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马上起身,跟敌人做一次危险的谈判。
挑谁跟我去呢?总要尽可能保住安全呀!
三天中打了两仗:一场败仗,指导员和通信员小何给巴大权子俘去了;一场胜仗,我们提了冯福庆和余副官。于是造成一种形势:巴大权子托伪大乡长捎出信来,要求“走马换将”。谈判地点,他建议在铜关镇。离据点远了,他不干。
巴大权子我早认识,是三年前从我们连叛变过去的。这小子有个“言无二价”的劲儿,投敌前,由于乱搞女人,开过他两次斗争会。他就说:“要再斗我,就开他妈小差!”
果然,第三次斗他,他就扔下枪,当夜跑回了家。过了几天,连里派人把他抓回来。路上他说,要再开斗争会,他不开小差了,要投敌。可是,不到一个月,又发觉他第四次搞女人。这一回,没等斗争会开成,他就跑到铜关镇,当了伪军。
一定是八路军限制了他干坏事的才能,这小子当伪军三年,连升三级,现在已经是中队长,带着百十人,把铜关据点筑得牢牢的,日夜盘算怎样把八路咬一口,可又小心谨防,以免落进八路的网陷中。
既然面临的对手是这样个流氓,我希望一出马就能镇住他。因此本想挑选大章。
大章是通信班的排头,长得五大三粗,黑憨猛愣,往地上一戳,就有个人高马大、虎势逼人的印象。可是——门一闪,薛玉进来了。
“副连长,你挑好了跟着的人吗?”
“还在掂量。你看谁好呢?”我瞅着通信班这个排尾,瞅着他“黑虎”着的两只眯眯小眼,脑子仍在想大章。
“你看我行不行?”
“你?”
“因为,”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因为我跟何玉有言在先……”
“什么有言在先?”
“指导员知道——指导员要在,一定批准我去!”
对,想起来了:指导员同我交换情况的时候说过,薛玉跟小何有“私人感情”,不但平日就很亲密,据说还有深一层关系:当初小何参军的工夫,他奶奶死活不同意,拽着他的手狠命往回拉,拉了几拉没拉动,一失手栽翻在地,晕厥过去。是薛玉帮她舒胸撅腿救活过来的。然而,老奶奶仍不吐口,是薛玉拍着心口下保证,说“老奶奶,你把何玉靠给我,有我就有你孙子!”才说服了老人,把小何挽留下来。日子不久,在一场差点叫敌人消灭的战斗以后,他二人又相对发誓:“在于正事的时候,危险当头,要互相扶助,以命换命!”
不过,我们当干部的对“私人感情”都存几分警惕:不对党发誓,私人间发誓,这是为什么?当然,他们有个前提:“在干正事的时候”,划定了范围,又似乎不应多心。
“巴大杈子又油滑,又霸气,手里很黑,这可不是赶集上店噢。”我想吓吓他。
“我知道。”黑毛茸茸的嘴唇,闪给我一个微笑。
“说定了的,不许带枪,进据点,是个往虎嘴里钻的阵势儿!”
“我知道。”圆脸上板板正正,像打给我个注目礼。
“也得想想你妈,她能同意?倘乎闹个万一呢?”薛玉的妈五十多了,最疼这个儿子,只要部队有消息,但凡腿脚够得着,不论刮风下雪,她都得送几个茶鸡蛋来。回去时,总要攥一把碎蛋皮,到家向老头子把手一张:“我亲自眼见的,吃了!”
一提他妈,薛玉以他十七岁血气的“燃烧”速度,一下把脸涨红了,仿佛我的话伤了他的自尊:“伪大乡长捎个信儿来,你就信,怎么不信我妈呢?我妈打小儿嘱咐我:做人得有骨气,不能贪生怕死,就是脑袋掉在地下,也得滚着去咬敌人一口!……”
这样,薛玉就顶替了大章。黄昏时,我们把枪交给连部,穿着当时通行的便衣,顶着飘飘大雪,出发了。
雪,没脚脖子深,天,黑得看不清人脸,我有意拉慢几步,同薛玉走个并肩。我必须向他解释:巴大杈子要求“走马换将”是可信的,冯福庆虽是个伪警察所长,却是巴大杈子的亲娘舅,是从七岁把他抚养长大的人。他渴望报恩的心情,我们必须好好利用,如果价钱讲得好,连小何一同换出来,是完全可能的。
“一个换他两个吗?那余副官呢?”薛玉忙问。
“余副官罪大恶极,雨林惨案中,他一人就开了七个妇女的膛!这个人不敢放,放了,老百姓要骂死咱们!”
“可是……”薛玉显然疑虑起来了。
“所以呀,我们得好好谈,得想法抓住敌人的肠子!……”可说是说,我的声音也不免发空,天知道把握在哪里啊?
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响,响得有点吵人。沉了好一阵,薛玉才说:“哼,你,开头还不大乐意我来呢!……”
铜关镇像大雾中的一座山,黑森森的从雪野中鼓出来。一方面是夜的寂静和雪的衬托,一方面是敌对营垒的紧张心情,它显得森严、倨傲,还有点冷飕飕的神秘。当它还不是据点的时候,我们连常来驻防,地形很熟:两道南北街,交叉着一条东西大道,东头紧靠白洋淀,也是府河的入口。据点由三座岗楼组成,恰蹲在东口上。预定的中间人名叫武竟衡,住在东街一条胡同里,窗口朝南开,夜晚,岗楼上的灯火能把他家的窗纸照亮。
我们绕过岗楼上的枪口,找到武家大门的时候,已是半夜了,雪,沙沙地还在下,四围极其肃静。只轻轻地拍了两下门,里面便响起一声咳嗽:“嗯!”
门开了,迎出来的五:是老武。他在抗日政权下当过粮秣,安上据点以后就经营小酒馆。冯福庆是他盟叔,巴大杈子得叫他一声“表哥”,为着这层关系,对他“抗过日”的事,也就闭上一只眼睛。
“嚄!真有胆子!八路的心气就是正!”老武悄悄说。他似乎料着我们不敢来,却又盼着我们来,他是喜欢两面落好的。可一见薛玉,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起光来了;“咦,这是谁?”
“我的通信员。”我说。
“你们,没带着‘家伙’吧?”老武上下直打量,他说的“家伙”是指枪。
没等我开口,薛玉抢过去了:“当然没有!”还双手拍拍胸前腰后,转个身给他看:“不信,你摸摸!”
我们都穿的撅尾巴小袄,连条“搭包”都不扎,哪里藏得住枪?老武哈哈腰,请我们赶快进屋暖和。
一溜正房:两头是套间,中间一明两暗。老武把我们让进西间。炕上已放好炕桌,摆了素子和酒瓯,一盏大泡子煤油灯,照亮四壁。地下顺一条春凳,墙角一个砖砌的煤火炉,小屋子暖暖烘烘,干干净净,确是个谈判的好场地。这表明,老武是盼望我们谈得成的。
“怎么样老武,你看有门儿吗?”略事寒暄之后,我想先摸摸底。
“没有问题……”老武说。
“巴大权子想怎么个换法?”
“一个对一个呗。”
“那可不行,”我说,“要换,他只能两个换一个。换余副官没有商量。”
“啊呀!……”老武叫了一声,不言语了。他知道,我不是开玩笑,共产党办事讲原则。原则一定,等于生铁铸成。
“没有成头,是不是?”我盯住他问。
“不不,”武竞衡不愧是个中间人,立即脸上浮笑,油滑地说:“咱们三头对案,当面商量。买卖不成情义在,只要——话要柔和着说,以心感心,好办。——天不早了,我这就去请,怎么样?”
他只出去一小会,就回来了,说巴大权子正等着,马上就到。空气立刻有点紧张,谈判要开始,谁晓得唇枪舌剑之外,还有没有别的风云烟火呢?薛玉坐在春凳上,双臂交叉盘在胸前,右脚一起一落地敲着鼓点儿,仿佛给心中的歌打着拍子。一碰上我的眼神,他就眼光一撇,转向火炉,只一盯,倏地又扫往西墙。西墙上贴一幅年画,画的是“缸破水流儿不死”的幼年司马光。
巴大权子没有“马上就到”,而是隔了两锅旱烟那么长,才听见敲门。武竟衡连忙跑出去,接着就听见高声笑语,雪上“咯吱吱”地响进来了。
果然是他!黑黑的莽墩子个儿,高颧窄额,薄嘴掀唇,比以前惹眼地胖了。没穿军服,而是高高的貉绒皮帽,翻领黑哔叽大氅,步子故意迈得挺大,摆出雄赳赳的样子来。
“嗬,耿排长!好久不见,你好哇!”他大声嚷嚷着,走近来表示欢迎。其实,他当然早就知道我任副连长了,他的谍报耳目是很灵的,喊我“排长”,是有意鄙薄。
“哪儿来的野小子!放尊贵点!”薛玉往起一跳,两眼吐火,直指巴大权子面门:“看清楚,这是八路军耿副连长,要敬礼!”
不啻一根杀威棒,巴大权子一下僵在地上,此刻他一定觉得:房后必是蹲着整营的八路,不然,哪来这大的气势!玲珑的武竞衡也苍白了脸,但他立即巧为转寰:“兄弟,别误会,没有外人!”他赶忙给薛、巴互相介绍:“这位是耿连长的副官,少年英俊!这位,就是巴队长,我的表弟。诸位头次见面,彼此多多担待。嘻嘻,坐,坐呀,坐下好说话……”于是空气一松,大家入座。
我心中一笑,暗想:不简单!小薛这碰头一句,不但压了风头,而且还挣来个“副官”名衔,增强了我的谈判地位!别看他年岁小,其貌不扬,冷崩子真敢冒绝的哩!
……其实,我远没有估足这句碰头话的分量,巴大权子受此一窝,终谈判之场,都没抬起头来,甚至连他准备的“王牌”手段,也弄得愚蠢不堪,未得施展。这个,一会儿便得到了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