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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小兵张嘎(1)

在冀中平原的白洋淀边上,有个小水庄子。这庄子有个古怪的名字,叫做鬼不灵。

在抗日战争年间,就在这个庄子上,一个有趣的故事开头了。

单说这鬼不灵西北角上,有一户小小人家,一带矮墙围起个小院,坐北朝南两间草房。栅栏门朝西开,左右栽着四棵杨柳树。从门往西五十步光景,便是白洋淀的一个浅湾,一片葱茏茂密的芦苇,直从那碧琉璃似的淀水里蔓延到岸上来。风儿一吹,芦苇起伏摇荡,发出一阵沙沙的喧笑声。啊,若不是苇塘尽头矗立着一个鬼子的岗楼,若不是从那儿凛凛然逼来一股肃杀之气,单看小院这一角,可不是一幅美妙秀丽的田园画儿吗?

可惜当时正是抗日战争最残酷的1943年。日本鬼子对冀中人民发动的“五一”大扫荡,过去也就是一年光景,人们已从“无村不戴孝,户户闻哭声”的年月,转入“出门必过路,夜观岗楼灯”的阶段了。各村庄已大体编就保甲,向据点一天一度地派着“联络员”。共产党的武装和党政工作人员,都已转入隐蔽斗争,只在日落天黑时,才三五不等地搞些艰难而秘密的工作。敌寇则依靠他三里一堡、五里一碉的据点林,配上封锁沟和汽车路织成的网,仍在进行着频繁的“清剿”,气焰十分嚣张。

且说那个小院的房间里,这时正靠窗坐着一位老奶奶。她头发花白,脊背佝偻,披着一件掩襟的褂子,盘腿卧脚地在抽针引线,缝补着一只张了鲇鱼嘴的夹鞋。她蹙着一双老眼,眉头上攒起两个疙瘩,豆粒大的汗珠儿,就在那皱纹重叠的额上排起队来。

天是闷热的,可是,她一点儿都不觉得,像是一颗心化在那只鞋上了。

“呱唧、呱唧、呱唧……”由远而近传来一路急跑声。老奶奶吃了一惊,一针扎在手上。只见单布门帘往里一鼓,从底下冒出个孩子的头来:“奶奶,奶奶!一条长虫转砖堆,转了砖堆钻砖堆。——你说说,你说得上来吗?”

真叫人哭笑不得。老奶奶一面瞪着他,一面揉着胸15,好半晌,才喘口气说:“小祖宗,你把奶奶给吓煞了,越说不叫你跑,怎么更跑欢了?”一句话提醒了那个小家伙,身子往下一蹲,脑袋歪在炕沿上,恍若犯了大错似的,咪嘻咪嘻地笑了起来。在那月牙儿似的一对小眼里,两道挺逗人的光芒闪跳着。

这就是老奶奶心上的红灯,眼里的明珠,她的全部希望和宝贝,她的孙子——张嘎子。眼下,他的年纪才只十三岁。

老奶奶没有儿,儿子在事变那年给鬼子打死了,张嘎子没有妈,妈在他五岁那年病死了。老奶奶只有这个孙子,孙子也只有这个老奶奶。老奶奶已是近七十的年纪,就靠半坑苇子一双手,织些席,纺点线,把自己的残年当做一把土,一心只要培育这棵小苗苗长大。喜却喜这孩子不但吃得苦,耐得寒,而且伶俐懂事,性情活泼,生得来一副宽亮心肠,成日除了帮着老奶奶刷锅洗碗,拾柴禾,破眉子,还蹦蹦跳跳,嘻嘻哈哈,伺候老奶奶开心逗乐。老奶奶纵有千种愁肠,万般苦闷,也给他闹散了,赶光了,直把个孤苦冷清的门户儿,翻做个火炉般温暖的小家庭。

当然,这大半说的是以前的情形。自从“五一”扫荡那股子腥风血雨一来,家家户户屋翻宅乱,狗跳鸡飞,血跟着刀,刀又随着火,老奶奶带着小嘎子,东奔西逃,团团打转,直冒了三个死儿,才险险乎脱过这场大难。吓得老奶奶死去活来,终究得下一个气喘心跳的病根儿。

然而就在这场大风暴中,老奶奶却和八路军结下了生死之缘。一来是她老人家心肠火热,赤胆忠心,二来这两间小草房正处在村沿上,地方背,不惹眼,进出方便。于是就常有工作干部和伤病员,来家里隐蔽。他们昼伏夜动,黑去黑来,来时吃喝住宿,去时一阵清风。虽有时连模样儿还未看清,一闪便又走了,可她单凭那颗受过万千折磨的心就能知道:这都是些世界上最好的人。他们为国为民流血牺牲,哪怕刀戳在胸口上,眉头儿也不曾皱过一皱。他们在敌人面前像一个铁人儿,可对她这个穷老婆子,却亲妈一样待承,生母一样伺候。有哪个风烛残年的孤苦老人,曾享有过骤然增添这么多孩子的欢乐啊!

张嘎子的乐趣,可比他奶奶的还要来得大。那日日夜夜从来过往的工作人员,个个是他的朋友,而又个个是英雄。谁能有这么多的英雄朋友,又能知道那么多的秘密呢?东庄上的岗楼给火烧了,谁知道是怎么烧的?西淀里的据点给摸进去了,谁知道是哪一部分?城里的汉奸半夜里丢了脑袋,谁干的?鬼子的小火轮儿在淀里沉了底,怎么打的?还有,娶媳妇的花轿忽然打了鬼子的伏击啦,算卦的先生砸了鬼子的汽船啦,用笤帚疙瘩就下了“白脖!”的枪啦……这一切谁能知道?可是,张嘎子知道!他整日整夜地听着这些故事,那颗小小的心灵,曾有多少次飞进那战火纷飞的战场上去啊!就这样,一批人来了,又一批人去了,张嘎子既有永远交不完的朋友,又有永远听不完的故事,这些故事又是那么的神奇惊险,趣味横生。他夜间把这些故事听完,白天就悄悄去转述给当村的小伙伴们。小伙伴们在他面前乐得跳脚,他的快乐也因此更加了十倍。以至使得他一天没有八路叔叔在家,便会失魂落魄,没法子排遣那空漠的日月了。

可是,有一桩事使张嘎子渐渐有些不大耐烦起来,这就是天天去村边上“放哨”。

老奶奶当初派他这差事的时候,他可是欢蹦乱跳地挺欢迎,这是带有多么神秘意味的事情呀!试想,呱嗒呱嗒,一队鬼子直奔村子来了,他轻轻妙妙地往回一溜,一声“快着!”满屋子的八路叔叔转眼之间就踪迹全无。鬼子们搜了半天,还是个“大大的没有!”这真是多么值得自豪的事儿!——可是,长年累月放下去,满眼一总是那几个岗楼,一总是那两条汽车路,渐渐就看腻了。加以敌人虽来过几回,都因村里办公的支应得巧妙,始终不曾出过大岔大错,张嘎子就更加简慢了许多,常常大白天便钻到八路叔叔的住处去,一坐就是半天。本来老奶奶最怕无故担惊受怕,平时进进出出,除非真有敌情,是不许小嘎子慌慌张张乱跑的。今天,他因为刚学得一段绕口令,高兴得忘了老规矩,“呱唧、呱唧”地跑来了。

现在,老奶奶已经定住心跳,但仍是含怒地点他一指头道:“准是又到老钟那儿去了。要误了听动静儿,看我不拧你的肉!你就疯吧!”

张嘎子不言声,他笑眯眯地站起来,腿往炕上一跪,只一滚,就滚到老奶奶跟前去了。“奶奶,下回,我跟小猫似的,慢慢儿往里走,横是行了吧?”

老奶奶翻他一眼,故意忍住笑,不说话。

“嘿!奶奶!老钟叔敢情还没有娶媳妇呢,你快给他说一个吧,挑个俊的,啊!”

老奶奶忍不住,“喷儿”地乐了:“你呀,就会耍贫嘴!我可告诉你,刚才队伍上有信儿说,老钟要见好,叫他早点回去,鬼子又快‘清剿’了。还说鬼子常在傍黑一下子包围村子,掏窝搜人。可你老是没事人儿似的。生是老钟把你惯坏了!”

张嘎子见奶奶已经消了气,一发把脑袋枕上她的腿去,仰交儿叼着她的大襟儿说:“奶奶,‘清剿’他‘清剿’去!老钟叔说,咱地区队正找肥肉吃呢,来了不揍他个死的!”说着,他的眼倏忽一转,“哎,说起打仗来了,奶奶,你叫我跟了老钟叔去吧,也好叫我亲眼看看打仗啊!啊?奶奶!”

老奶奶仿佛没听见。她望望天气,日影已经西斜,便盘起针线,推开小嘎子的脑袋,轻轻地揉着两只老眼。好久,才轻松地叹一口气道:“唉,一天又快过去了。老天爷保佑……”她笑微微地瞅了小嘎子一眼,一边往炕下出溜,一边说:“你倒再说说,什么转转堆,砖砖堆……”

老奶奶摸索着做后晌饭去了。一颗心总脱不开老钟叔的小嘎子,趁空又要溜……

老钟叔是地区队的侦察排长,名叫钟亮。因为腿上犯了关节炎,已经在老奶奶家住了五六天了。说是住在老奶奶家,其实不在一个院里。原来跟东邻隔着一道墙,还有个小杂院,里头三间正房,两间小南屋,靠西墙——就是跟老奶奶隔开的这道墙,还盘着个猪圈。那正房,本是韩家祠堂;小南屋呢,老年间是韩家长工们睡觉的地方,后来韩家一败落,长工们都辞退了,韩家的后辈就把它垒起窗户,盛了烂草。到如今十多年不住人了,满院子尽是野草藤蒿,荒得仿佛一坐古庙。可自打“五一”扫荡起,这地方就又暗暗红火起来。凡是在老奶奶家落过脚的,都跟这儿的烂草就过伴儿。只为这地方偏僻背静,祠堂的大门又终年给一把铃铛大锁倒锁着,不论是敌人,还是一般群众,都没有对这儿生过疑心。一年多中,来往的人越来越多了,从不曾出过岔子。美中不足的是,这儿离淀水太近,水皮儿太浅,挖不得地洞,也就通不到村子中间的大地道去。

然而,老钟养的是关节炎,喜欢干燥,也就不考虑地道那一层了,何况这地方本就是保险的呢!

这老钟本是个脾气随和,有小孩心性的人。虽然三十多岁了,可对唱小曲,破谜语,编快板,说笑话儿等等,都有兴致,英雄故事又多。住的日子也长。跟小嘎子搅在一起,真是情投意合,转眼就是撕不开扯不断的朋友了。

现在,小嘎子打北屋出来,直奔了东墙根去。在那里,一排儿戳着十几个苇个子,好像贴墙立着的一扇大屏风。他走上前去,把第三个苇子轻轻挪开,一侧身,就从缝儿里钻进去了。然后又回身把苇个子原封摆好,猫着腰,在那苇与墙之间的小夹道中往前摸,不两步,就摸着一个三尺来高的窟窿。钻过窟窿,再拨开一堆豆秸,恰好就是东院猪圈的炕上了。小嘎子喜滋滋地吐吐小舌头,跳出猪圈,轻悄悄去推南屋那块独扇的小门儿。

小门推开了,屋子里一片昏黑,只从窗户上的坯缝儿里漏进几道光来。老钟叔正坐在烂草上,“凿壁偷光”似的就着一道亮儿在弄一件什么东西。小嘎子近前一看,乐得跳起高儿来了。原来老钟叔削成了一把木头手枪。

“哎呀呀,叫我可怎么谢你吧?”小嘎子趴在老钟叔膀扇子上,一边摇晃着,伸手把“枪”抢了过来。啊,削得多么精巧呀!不只弹槽、护圈、枪柄削得毫厘不差,惟妙惟肖,单看那“枪筒”,竟是用一个铜子弹壳改成的,金光灿灿地装在上面,衬着柄儿上的片片鱼鳞,简直就是小巧玲珑的“张嘴灯”,装上子弹能打得响哩。小嘎子咂着小嘴儿,像眼珠子一样捧在手里,喜得脸都红了起来。

“你当着这是给你的吗?”老钟叔故意慢吞吞地逗他说。

“不给我给谁?”

“给呀——给一个勇敢,聪明、坚决抗日的小英雄!”

“他是谁?他在哪儿?”

“你猜。”

小嘎子两个眼珠子骨碌一转,叫一声:“猜着啦!——就是我!”说着,他做个拉栓的姿势,闭上左眼,朝着坯缝儿一瞄,喊道:“狗汉奸!哪厢逃走!——啪!”

“嘘——街上都听见了!”老钟叔连忙指指窗外,止住他,可一股柔和的笑纹纹,却从心底涌上脸来。“好,送你就送你吧。可你要当得起勇敢、坚决的小英雄啊!”

“那是当然!”小嘎子把“手枪”往腰里一别,挺起小胸脯,“一二一,一二一!”满屋子开起正步来,刚刚转得两圈,却忽地朝前一扑,搂住老钟的脖子说:“哎,老钟叔,我想跟你当个侦察员去,要我不?”

老钟把大手扣在他头顶上,黑蓬蓬的胡楂儿一张,笑了笑,一股老侦察员的自豪感,把他激动了:“小嘎子,你也想当侦察员啦?”他亲呢地把他的头抚摸了两圈,“好嘎子,侦察员人人都能当,不过,要经得住一定的考验和锻炼。要知道,侦察员不光得勇敢、机智、灵活,他还得遇事沉着,什么叫沉着呢?就是,比方说,天忽隆一下塌下来了,不兴来眨眯眼的!”

“啊!那怎么就能沉着了呢?”

“这,一句话,得有革命到底的铁心一颗!”老钟激昂起来了,从坯缝里望了望天色,把盒子枪和两颗手榴弹都摘下身,拉开架子说:“好,你要真想干我们这一行,我就再讲个故事你听听。”

小嘎子正求之不得哩,连忙收起“手枪”,一曲腿跪坐在他的对面,凝起神来。

“有一回,”老钟开始了,“一个党员同志,住在一家堡垒户养伤。那天,他正跟一个人说话——就跟咱俩这样似的,猛古丁‘啪!啪!’响了两枪……”

“啪!啪!”就跟勾了鬼来似的,村外真地响了两枪。

老钟忽地往起一立,清脆的一声细响,盒子枪的大机头张开了。那两眼刷刷一转,一霎间,他的持重神态一扫而光,一副英武机警的气概,焕现在面目眉宇之间。“啪,啪,啪……”村外又响了几枪,随后是马蹄震地和喝人站住的声音。老钟把小嘎子一望,拾起手榴弹,轻轻地慢声说:

“这回,敌人来得可不善啊!……”

从县城来的敌人,黄昏时分,突然包围了鬼不灵。

两声枪响之后,“白脖”当先,鬼子断后,乍乍呼呼冲进街来。一部分先上房堵了街口,一部分闯进“公所”,捉拿办公的。其余的分成零星小股,穿门进户,一阵子混抢混搜。狗在他们后面汪汪地叫,鸡在他们前头扑棱棱飞,全村大男小女,一时全蜷缩在屋角里,屏住气息,静候着灾难临头……

“当!当当!”两个“白脖”在砸韩家祠堂的铃铛大锁。

老钟忽地打开小独扇门,想跳到西院去。然而老奶奶房上正有两个鬼子,手搭凉棚,朝四处张望,原来敌人“压顶”了。他把头一缩,抄起半截檩条,把小门又顶个结实,眼珠子就一连转了好几圈。这时,他看见小嘎子有一阵战栗通过了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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