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万里摘下枪,把皮带解开重新扎了一下,用手巾抹着前额说:“敌人的工事和地形就是这样。凭我们的力量,要硬攻,根本没有进去的可能。”薛强张着明溜溜的笑眼说:“可是,我猜你早有攻进去的办法了。”钱万里没有说话,坐在炕沿上,慢慢解着自己的文件包。薛强从面色上看,知道钱万里已有成竹在胸了。可是,他也知道,钱万里有一种脾气,心里的事常常不爱对人说,直到你一问再问,或是到了他认为已经考虑成熟,准备周全的时候,才说出来。为此,钱万里常常使他着急;甚至还引起过不满。不过,薛强却一直没有给他提出过意见。他想:也许他这样做就对,因为他每说出一句话,哪怕是不大要紧的一句,也能使人非常注意,感到特别的分量。当作一个指挥员来说,是应该有这样气派的。
钱万里从小包袱里拿出他的活叶本子,翻开看了看,才凑过来,低低的,好像从头讲起一个故事似的说:“鬼子在昨天给各村下了一道命令,限五天以内,交去一定数目的棉花套子。你看,”他指着本子念道:“小寨上五百斤,邸良庄一千斤,蒋家里八百斤,雷庄一千五,砖河七百,……”他停住,把薛强看了一眼才说:“要说办法,我想应该从这上头去找。”薛强说:“这对我们有什么用?”钱万里继续讲着故事似的说:“今天,雷庄送去了一车;我已经和区里商量好,叫他们布置下去:套子可以预备,但是不准送,听咱政府的命令再说。”说完,用眼盯着薛强,神秘地点了点头。薛强已悟出点门道来了,把调皮的两眼胰了映,问道:“莫非时刻一到,咱们把套子装了大车,一直轰进据点去?”钱万里说:“哎,我正是这样打算!”薛强又想了想,啪啪啪,一片声拍得桌子乱响,指着钱万里说:“真好主意!轰进三辆大车,可以带进二十个人去!——可是,不管怎么说,咱们人还是少了些。我看,今晚上咱们把这事仔细讨论一下,明天你带上计划再去分区走一遭,看能不能拨些队伍配合咱们。”
这天晚上,一个化袭(化装袭击)的作战方案订出来了。钱万里又连夜上了分区。
第二二天下午,薛强召集了一个支部小组联席会,把几天的训练情形和战士情绪了解了一下,附带布置了一套工作。晚上,钱万里从分区回来,作战方案被批准了。并允许配属三十一区队两个排带两挺机枪。整个战役就要在十四号晚上七点钟开始,时间、联络讯号,都已由分区统一规定好了。因大队的作战计划是化袭方法,允许提前到十四号的下午三点钟举行,离现在只有两天多了。
临出发前,钱万里又写了五道命令。两道给二、五区小队,让他们分别潜伏在大陆村、大营上两据点以西的汽车路上,准备打击和阻止城里敌人的增援。另两道给三,四区小队,让他们把队伍集中在牙口寨到罗口的封锁沟上,相机夺取大仁岗楼。最后一道给沟外的一区小队,让他们一方面负责与三十一区队和束冀大队打智邱的部队联络,一方面监视段村岗楼,假若那里的“皇协”想逃跑,就半路上截击和消灭他们。
十二号天黑以后,薛强把整个大队集合起来,拉到离村二里远的一片树林子里,他登上一道土岗子,面对着大家,用格外清亮的声调,异常兴奋地对大家说:“同志们,有一个好事来了,你们猜是什么?”立在厚草里的战士们轰的一声雷:“打仗!”震得头上的树叶哗啦啦一片响,调子里带着无限快活。薛强更提高声音说:“对!打仗!咱们要打一个痛痛快快的仗,一个又漂亮又过瘾的仗。大‘扫荡’以来,我们把白天当作黑夜,把黑夜当作白天,叫敌人真欺侮够了。现在,我们要翻翻腕子,把白天打回来。这一仗要打好了哇,我们就可以白天在大街上大摇大摆了,就可以在太阳地里上课了,就可以清早在大场里跑步了,就可以排着大队唱着歌,和青抗先、妇救会去开会演戏了,我们就永远不当老鼠了。”
战士们都张着嘴听着,纹丝儿不动。接着副政委把作战计划,战役情况,大体作了介绍。最后他说:“同志们!牙口寨是我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几年来我们提心吊胆,没一刻不受它的威胁。宁东的村子,多少房子被那里的鬼子烧了,多少人被那里的‘皇协’杀了呀!我们的周队长,就是叫那里的鬼子捉去的,现在,周队长的仇人还在那里待着。同志们,我们是战士,手里拿的是枪,我们要报仇,要去把那里的鬼子杀光。把受苦的老百姓救出来,把咱们的家乡保卫好。什么叫光荣?这就是光荣!”战士们脚跟一跷一跷的,腿下烧起火一样,憋得直想蹦起来叫。
这一夜,各小队都开始了报名参加突击队运动。数一小队闹得最凶,队伍刚一解散,战士们轰地一下就围起了周铁汉。丁虎子第一个争着说:“我可参加突击队呀!”干巴也说:“我这一份可早就占下了啊!”占维等一群也乱拉住周铁汉的胳膊说:“周队长,可要算上我一份,这回热闹可不能耽误了!”张小三也突然从人们的胳膊底下钻上来,把巴掌捧住周铁汉的手说:“周队长,我这回无论如何得去!”周铁汉使劲摆着双手,让大家静下来说:“参加突击队的,每小队六个人就够了,哪用得着这些个。”丁虎子说:“拣着没有战斗经验的往下刷!”几个新战士马上反对:“没有打仗的老不叫去,永远也有不了战斗经验。”干巴故意攻火说:“刷那些怕死鬼,”看了看张小三,“一听枪响就尿裤子的也想当突击队!”张小三马上烧红了脸,凑上去说:“谁是怕死鬼?你说谁呢?’’干巴缩缩脖子说:“我不知道,反正有人心里觉虚。”周铁汉摇晃着胳膊说:“别吵啦,听我说,我叫谁去谁就去,当突击队是打仗,不当突击队也得打仗呀!”丁虎子几个连嚷:“赞成!”
周铁汉就点起名来:“第一个,当然是我——周铁汉;第二个,干巴;第三个,占维;第四个……”点到第六个就宣布说:“就这几个,别人都当预备队。”丁虎子跳起来道:“为什么没有我?”周铁汉早料到丁虎子会反对,连忙说:“我一走,一小队没人带,你先代理我一下。”丁虎子把脑袋摇成个拨浪鼓,乱跺着脚说:“我可干不了,我还是打仗去吧!”周铁汉见他那股坚决劲,一下遭了难,要换个别的事,或许可以严厉地说他一顿,唯独这个事,严厉怎么使得呢?干巴见这情况,凑到周铁汉耳朵下悄声说:“你问问大伙愿意不愿意?”周铁汉一下省悟过来,丁虎子向来是怕大伙说话的,忙举起手对大家道:“哎,我去当突击队,让丁虎子代理我指挥一小队,你们同意不同意?”战士们轰一声说:“同意!”丁虎子还是摇着头道:“那不行,那不行!”周铁汉接着又问,“赞成不赞成?”又是轰一声:“赞成!”周铁汉道:“看,你还有什么说的,大伙全拥护嘛!”丁虎子哭丧起脸来说:“你让干巴代理多好!”干巴抢上来拉住一只胳膊把他拽出了人群,一面笑着说:“得啦,好好学学当指挥官吧,这是上级培养你哩!”
一个战士报告周铁汉说:“张小三跑到一旁抹泪去了。”周铁汉过去一看,果然见他靠在一棵树上,用袖子捂住脸抽搭成一堆。便问道:“怎么啦?”张小三越哭欢了,一边抽搭,一边用袖子左右抹着。周铁汉说:“有什么话你倒是说呀,唉,老毛病还是不改。”
张小三忽然放下袖子,撅着嘴怒冲冲说:“你看不起我!”周铁汉说:“怎么我看不起你?”
张小三直着眼说:“为什么不让我当突击队?”说完又捂着脸哭起来了。周铁汉愣了一会,哄孩子一样,拍着他的肩半开玩笑地说,“哎呀,看哭得多伤心啊!预备队还不是一样得冲锋,冲锋时候你不会再当骨干!”干巴也上来牵住他的手说:“嘻!刚才我和你闹着玩哩!你倒当成真事了。”张小三把袖子一甩,瞪他一眼道:“少挨我!”把脸紧抹了两把,抄起枪来一闯一闯走开了。
半夜,各小队的突击队都选好编了组。三十一区队的两个排由李大队副带着也赶到了。钱万里忙一面给他们介绍情况和作战计划,一面招待战士们住好。并对机枪的使用作了商量。随后就给区里写信,让他们负责集中一千斤套子,三辆大车,明天晚上秘密送到雷庄去。
在往雷庄行军的路上,一小队作后卫。周铁汉一高兴,便跑到最后,和两个后卫尖兵一块走起来。起先和那两个尖兵拉了几句话,慢慢自己又想起张小三的事来:“张小三人伍好几年了,大‘扫荡’以后很怕死,打了几个小胜仗,情绪才还上来,现在想当突击队了!嗯,这年头把人什么都改变了……”
正想着,一个黑影立在路边,伸着脖子凝神向每一个人望着。周铁汉走过去看一看问道:“是三生吗?”黑影答道:“是啊,我正找你哩。”就跟上来,并在周铁汉一旁走。
走了好一阵,二人都不说话,只不时互相把脸望一望,在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脸上什么样。又走了老远,三生忽很不自然地叫了一声“哥”。周铁汉猛一愣,觉得他好久没有这样叫了,就嗯一声道,“怎么?”三生又等了许久说:“共产党是干什么的?”周铁汉想一想说:“共产党啊,在眼前说是给咱报仇的,从长远说,是叫大伙享福的。”三生说:“为什么呢?”周铁汉说:“比方吧,眼前咱的仇人是日本鬼子和周岩松,共产党领导咱们大伙去拿牙口寨,打日本,除汉奸,这不是给咱报仇吗?世界上像咱家这样的仇,还多着哩,共产党要一宗一宗都给人们报了。这是说眼前。再说长远的,将来共产党要把世界上人剥削人,人压迫人,人吃人的不平事都消灭了,叫受苦受罪的人都翻过身来,有饭大家吃,有活大家做,把世界闹繁华,叫大伙都过好日子……哎呀,好处太多了,一下说不清,这以后,我还得慢慢跟你讲。”
三生思摸了一会说:“我们胡队长说,共产党是解放世界上劳苦大众,为共产主义奋斗的……”周铁汉忙说:“对,他的意思说成白话,就跟我的一样了。”三生又问:“什么样的人才算共产党员?”周铁汉说:“头一条,要有革命到底的决心。比方说,把日本鬼子打出去了,咱家的仇也报了,还不能完,用咱家常话说,还得把普天下的人都解放了,不许半道变了心,要孬种,遭了多大难也得坚持下去,牺牲了也不怕!在打仗上头,要勇敢,冲锋在前,退却在后。干活也处处赶在人头里;还得努力学习,思想进步;还得帮助别人,带着大伙一块前进……”
三生把眼转了几转:“那么当党员有什么好处?”周铁汉说:“共产党员没有什么好处,吃苦吃在头里,享福享在后头,拿不着工钱薪水,犯了杀头的罪,一样要掉脑袋。可有一样,他就是光荣!光荣这玩意,不能论斤约,也不能用尺量,解不了饿,也解不了渴;可是,这玩意用银子也买不到,用金子也换不来!谁要得着它,穿上绸缎也没它体面,吃上蜜糖也没有它香甜,人人都稀罕,人人都尊敬,有说不上来的那么尊贵。光荣还有一股力量,打仗的时候,一想到它就冲得更猛了,被敌人捉住,一想到它,什么刑罚也不怕了,连死也不怕!”三生闷着头想了想问道:“参加突击队的,是不是都是共产党员?”周铁汉说:“大部分是,也有不是的。”三生又问:“不是的也快参加了吧?”周铁汉半天没有回答出来,末后意意思思地说:“反正都是好样儿的。”三生正想又问些什么.已经到了雷庄,他们班长赵福来找他到村边上去搜索,便匆匆和周铁汉分了手。
十三号夜晚的雷庄,大队部院里集中了千来斤棉花套子,里头有被套、褥套,有帽子和小袄里面拆下来的,零零片片,疙里疙瘩,堆了半院子。在大院子的另一头,停着区里悄悄调来的三辆大车,大车上都带有褥子似的窄席两领,各由一匹肥大的骡子架着。
半夜,钱万里集合了大队和三十一区队的排以上干部,围着大车叽咕了一阵,就开始演习;把突击队的十八个人一齐叫来。钱万里吩咐了一声,人们七手八脚把大车套好,把窄席立着装进车厢,前后圆着一围,外面用两根绳子一拢,中间围起个椭圆的池子。都弄好了,钱万里说声“上吧!”周铁汉第一个跳上车去,往下一蹲,恰好刚露不出脑袋。于是每车六个人,咕咚咕咚都跳了进去。头一车除周铁汉之外,还有占维等几个,三十一区队的大个李,抱着挺机枪,也上了这辆车。第二车是二小队的赵福来几个和金山,第三车是黑仓带的三小队突击组。
人们都蹲好以后,薛强抱上一抱套子往车里一撒,恰好盖在大家头上。接着,干巴、罗锅子、瞪眼虎等人,一齐抱了套子,小声吃吃笑着,直往车里人们头上垛。不一会,垛得与席子一般高了,又按了按,匀了匀,看看活像一车子了,薛强说声:“行啦。’’干巴抄起鞭子说:“我赶头一辆。”钱万里赶了第二辆,罗锅子早分配了第三辆。钱万里说:声走,干巴把鞭子轻轻一晃,用鞭杆在骡子屁股上戳了一下,噘着嘴唇小声吆喝着:“打,打——唷”那骡子一耸腰,四蹄蹬开,车轮就开始转动起来。玉柱跑去轻轻开了大门。三辆车相跟住,一串儿轰出了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