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里的人，他与三百年后的鲁迅先生一样，是含泪的嘲笑，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鲁迅先生在死前不久的著名散文《死》中说“一个也不宽恕”，船山先生在这篇散文中使用最多的字是“不”。我们不难想象，这个“不”的含义是：不被外界诱惑收买、不后悔“抱独”“此吾山”的人生抉择。
通观全文，船山先是对隐居之地石船山一带进行一番铺陈描写，欲扬先抑。继而借势进行议论与抒情，“不得”、“不能”、“不忍”、“奚以为”，要言不烦，层层推进，气势逼人，高潮迭起，辞采与义理兼得，四个“不”只为表达船山先生对栖身之地依依不舍之情，及疲马旧巢、池鱼故渊之思。进不能做“仰而无憾则俯而无愁者”，退不能得“赏心有侣，咏志有知，望道而有与谋，怀贞而有与辅，相遥感者”。而在志节皎然如斗月的船山看来：其难舍穷僻居地的深层缘由是：一个人倘若不能做到俯仰无愧，那么他就不配上天赐予他的美荫林峦。而我根本不求上天的赐予，我的人生不是为了荣耀与追慕而来，而是为了正道的事业与坚贞的品格。倘若没有这些，居地的美好舒适于我如同虚设，所以即便在美好的时节我也宁可选择自封。
文末两节为第三部分，先生再次强调了自己认定的生命的归宿，口吻与《陋室铭》“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相仿却又毫无欣欣然的自得：
夫如是，船山者即吾山也。奚为而不可也？无可名之于四远，无可名之于末世，偶然谓之，歘然忘之，老且死，而船山者仍还其顽石。严之濑，司空之谷，林之湖山，天与之清美之风日，地与之丰洁之林泉，人与之流连之追慕，非吾可者，吾不得而似也。吾终于此而已矣！
“还其顽石”，直译：顽石还是顽石；意译：船山有情还忆我，顽石延续我的精神品格。归结主题，并且升华主题，由亲缘之爱上升到知音之爱。曾国藩的诗句“老屋有情还忆我，夭桃无主自开花”，表达的还只是浓浓的乡情。
辛未深秋记。
表面看是注明写作时间。其实细心的读者会感受到抒情主人公的提示：顽强生命力无惧肃杀，此与本文思想意蕴吻合而艺术上也余音绕梁。船山自忖生命即将进入迎接死亡的尾声，然而生得尊严有节，死亦无惧无怨。
纵览船山一生行止可知，石船山，确实是王船山先生独一无二的知音，或者说只有王船山是这座无名小山的知音。在中国古代，以石为友，历来被认为是极其致远的境界，而先生最难得的还是以石明志，其志坚如磐石，其高标人格遗世而独立，是故他能以汉服完发“活埋”全道的气节闻名海内。前述王安石、刘基、归有光、刘禹锡他们的励志散文，诚然也很感人、笔法老到、文思有过人之处。但与船山的《船山记》最明显也最要命的差距在于抱负胸次，前述作者怎么看去都是从一己的角度言志抒情，而船山可谓思接千载、胸罗万象，其所言之志，乃天下为公之大志，或者说正如他远师的张载说的一样，乃是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圣贤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于是船山得到的就是一代宗师、万世伟人之大笔。难怪有学者作家说船山的如椽巨笔撬动了石船山，让千万年寂寂无名的一个不毛小山与南岳比肩而驰名中外。余光中说，凤凰因为沈从文的彩墨而不朽；我说，石船山乃至衡阳县必将因为船山先生而名满天下、文灿千秋。
参考文献
（1）王夫之著《王船山诗文集》中华书局1962年版
（2）谭承耕著《船山诗论及创作研究》湖南出版社1992年版
（3）康和声著《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4）王之春撰《王夫之年谱》中华书局
（5）郭鹤鸣撰《王船山文学研究》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1991年版
（6）王立新著《天地大儒王船山》岳麓书社2011年版
（7）王夫之著《王夫之古近体诗评选三种》河北大学出版社
（8）黄隆顺熊考核谭崇恩主编《船山学概论》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2年版
（9）张怀承著《王夫之评传》广西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10）王夫之撰《船山思问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
（11）文海庆井泉龙平主编《船山》中国艺术出版社2006年版
（12）屈杰著《沧海月明》华夏翰林出版社2001年版
（13）萧箑父许苏民著《大家精要·王夫之》云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
（本文于2012年10月参与中国·衡阳纪念王船山先生逝世32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交流，并入选由衡阳师院湖南省船山学研究基地编印的论文集。）
附录一：《船山记》参考译文
船山，山崖上有大石如船，是一块顽劣的石头，但是山就用它来命名了。
石船山的山冈光秃秃的，溪水干涸；它稀有的一些树木长得也不茂盛，山上的草干瘦散乱到总是要凋谢的样子；那里的农田纵横交错田垄也不正，那里的水塘浑浊不流而且塘边经常断水；那里山前有遮挡难以远望，山右边延伸开成一片宽平的田野，又不能形成幽静了；那里珍贵的禽兽经过而不会留住，趾爪狰狞的野兽则蹭到行人肩膀也无所顾忌；那里的农民看惯了坍塌的田垄也不去修整，那里的民俗是几百年也没有懂得抚琴读书的。
可是我经历的山水成百上千，那其中足以颐养精神消除思虑的地方也不少，但是我在石船山这里度过了十七个寒暑，而且将在此度过我的余生，因而我说：这是我的山啊。
古人所喜爱的地方，不能让今天的人也同样系念；一般人所想得到的，并不能扩展到个别的人。我生活在今天，怀抱有独自的情感，为什么不可以选船山为终老之地呢？古代的人，他们出游的地方有选择，他们居住的地方也有选择。他们所选择的也就是一般人们所追求的。所以他们在大地上详细地察看，最好的地方就被挑选出了。可是我今天在倾倒的天空下弯曲着身体，在开裂的大地上小心地迈着步子，没有一寸土地能为我所有，即使我想选一个更好的地方也不能够。
丢掉那些不快乐，迎来那些平和心态，江山的美好与愉快恬静的心情一致就是合适的。而我是个悲愁的人，连大地都不足以包容我那不快乐的隐衷，所以即使想要挑选一处适合的地方也不可能。
仰面对天而没有遗憾的人，俯身择地也没有哀愁，这样的人应该获得优美的山林居住作为对他们的表彰。可是我不是无憾无疚者，所以哪怕是有一座山给我，也不能给我的人生带来任何荣耀；即使在那山中炼成能长生的五石散，也不能提升我的事业。用荆棘壅塞我住的房子，在我行走的路上铺满严霜，这样的待遇仍然超出我的本分，所以尽管可以选择更好的地方我也不忍心。
在欣赏风景的时候有同伴，在吟咏诗歌的时候有知音，期望正道的时候有人跟你共同谋划，胸怀坚贞的时候有人与你互相支持。相距遥远而互相感动的人，他们一定是可以身影相依散步水边互相唱和的人。可是我这样茕茕孤立活埋着，而他人那样熙熙攘攘营生着。春天的早晨，秋天的傍晚，面对这样的良辰美景，我也只是把窗户当作丸泥来封闭自己，所以即使我还想选什么地方，又干什么用呢？
如此说来，石船山就是我的山，为什么不可以呢？它没有可以扬名于四方的，也没有可以传名于未来的。偶然说到它，又很快忘掉它，我年老将死，而石船山仍旧是那块顽石。严子陵隐居的七里滩，司空图隐居的王官谷，林和靖隐居的西湖孤山，上天给了他们清丽的风光，大地给了他们丰洁的林泉，人们给了他们游赏和追慕，这些都不是我认同的，我不能仿效他们了。我终老在石船山这里罢了。
记于辛未年深秋。
（胡国繁译）
附录二：《船山记》入选《湖南九章》
２2012年７月３日，代表湖湘文化精神的《湖南九章》评选结果在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明伦堂揭晓。衡阳地区由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王夫之撰写的散文《船山记》入选。
《湖南九章》征集评选活动由湖南大学文学院倡议发起并在红网大力支持下进行，历时两个月，经由广泛热烈的网络评选和权威审慎的专家评选最后选定九篇经典之作，即毛泽东《沁园春·长沙》、陶渊明《桃花源记》、杨度《湖南少年歌》、米芾《潇湘八景图诗并序》、周敦颐《爱莲说》、屈原《湘君》、范仲淹《岳阳楼记》、贾谊《鵩鸟赋》、王夫之《船山记》。
据湖南文学院院长郭建勋介绍，柳宗元《小石潭记》落选，是因为周敦颐的《爱莲说》已高票入选，地域重叠等导致该文落选；陈独秀《欢迎湖南人底精神》因为与杨度的《湖南少年歌》风格相似，年代相近而落选；谭嗣同《狱中题壁》仅４句，篇幅短小，与其他篇章相比，略显单薄；曾国藩《湖南文征·序》与王夫之《船山记》ＰＫ，基于王夫之在思想史上的地位（中国古代十大思想家）和历史影响力（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一百位文化伟人），且衡阳地区没有其他入选作品等原因，最终选定《船山记》。
（原载《今日蒸阳》第19期记者胡国繁黄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