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利华
如果一个熟悉我的人读了我的作品,也许他会感到很奇怪,会这样问我:为什么在你的作品里看不到你生活的影子?就是偶然会有曾经的一两个生活片段闪现,也仅仅是如同一个龙套,盒饭吃完就下场不见。对此,我只能回答,也许,我已经习惯了虚构,习惯了从虚构中建筑一栋属于自己的精神王国。
但虚构不等于迷失,不等于忘记。无论迷失还是忘记,都是背叛的代名词。
整理下自己的人生痕迹,凡是第一印象映入脑海的,对我来说,都是我人生历程中不可磨灭、不可回避的。
五岁时,村上来了一个照相的,年幼的我跟着那个照相的追了两条街道,那是我第一次懂得了爱美,并且为之下意识地执著追求。
七岁时,那是一个大雪天,地上积满了厚厚的雪,我惹了妈妈生气,而惹她生气的原因,我想了无数次,却再也想不起了。只是记得,妈妈十分生气,她说不要我了,我成为被她遗弃的孩子。然后赌气脱掉一切衣服,蹲在院子门口的雪地里,一边哭,一边可怜地回望,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次叛逆。
十四岁时,那是一个盛夏,我第一次自立,卖雪糕,用自行车从十里地外的雪糕批发点批发了一箱子雪糕,行至半路,天降暴雨,伴随着电闪雷鸣,我第一次体验到了大雨真的可以如瓢泼一般。道路泥泞起来,车子连带着那箱冰糕连带着我一次次摔倒,我满身泥浆,一次次跌倒、爬起,在那个瞬间,雨水虽多,但不如泪水汹涌,我脑海里第一次出现了那个词汇:挣命。是的,是这么一个词。就是这个词,引领着我第一次认识了生活的艰辛,同时也吸纳了艰辛的生活带来的副产品:坚强。
十六岁那年,初夏时节,我厌倦了自己的生活状态,和父母不辞而别,独自离家远行,从家里偷偷拿了400块钱,带了一把防身的匕首,一套武侠小说《谁是大英雄》。我这次远行,最初的梦想是去到新疆吐鲁番,我对那里的葡萄沟充满了向往,常常幻想生活在那里的人应该多么幸福啊,躺在葡萄架下,渴了饥了,仰脸就有葡萄落人自己嘴里……也许这是我的第一次为理想的生活而奔走,我骨子里的那些浪漫因素,也许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萌芽滋长。可我终究没有新疆,而是转道去了河南,最终到了安徽亳州。在那里,我开始了自已短短的流浪人生。我不停地行走,经过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地方,看到很多新鲜的人,新鲜的事。我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从哪个地方开始,不知道流浪生涯到哪个地方结束。直到一个傍晚,我坐在一个小山岗上,看西面和南面红霞灿烂,而北面却是黑云密布,我知道我的家乡那里正在或者将要下大雨了。我可以看见,满载着雨的云正借助风的力量,从我家乡的方向朝我匆匆奔来,我嗅到了家乡的气息,在那一瞬间,我感到无比孤独,朝着家乡所在,泪流满面,那天,我学会了思念,学会了反思.学会了感恩父母。
十七岁那年,我考上了高中。但不幸的很,需要交6000元的借读费。
父亲牵了家里那头老黄牛走向了集市,老黄牛仿佛知道自己的命运,哞哞长叫,一步一回头。不知道它是在叵首留恋它生活的村庄,还是在责怪紧紧跟在它后面的我连累了它。这一幕,教会我懂得了生活的艰辛和自己将要承担的责任:好好读书,一定要出息,对得起这牛,对得起父亲!至今,随手敲下这一幕,泪水还是止不住流在心里。
十九岁那年,我写了第一篇自己满意的作品,叫《西楚悲歌》,第一个读者是她。昏黄路灯下,她面色绯红,眼睛闪烁着莫名的光芒,说:“说不定你以后会成为一个作家呢。”在那一刻,她的一句话,点亮了我的一个梦想,引导了我走向一个方向:成为一个作家,成为我一度的追求。
经过三年沉寂,直到二十岁那年,我考上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的时候,可以看出父亲有道不尽的骄傲。他借来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执意载着我走亲访友。在路上,他越骑越快,仿佛有使不完的气力,我清晰记得,他脱下衬衣,裸露着肩膀,八月的阳光洒了他一脊背,八月的风从他健美的身躯上掠过。坐在车后的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话:“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那一瞬间,我懂得了一个男人的责任。
大二那年,家里一场变故,让我陷入生活困境,生活窘迫至极。我常做的事情,就是独自走上教学楼顶,看北面的海,看西面的山,看东面的繁华,看悬浮在天地间的那一片片落寂,脑海里呈现出的却是生活最沉重的话题:生与死。在这个时候,恩师陈淑梅给予了我援助,她用各种方法补助我生活费用,一直助我度过难关。恩师的这些善行,让我学会了感恩。她知道我爱写作,给了我一叠厚厚的稿纸,在接过那些稿纸的瞬间,无论如何,在我心里已经有了誓言:一定不要让相信自己的人失望,要还给恩师一本书。
二十八岁,3月28日,这是一个雨天,我走进了如同传奇一般的浪漫,一把雨伞,并行两肩,我接来了自己的七七,从此后,感觉生命中的那种圆满,再也不会孤单。要知道,在未遇到七七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行走在崩溃的边缘,常常夜半莫名醒来,再也难以安眠。焦虑如网,将我重重罩住,而七七身上存着的那无比珍贵的童心如阳光驱除黑暗一般,照亮了我。也许,成长的过程就是一个寻觅的过程。在有段时间里,我不再是为心灵而写作,而是为她写作,为未来写作。写作不能带给我财富,但却可以给我一种内心的踏实,摆脱了一种光阴的虚度感,赢来一种如是慰藉:虽然我不富有,但是我感觉幸福,并且一直在为我们更好的生活而努力。
翻阅这些往事,如同翻阅自己的一辈子。生命中出现的那些重要的人重要的事,在凝思的瞬间闪电般穿过,传递出来的却是或感动或温情或伤心或幸福。
我将这些可以称之为刻骨铭心的记忆片段一一罗列出来,就是为了一个词:感恩。感恩我的父母,感恩我的恩师,感谢我的七七,即使是苦难,也应该感谢,因为它磨练了我的意志。
但这些生活的影子.这些熟悉的人或者事,在我的作品里你都看不到。不是我有意无意间忽略了,也不是我无力以文字的形式去把它们还原呈现出来,而是我还没有准备好如何述说它们。现在,我只能倾听,倾听它们在我心灵的原野上沉淀的声音,也许,直到它们破土绽香的那天,我想,我才是真正达到自己写作的成熟境地。
目前,我不是在描写现实生活.而是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上虚构自己的精神世界。在虚构中,破了这个世界遮遮掩掩的面具种种,在虚构中,呈现出生活的本质内容。对于我来说,虚构如同一把武器,笨拙如重斧,于纷繁世事里万象人生中披荆斩棘,所向披靡,破众生相,破红尘雾,然后直逼真相。尤其是以《谁是凶手》《肢解》《梦境一种》为代表的建立在超现实生活基础上的纯粹虚构作品,我个人感觉是我最满意的作品。
左手虚构,右手现实。真实的生活继续沉淀,终究有一天会陈列进我虚构的殿堂;虚构的世界继续延伸,终究有一天会接触现实的土壤,这就是我写作的一个大致方向。
曾经有个关系不错的哥们对我调侃说,你们搞写作的都是异类。我一直揣摩,我也是个写作的,很显然在他眼中也已经被划进了异类的行列中,那么,我的异类又表现在哪里呢?后来,我琢磨明白了,我觉得至少自己的“异”体现于三个方面,其一是内在坚守的态度。我常常思考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坚守。在我看来,坚守的核心是童心,不因为年龄的增长而漠视一切,而丧失对各种生灵的兴趣。无论是《童心》还是《我们这里谁最坏》《没有童话的鱼》,都可以看出童心在我作品里的影子。无论是《童心》里的孙子,还是《我们这里谁最坏》里的乐乐,还是《没有童话里的鱼》里的那条小鱼,都是寄托了我极大的希望的。童心和机心是相对的,人长大的过程,也就是一个丧失童心、多了机心的过程,这种长大,是很可怕的,甚至是让人恐惧的。童心可以与花草鸟鱼对话,可以与飞禽走兽为伍,而机心只会考虑如何化飞禽走兽为美味,并装在腹中。也许,已至而立之年,却怀有童心,对于一个成人来说,的确是成人世界中的异类。
其二是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作品中人物的悲喜变化,他们的命运遭遇,是生活在作家内心的一种折射,是其人生哲学的一种变相传达。我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毕竟真实的世界不是由童话色彩组成的,真实的人生总难免触摸到一些残酷真相。虽然我不是布道者,但我始终坚信,我有义务在自己的作品中传递对真善美的追求,在讲述故事的时候,让我的读者随着悲喜变幻的人物,默默地感受文章里传达出的或同情或嘲弄或讽刺或歌颂……这类作品里,我着重关注的是小人物,例如农村的老光棍官二,这是一个在我多篇作品里连续出现的一个人物,他的出镜率之高,远远超出其他人物,从颇具幽默荒诞的《糊涂疗法》到讽刺意味强烈的《猫头》,再到《鸡王是怎样诞生的》那个家住牛角尖村的光棍老头,虽然文章里隐去了他的姓名,但我可以在这里告诉你一个小八卦,其实他也是官二。至于《黑户口》里的那个官二,则是离开牛角尖村,进城务工,行走在城市里的官二了。官二的故事很多,在农村里随便看上一看,在田间地头菜市随便聊上一聊,遍地官二。于我来说,他们的生命状态是值得同情的,不幸的遭遇是值得关注甚至怜悯的。
其三是对生活有敏锐的触觉和勇于探索超越的精神。虽然对于一个时代来说,个体是无足轻重的,但作为一个拿起笔的个体,一个可以堆砌文字的个体,他在聆听世界的回声的同时,能靠自己的敏锐捕捉到这个回声传递的本质真实,并借助文字的力量,将之还原出来。小小说还是一个年轻的文体,它的发展,取决于小小说作家的探索精神,取决于小小说作家的不断超越能力。从我个人的写作经验出发,我认为自己的探索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小说结构的探索,一个是小说语言叙述形式的探索。小小说的审美,同样应该是多方面的,兼容并蓄的,而不是单纯地局限在现实主义描写。诸如,魔幻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未来主义,象征主义、解构主义、黑色幽默等等诸如此类的西方文学思潮,完全可以完美融化在小小说创作中。在我的作品里,《肢解》和《谁是凶手》以及《生活一种》都或多或少融入了这些元素。我想,这也许是我今后写作努力的一个方向。
总之,我是一个在现实中游走的人,一个在虚构中建筑自己精神殿堂的人,而将二者紧密连接的,正是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