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快要倾塌的大殿里,正面上一尊金面的如来佛,庄严慈善地坐着。围着它,在靠墙的四周坐着各式各样的十八罗汉,玻璃眼球被孩子们剜走了,眼睛倒显得更大,满嘴的牙齿早脱光了,嘴却裂得更宽,好像在大笑一样。大殿前二十米,一个砖台两道矮墙,那是原来的山门。院子里半人深的乍蓬和臭蒿子丛密密的小松林似的挤在一起。在四野,一马平川,满眼碧绿,秋苗都长到尺来高了。钱万里、周铁汉和胡在先,都躲在大殿隔扇窗的后面,每人登着两块砖,不时伸头往外看看。“山门”前面,一道汽车路东西横铺着。顺着它往西看,远处黑黝黝高高的一块,就是宁晋城墙;城墙上滑秸垛似的一座一座的便是岗楼。往东看,约半里远的孟村还正睡着呢——天还不十分明,几颗残星仍在一映一映地闪。
胡在先向外望着,不禁啧着嘴说:“真是个好地方!当初你们怎么选来着!”钱万里笑笑说:“当初完全是逼出来的,只是为的逃避敌人,没想到今天要在这里打埋伏了!”
周铁汉却说:“那时候要有三十一区队这么个二大队,两挺机枪一支,那几十鬼子骑兵,说什么也不能放它走了!”胡在先只留心着殿外的地形,琢磨着开火以后,怎样去抢汽车道南里那块坟地,然后,怎样通过瓜地往东运动,如果敌人占了那块石碑,怎样驱逐它。
战士们分成两排,一小队在东,二小队在西,三小队留在殿后作预备队。大家都抱着枪蹲在十八罗汉的脚下,交头接耳地小声说着话儿。张小三津津有味地讲着上回怎么在这熬过的一天,干巴怎么坐在高台上装着罗汉闭目养神,……逗得人们嗤嗤直笑,赵福来、黑仓一伙就琢磨着今天的仗怎么打法,怎么攻,怎么上,敌人怎么跑,我们怎么截,都当了参谋似的。三生坐在他俩对面,一股劲呆着眼听,像是上了讲堂一般。
太阳升起来了,平着孟村房顶,射来一片金光。人们神情都渐渐紧张起来,说话的声音小到昕不见了。钱万里的眼睛一动不动的从窗眼往外看着,他已经看见,在汽车道东头,慢慢爬来一溜小黑点,蚂蚁似的,尾巴上还拖着一股烟。他盯着,等那黑点渐爬渐大,还有一里半左右了,才缩回头来,小声对人们说:“准备好,来了。”但马上伸出双手从空中往下一压,叫人们不要动,立即又把脸贴到窗棂上去。他像个有经验的猎人发现了野狼,炯炯的两眼,一时看看那溜黑点,一时又看看孟村村里的动静,一时又扭过头去望望宁晋城。
那溜黑影一步步逼近了,一列大车前面,有二十多个鬼子,成二路纵队走着,都是钢盔皮鞋,胸脯凸出老高,看那股骄横神气,好像全世界都在他们巴掌底下了。钱万里看着他们那大模大样的劲儿,对胡在先道:“你看,他们够多么叫人喜欢!”周铁汉却狠狠地说:“看他们这个大意样子,就该一个一个都挑了他们!妈的,真是可恶!”
鬼子擦着盂村过来了,已经听得见大车响。周铁汉和胡在先各扒着一扇门,瞪着眼等着。鬼子还离七十米,钱万里手一摆说:“冲!”周铁汉把门一甩,当的一声,第一个蹿了出去。嗖嗖嗖,丁虎子,干巴,张小三……像从机器里弹出来一样,一连串全蹦了出去。先打了一个排子枪,跨过矮墙,一直扑向敌人。鬼子们忽地一转身,前趴后仰,纷纷伏倒在地。胡在先的二小队也早冲出“山门”,越过汽车路,直把一块坟地占领了。
这时,敌人的“歪把子”响了,嘎嘎嘎咕咕咕朝一小队扫过去,一小队一齐被压倒下来。
伏在地上的周铁汉,一转眼,恰看见二小队正向东边另一座坟地压过去。那个跑得最快,超在大家前头的却是三生。周铁汉心里连喊:“好,好!赶上去拿刺刀戳呀!”
坟地的鬼子被赶出来了,在跑过一块瓜地的时候,被打倒了一个,剩下的三个又占了立着块石碑的一座坟头,并翻回头去朝二小队打着枪。倒在瓜地的那个鬼子还没有死,看得见他一翻一扭的身子,很显然,那三个鬼子很想把他抢下去。可是,从西边有一个人爬了来了,周铁汉抬起身子看看,又是三生。他的处境是多么危险啊!三个鬼子拼命想阻止他,集中三棵枪一齐向着他开火,三生的身前身后,此起彼落地溅着土花。明明三生听不见,周铁汉却在替他使劲,咬着牙道:“不要怕,不要怕,快着爬呀!”终于,三生爬近了那个鬼子。周铁汉又道;“等等,看他还动不动,动就先给他一枪!”三生却没有停,一直爬到鬼子一块,安然拉下那棵三八式。鬼子倒也没有动,大约早叫他们自己人打死了。
周铁汉猛地看见三生又翻回头去,往回爬了两步。立时急得嚷起来:“哎!你上哪去?上前冲呀!怎么往回走?”三生好像真的听见了他的话,迟疑了一下,又转回身来,把三八式架在死鬼子身上,朝石碑开了枪。西边坟地,胡在先刺刀一摆,第二个冲锋又发起了。石碑后面的鬼子扭头又往东跑,三生马上纵起身抢占了那座石碑。周铁汉见他又发了一枪,离他五六十米,又一个鬼子被打透了腿,跪在地下往前爬着。周铁汉又使劲叫道:“三生,再去追!”话音未落,轰的一个掷弹筒,炸在石碑前面,三生向旁一仄跌倒了。周铁汉心里一震,双肩耸了起来,那团白烟刚落下去,却见三生又坐起来,愣愣地前后看着。一忽儿,二小队的战士,都越过那座石碑,朝东追了下去。
整个鬼子小队一面抵抗着,一面在往孟村撤,显然企图抓住这个村子。周铁汉几次要爬起来冲,钱万里都止住了他,说:“只用火力杀伤就行了,让他们去退在钉子上吧!”
果然,鬼子们刚刚快抓住村沿的时候,从房子后面,两挺机枪一齐大吼起来,夹着排子枪、手榴弹,把村沿下打得烟腾土冒,一片火海。片刻之间,鬼子的死尸横躺竖卧,遍地麦个子一般,老远便看得见尸上的血冒出一大摊。
十分钟以后,机枪一停,三十一区队的战士们决口的河水一般从村里涌出来。周铁汉和胡在先也带着战士们冲了上去。一时齐声呐喊,一片杀声。再十分钟过去,除去两个鬼子滚着爬着向北逃下去漏了网,别的都在枪弹之下送了命。战士们遍地噢噢叫,到处搜寻着战利品。
战斗刚一停,周铁汉跑到石碑那里去看三生,却见三生已由一个战士跟着走下来,腿略微有点瘸。便问道:“伤着哪啦?”三生说:“哪也没有伤,只是叫炮弹炸飞的一块石头片,把大腿碰青了一块。”周铁汉把他的裤腿挽起来一看,果然只有一块皮青了些。
他的脸忽然不大愉快起来,沉了一阵,用手扳着三生的肩头,眼对眼地盯着他,七分是首长三分是哥哥的语气说:“只青了一点皮,可不应放那伤鬼子跑了呀,当时为什么不趁着那阵烟赶快追呢?”三生望着他没有言语。背后那个战士却抱不平说:“怎么叫把伤鬼子‘放’跑了?他还不是到底叫咱们打死了。”周铁汉却更沉下脸来,严肃地说:“唔,战场上可不能那么说,有机会亲手打死敌人,就不能指望别人!不管碰着多大困难,有多大危险都一样!”
不久,三十一区队二大队东调束冀去执行新的任务,便和宁晋大队分开了。
孟村战斗砸烂了一个鬼子小队以后,“清剿”再也没有大规模进行,由东增来的鬼子连忙撤跑了;桥本垂头丧气地带着两个中队上了赵县,宁晋只剩了野茨中队。野茨在牙口寨留下一个小队,带着其余的移进城去。其他的据点,都由“皇协”驻守着。这一下,大队可觉着宽松多了,好像身上又解下一道绳子,舒手伸脚都没了拦挡,便夜夜把政治攻势推到城下去。
人越精神气越壮,县大队打了胜仗,群众情绪也高涨。县上和区上每隔几天,就送上三五个参加抗日的青年来。就在大队,常常在夜间给村里开完会以后,就有人找上门来要求入伍。两个多月过去,新战士增加了二十多名,每小队都补充了七八个。
可是.问题也逼上来了。一天,胡在先找到大队部和钱万里诉起苦来:“有三个新战士没有枪,他们要求快点发。另有两个新战士嫌枪破,说连撞针也没有,打起仗来拿气吹人家呀?”过两天,周铁汉也找了薛强去,他说:“新兵添了这些个,老战士显得太少了,咱们不同古时候,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咱们是现养现用。战斗任务天天有,没有骨干带领,怎么上阵呀?”
薛强觉得:大队还发展得很不够,还追不上形势的需要,还应大大地发展一下。他和钱万里研究了一下,决定除了加强教育,积极发展党员以外,又下了命令:调每区小队四个战士升到大队来,要两个老的,两个新的,都要带着武器。
各区小队都已发展到二十五到三十个人,行军路上一摆,都是满排场的一溜溜儿了。调人自不成问题,不出七天,都送齐了。可是,枪都没有带全,二区小队带来两支,蔡大树的信上说:“我们小队还不够一人一条枪,正愁没法子解决哩。大队上人多势壮。打两个胜仗,好歹缴些就够使的了。”别的区也一样,有带三支的,有带两支的;一区只带来一支,说他们最近才发展起来,还想和大队上要枪哩!钱万里撅着嘴说:“真是游击习气。”可是,也就放下了。
大队已是百多人的大队伍了。再重新编了一下,每小队扩编成三个班,全大队一共九个班。夜间按班纵队站起来,四四方方,黑糊糊一大片。薛强站在前边看看,九个班长并排儿立着,握着大枪,威威武武,很像个样儿。再溜到后边一看,却叫人泄气!
有十几个人都空着手,有的只背条米袋,有的提一颗手榴弹,还有的只抱棵白菜,大不像个军队的气派。提到战士们的子弹,更不要说了——每人三粒!薛强前走几步后走几步地来回溜着,暗暗着急这个事怎么解决。
一个晚上,蔡大树来了。一进门,先叽叽嘎嘎和周铁汉、丁虎子几个滚了一顿,恨不能把炕跳塌了。闹罢,就凑过钱万里去说:“大队长,我们小队上缺枪怎么办?”钱万里扭了扭脖子,慢慢说:“打两个胜仗,好歹缴些就够使的了。”蔡大树咧起大嘴笑了一阵,辩驳说:“胜仗大队上好打呀,小队上也好打?大队满县转,哪都有机会,我们光围着唐邱推磨。他妈的,魏开基这小子坏得像脓包,滑得像泥鳅,又是个叛徒,对咱们摸得挺清,你怎也抓不住他,他上午也出来,下午也出来,早晨也出来,黑下也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忽地一家伙把村一围,等你听见信啦,他早拾掇完东西回据点了。”
正说着,二区小队的通讯员一声“报告”进来了。蔡大树说:“你跑来干什么?”通讯员说:“陈副政委叫我告诉你,唐邱的敌人围了裴家庄,他带着队伍打去了。他说,枪要响厉害了,最好大队派人去岳家庄抄一下。”钱万里一昕,用眼在屋里扫了一下。刚扫到周铁汉脸上,周铁汉马上立起来说:“我们去吧?”没等钱万里答话,蔡大树又一把拽他坐下说:“坐着你的吧!等不得他到裴家庄,敌人早回唐邱了。陈副政委那是瞎闹。
他是裴家庄人,无非想趁空回家看看。”薛强从旁听了,装起一副非常悲观失望的脸,对蔡大树说:“你这位老总啦,凭你这个懒劲,你怎么就会打胜仗了!你怎么会不缺枪!’’
周铁汉的小队还是披挂好了。等了一阵,果然不见枪响;又等了约一点钟,一阵脚步响,二区小队陈副政委进来了。蔡大树抓住理了,赶紧说:“是不是,看是没有打上不!”钱万里扭过去问道:“敌人怎么回事,这早晚上裴家庄干什么去了?”陈副政委说:“怪透了,只抢走一辆新轿车和两个大骡子,别的什么也没动。一去就奔了贾家大院,赶起来就跑了!”薛强问:“还有什么情况?”陈副政委低头一想,猛然道:“我有个当家,今个刚从唐邱回来,他亲戚对他说,唐邱的警察所长调到城里去了,说不定什么时候走。还说今天魏开基请客来。”钱万里两眼一闪,紧迫一句:“那亲戚怎么知道的?’’陈副政委说:“干伪事的,他小子给魏开基中队部做饭。”钱万里藏在深洞里似的两只眼骨碌骨碌转着,想了好一阵子,把头一仰说:“就在明天,就在明天!这位警察所长一定是明天走,我们赶快准备一下吧!”薛强道:“这恐怕是不会错的:一来魏开基狡猾,事前决不肯露出马脚来,今夜抢轿车,明早一定送他走;二来,今天已经请了客,警察所长已没有理由待下去了;这确实是个打伏击的机会。”蔡大树说:“我看要打也只能打个跑儿,要说伏击,唐邱到城里三条道,魏开基哪一条都走过,根本没有规律,你怎么伏法?’’钱万里问道:“怎么三条道?”陈副政委说:“一条出西门,一条出南门。南门这条出来半里远又劈成两股。”说着,就在桌面上画了个小方块算唐邱,小方块下面画了两条线,左面画了一条线。然后又比划着说:“打伏击就是不好布置,三条道在中间都离三四里,在这条等他,怕他走那条,在那条等他,又怕走这条。”
钱万里双手托住下巴颏,两肘支在双膝上,对着桌上这个图又出起神来。过了好一刻,他忽然伸出一只手,合成瓢儿一样,在小方块下面一兜说:“哎,你们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