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港(讲)。”
每次电话打到上海去,首先必定听到这样的声音,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一样这样问的。但当对方一旦听出你不是上海人,而是一个外地人时,则会立刻换成普通话:“请问找谁?”
时间长了,我已经很习惯上海人的这种本土意识,即在第一时间里,总是操他们的母语。甚至我也很喜欢他们这样的问答,觉得自己离这个世界大都市蛮近的。只是我自己说不了三句半上海话,不然倒很愿意逗他们玩的。
语言是一个人身上的文化烙印,这个烙印越深,越能够表明他(她)生长的环境,他(她)所受的教育程度,他(她)交游的范围。形成这种文化的烙印,并非像拿个烙铁在什么东西上烙一下那么容易。同样道理,洗去这种烙印也非一朝一夕。到上海已经十年,满口“阿拉”、“白相”的庄经理请我到红子鸡吃饭,他的一双眼睛老是盯着端盘子的服务员。“依口(看),个(这)小姑娘来的时间不长。”问他怎么看出来的,是不是听她上海话不正道。答日:“佛(不)是。侬口(看)她脖颈,漆黑漆黑的,跟抹了粉的面孔差得老远。”“但是,个(这)不要紧的,几个月半年就好了。”他又补充说。
真是门道经!
但上海话却不是几个月半年就能学会的,特别是年纪大的,年年到上海做工,多少年下来,也还只是能够听懂,要开口港(讲),特别是跟上海人争吵,还是会露马脚。
但如果是很年轻的,特别是在上海读了大学,最后又留在上海工作,这种人,不用说,上海话讲得呱呱叫,身上透露出来的信息,与上海人相差无几。他们也就是通常所指的新上海人。
一个城市有很多外地(甚至外国)来的“新人”,至少表明它是很开放的、很有吸引力的。全城人无论机关、学校还是农贸市场、大会主席台上,都操一种难听的方言,就凭这一个指标,可以断定这个城市是欠发展的,是封闭的,是与传统农村相去不远的,一切对于发展成就的鼓吹都是让人怀疑的。反过来,如果将外地人与本地人口之比,作为考核发展程度的一个重要指标,说不定我们的工作格局、社会风貌,会为之一大变。据说对于一个城市国际化程度就有这样的考核指标。
上海在鸦片战争前夕,全县人口才五十万多一点,县城及近郊人口不足二十万。鸦片战争后,上海迅速向近代大都市迈进,到二十世纪初,人口突破一百万。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人口突破二百万。到二十年代末,人口突破三百万。抗战爆发后,人口接近四百万。人口快速增长有着多方面原因,包括战争的、水旱灾害的,但主要原因是对外开放,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开放中最值得关注的是对异乡人的包容。
章原先生是我新近认得的一个朋友,白白的,瘦瘦的,他算得最新的新上海人,刚从复旦研究生院毕业。他还不习惯用“请港(讲)”这样的话来问人,但他说话的声音、语调、语气已经非常接近“上海味道”。我想他肯定已经会说上海话,只是作为新上海人,他可能不希望做一个只会说上海话的上海人吧。汶一点倒叫人蛮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