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约翰·温德姆
邓肯出了1000镑把火星人雷莉买下了。在火星的克拉克港,人们都告诉邓肯说,这个价钱很公道。但是到了乡下,事情却比城里难办得多。他打交道的头三家火星人根本没有把女儿脱手的意思,第四家一口咬定1500镑,一个子儿也不能少。雷莉的父母开口也要1500镑,但后来他们看清楚邓肯绝不肯这样让人敲竹杠,就把价钱落到了1000。邓肯带着这个女孩子回克拉克港的路上,他又仔细盘算了一下,他觉得这项交易还是划算的。因为,他即将去转运站上工作5年,他要把雷莉带去作伴,平均起来,每年花在她身上的钱也不过200镑,而且当他回来以后,还能以400或500镑重新把她转手。回到克拉克港以后,他到公司代理人那里说了说自己的情况,准备把各项事宜安排妥当。
“喂,”他说,“你知道我签了5年合同,到木星Ⅳ/Ⅱ上作转运站站长的事吧?我到那里去的飞船是去提货的,去的时候跑的是空车。你看,能不能给她安排一个客位?”公司代理人同意了,但他解释说,在这种情况下,公司还准备多供应一个人的食品,只在名义上收点费用——每年200镑,5年共计1000镑,从工资中扣除。
“什么?1000镑!”邓肯喊叫起来。
“划得来的。”公司代理人说,“听别人说,一个人单身在转运站工作常常会因寂寞而发疯。花1000镑就可以帮助你不犯精神病,价钱并不高。”
邓肯争了半天,公司代理人丝毫不肯让步。这就是说,雷莉的身价已经上升到2000镑。尽管如此,如果考虑到他自己的薪金是一年5000镑,不需交纳所得税,在木星Ⅳ/Ⅱ居住期间又没有花钱的地方,可以全部积赞起来,两千镑实在不算一笔大数目。所以邓肯最后还是同意了。
“好吧,”代理人说,“你还要给她弄一张搭船证,只要给他们看看结婚证就行了。”
邓肯瞪大了眼。
“结婚证?什么?我同一个火星人结婚?”
“没有结婚证就拿不到搭船证,这是反奴隶法规定的。他们会认为你会把她卖出去——甚至还可能猜想本来就是你花钱买来的。”
过了几天,邓肯带着结婚证和搭船证又来了一趟。代理人说:“成了。我的费用是100镑。”“他妈的!”邓肯骂了一句,只好付给他100镑。“一个呆头呆脑的火星人花了我这么多钱!”邓肯恨恨地说,“连话也不会说。这些火星上的乡巴佬简直不懂得自己还算个人。”
“你从来没在这里生活过吧?”代理人问。
“没有。我只路过这里几次。”
“那就难怪你不了解他们了。”代理人说,“他们的举止很迟钝,生就一副呆相,但是他们一度曾是聪明绝顶的人。”
“一度?可能是很久以前了吧?”
“早在我们到达这里之前,他们就不再动脑筋思索各种事了。他们的星球正在死亡。你没见过这里的老人吗?太阳底下一坐,什么都不往心里去。”
“可是,我买的这个人才不过20岁左右,根据火星的历法才10岁半,她对一切也都无所谓;一个女孩子在举行自己的结婚典礼的时候还不知道是在干什么,这证明了她是个十足的呆子。”
在这以后,邓肯又花了100镑为雷莉购置生活用品,这使他心里很不舒服。如果花这么一大笔钱是为了一个真正伶俐的姑娘还有话可说,可是雷莉……但是现在木已成舟了。不管怎么说,在一个非常寂寞的转运站上,就是她这样一个人也终究算个伴侣。
宇宙飞船的船长把邓肯叫到驾驶室里,让他从屏幕上看一下未来的家。邓肯看到的是一个表面上岩石满布、慢腾腾地旋转着的大石块。“有多大?”他问。
“直径大约40英里。”
在回餐厅的路上,他探头往舱里望了望。雷莉正躺在铺位上,身上系着弹簧被。一看到邓肯,她用一只胳臂肘支起身体来。她还不到5英尺高,脸和手都很纤细。她的眼睛圆得很不自然,脸上永远挂着一副对什么都感到吃惊的天真幼稚的表情。她有着茂密的棕色头发,鬈曲处闪着红光,两个耳垂透过头发一直耷拉下来,肤色苍白。
“你该起来整理东西了。”邓肯说着,给她做了个样子。
“似的——好吧。”她说,开始解弹簧被的钩扣。
邓肯关上门,用力一推,身子便飘浮着顺着过道滑了过去。雷莉把被子推到一边,小心翼翼地俯下身,从地板上拿起一对金属鞋底,用扣环安在自己的两只拖鞋上。她小心翼翼地攀住铺位,一点一点地往下垂,直到磁底鞋喀啦一下粘在地板上,她才敢站起来。她穿一件棕色罩衫,她的体型在火星人中可以算是美的,但按地球人的标准来看却不怎么样。她开始整理行装。
“这鬼地方真不该带女人来。”当邓肯走进厨房时,厨师维斯哈特正在发议论。邓肯对维斯哈特没有什么好感——主要因为邓肯突然想到雷莉非常需要学点烹调技术的时候,曾去找过他,但维斯哈特要价50镑,否则就不肯收这个学生,这样,就使邓肯的投资又上升了。
“这个鬼地方,真不该让人来工作。”邓肯沉着脸说。
谁也没接他的茬儿,大家都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接受转运站的工作。邓肯是退休的宇宙飞船船员,按公司的规定他只能到转运站工作。过去他从没到木星Ⅳ/Ⅱ上来过,但他知道它是卡里斯托星的第二颗卫星,而卡里斯托星又是木星的第四颗卫星,其结果,这个星球必然是宇宙中那些凄凉的小石子中的一颗。他只好签字同意公司对这种职务规定的条件:期限五年,年薪5000镑,由公司供给一切生活用品,外加到达以前5个月等待的半薪,和期满后“适应地心力”恢复期6个月的半薪。
好吧,这意味着今后的6年用不着为生活操心了,最后还能发一笔小财。只是这口美食中含着一根刺:一个人能不能度过5年独居生活而不发疯呢?有的人挨得过去,有的人只过几个月就垮台了——满口胡言,必须找人替换。据他们讲,如果你能熬过两年,度过5年也就不成什么问题了。但是要知道这两年究竟能不能熬过去,惟一的办法是去实地试验一下……于是,邓肯向公司提出要在火星上过等待期,因为那里的生活费用更便宜。他就这样来到了火星。克拉克港的侨民有一大部分是退职的宇航员。他们发现在一个球心引力小、道德观念比较松弛、物价便宜的地方度过晚年是个好主意。关于怎样度过转运站的寂寞时光,他们给邓肯出了一些点子,最后邓肯打定主意买下了雷莉。
木星Ⅳ/Ⅱ是一块凄凉、荒寂的大石块,除了它的位置外,任何价值也没有。据说,在这个鬼地方,平均八九个月才有一艘飞船飞来。邓肯乘坐的飞船继续减速开始下降。转运站出现在荧光屏上:方圆不过几英亩大,有几间半球形房舍,几只圆柱形货运箱排列在从乱石中铲削出的一条发射坡道旁边。站台后面的一个峭壁上有一面巨大的凹面镜。一个小小的、穿着宇航服的人在那座半球形建筑物前面的金属坪上像发了疯似的又蹦又跳,两臂挥舞,对飞船表示欢迎。
邓肯离开荧光屏,回到自己的舱房,发现雷莉正在一只大箱子后面挣扎。由于飞船减速,箱子飘浮过来,仿佛要把她挤到墙上似的。邓肯把箱子推到一边,把雷莉拉出来。
“咱们到了,穿上你的宇航服。”他说。
他们下了船。
准备交班的站长全神贯注地看着雷莉说:“我那时要是也带一个来就好了,打打杂也有用哪。”他把内室的门打开,把他们带进去。
“到了,欢迎你们住到这里来。”他说。半球形建筑是那种常见的格式:双层地板,双层墙,两层中间是密封的真空。几间屋子组成一个单元,房子的下层固定在伸进岩石里的金属棍上。除生活住房外,另外还有3间大一些的房间,这是为了有一天贸易扩展,人员增加时用的。
“这里有食品、氧气罐、各种备用零件,还有水——她用水的时候你要多加注意,大多数女人好像都认为水是天然从管子里流出来的似的。”
“火星人不会这样。他们生活在沙漠里,天生知道爱惜水。”邓肯说。
“一切使你生活舒适的东西这里应有尽有,你看不看书?这里有的是。”邓肯说他不爱看书。“那边是唱片,喜欢音乐吗?”邓肯说他喜欢好听的曲子。站长的眼睛又瞟到雷莉身上。“你想她在这里会做些什么?除了做饭、给你解闷以外?”他问道。
邓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耸了耸肩膀。“啊,我想她是没什么问题的。火星人天生呆痴,在一个地方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什么事都不做。这是他们天生的本领。”
“那倒不错,这里正需要这种本领。”站长说。
邓肯站在房子外面的金属坪上看着飞船起飞,没多久它便缩成了一个小点,落到锯齿形的地平线后面去了。突然间,邓肯感到好像他自己也缩小了,在一大团荒凉、冰冷的石块中,他已经成了一个小点,而这石块本身又是茫茫宇宙中的一个小点。邓肯在他的保温服中打了个寒战。他从来没有这么孤独过,从来没有意识到空间的这种浩渺、冷漠、使人万念俱灰的孤独。他迈步走进密封室。
正像邓肯的前任对他说的那样,工作很轻松,到了预先约好的时间,邓肯便同卡里斯托星通过无线电联系。通常只是需要互相查核一下对方是否平安无事,有时对从广播中听到的新闻交换一下各自的看法。偶尔,卡里斯托星会通知他已发出一批货物,让他在什么时候打开指向标。遇到这种情况,在一定时间内,圆柱形货运箱就在空中出现,慢悠悠地飘落下来。把货运箱同储存箱联接上,把货物卸进去,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
卫星的白昼很短,而夜晚的亮度也同白天差不多,因此他们根本不管这里的白天和黑夜,干脆按照地球上的时间进行活动。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安放飞船运来的大批货物。生活的必需品安置到半球建筑的主室里,其余的放在没有空气和取暖设施的小圆球建筑里。等这项工作告一段落,这里的活儿确实非常轻松……
邓肯给自己拟定了一个工作日程,每隔一定时间,他要检查这个、检查那个,要浮游到峭壁上检查一下日光发电机。但说实在的,日光发电机一般不会出毛病。
有时候,邓肯发现自己竟怀疑把雷莉带来到底算不算失策。从实际角度看,他做饭没有雷莉好,也会像前任站长一样把住处搞得像猪圈一样,但是如果没有雷莉,他为了照料自己就会把时间打发掉,即使从作伴的角度看问题,照说是应该带一个女伴来,但她到底来自另外一个星球,古里古怪的。她有些像半机器人,而且那么呆痴,一点也不能给人乐趣。他一看到雷莉的长相怒气就不打一处来;还有她走路的样子,还有她不说话时安然的沉默,还有她的畏缩不前,还有她的半吊子英语;如果不带她来他就可以少花2360镑钱。
“你不懂得怎样收拾自己吗?”他再一次对她讲,“你瞧,你脸上的颜色都涂错了。你看看那张照片,再用镜子照照你自己:那一大块红颜色抹得根本不是地方。还有你的头发,又乱得像一团水草了。你应该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真正的女人!”
“似的,好吧。”雷莉漫不经心地说。
“还有你的说话,他妈的简直跟不会说话的小孩一样。不是‘似’,是‘是’。是的,是的。你说说。”
“似的。”雷莉顺从地说了一句。
“不对,把你的舌头往后放一点,像这样——”
这堂发音课上了好大一会儿。最后邓肯生起气来。
“你简直拿我耍着玩,哼!你可得小心点,你这个女人。现在你再说:是,是。”
她踌躇了一会儿,看着满面怒容的邓肯。
“说呀。”
“似——的。”她紧张地说。
他的手啪地一声打在她的脸上。这一掌使她脱离了地板的磁铁吸引力,她手脚团团转着飘飘摇摇地向屋子另一头滑去。她的身体一直撞到对面的墙壁,又弹了回来,无可奈何地在空中飘浮着。邓肯向她走去,把她的身子调转过来,让她的脚接触地面。他的左手一把抓住她咽喉下面的外罩,右手举起来。
“再说!”他命令道。
雷莉试着说这个字。到了第六遍,她勉强发出了S—S—Shi的声音。邓肯暂时认为满意了。“你看,你分明可以发这个音。你这个女人,你需要的是别人对你厉害点。”他把雷莉放开。雷莉踉踉跄跄地向屋子的另一头走去,双手捂着被打肿的脸。
时间过得非常慢。有好几次邓肯怀疑自己是否能熬过他的工作期限。他尽量把一些要做的事拖长,但他的时间还是多得要命。他很快就厌倦了流行歌曲,于是,他按照一本棋谱学习怎样下棋,也教会了雷莉。但是,他发现自己同雷莉对棋,每下必输。他又教给雷莉一种双人玩的纸牌,雷莉也比他更有牌运。这样,他在大部分时间里只是坐在那里生闷气,诅咒卫星,恼恨自己,不断生雷莉的气。
光看她做事那种冷漠、迟钝的样子就够让人生气的了。只因为她是个火星人,就比他更能适应这里的环境,这似乎是一件极不公正的事,她那一言不发情愿挨骂的样子更使他火冒三丈。
“你会不会笑?会不会哭?会不会发疯?或者随便表达点什么感情?只凭你这副脸相就能把人逼疯。”邓肯说。
她继续看着他,脸上毫无表情。
“笑一下,你这该死的——笑啊!”
她的嘴角抽动一下。
“这是什么笑?你看,那才是笑呢!”他指着墙上一张美女照片说,“像那样!学我这样!”他做个笑的样子。
“不会,”她说,“我的脸不会像地球上的脸那样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