的风范望着他,将他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接下来他向庭院里拥挤的人群转过脸。“这片广袤土地的公民们,大家又一次联合起来了,我正式向你们承诺我的职责和我的爱国之情。作为这些承诺的标志,我主动地将我的女儿敏苔卡公主嫁给法老尼弗尔·塞提——埃及的共同执政者,他与我共享埃及上王国和下王国的双重王冠,他将是我的儿子,他的后人将是我的子孙!”
当大会不得不接受这令人惊骇的事情时,庭院里好长时间内鸦雀无声。接下来,在震耳欲聋的武器的敲击声中和带着盾甲的凉鞋的跺脚声中,他们爆发出更为热情的赞同的呼喊声。
傻笑是此刻法老尼弗尔·塞提脸上的唯一表情。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庭院里的敏苔卡。她呆住了,一只手捂住了嘴巴,好像是在阻止自己的尖叫或要发出惊叫前的准备似的。当她盯着她父亲的时候,她的眼睛惊讶地瞪得老大。慢慢地她的脸变得绯红,她羞怯地把眼睛投到了尼弗尔的身上。两人欢喜地对望着,就好像拥挤的庭院里没有任何人一样。
泰塔在法老的御座下观察着。他意识到阿佩庇宣布的时间安排极为巧妙。现在没有任何人——纳加、特洛克或其他什么人会在这桩婚姻的路上设置障碍了。
纳加在泰塔的旁边坐着。在他化了妆的脸上,摄政王明显地处于深深的惊惶状态——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困境。如果尼弗尔与公主完婚,他就摆脱了纳加的控制。他看到双重的王冠从他的掌握之中溜走了。纳加肯定感觉到了泰塔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因为他朝泰塔的方向瞥了一眼。此刻只有泰塔看透了他的心思,就好像他看到了一口装满活着的以摄政王的名字命名的眼镜蛇的枯井。接着,纳加掩饰起他那凶残的黄眼睛,冷漠地微笑着,点头表示着同意与赞同,但是泰塔知道他正在怒不可遏地思考着。那些念头很快地一闪而过,就连他也无法追踪上那迅捷的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