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来,那门三八野炮有劲无处使,只得消消停停地闲起来。偶尔打两炮,也只算是从“心理学”出发的威胁手段罢了。
天,终于完全黑了。群众正乘着小船,顺水撤向了大清河。南洼的伪军虽然逼近了村子,却在尽量往一块集中。天黑了,他们心中发虚,“心理学”牢牢地掌握着他们的大方向。所以比白天更显得“友好”。
是时候了!晚上八点钟,一中队两个班突然发起一个反冲锋,把逼近第二道工事的鬼子赶了回去。而后,整个部队向南突围了。伪军大队已收缩成一堆一堆。部队就在这堆与堆的空隙中,一个秘密接敌,紧接一个猛冲,用猛烈突然的打击,杀开一条通路,便踏着薄薄的泥浆和水浆,透出了包围圈。
但是,刚才还在坚守的村子,很快起了三处大火,一些房屋清清楚楚在燃烧。有什么办法呢?敌人是一定要放火的。土肥原就是借这火光宣布:村子已经占领,战斗大获全胜了。
仇恨也在燃烧,突围的部队刚出去二里地,诸葛新就突然命令:停止前进。
所有战士共同望着这一场大火。诸葛新粗硬的脸上反射着金属似的闪光,两眼也燃烧起火苗。老实说,直到现在,诸葛新还是把主要注意力花在章玉喜身上,他觉得,抓住他,狠狠整一下,是应该做得到的。而眼前这场大火,强烈地激起他新的仇恨。只是对手土肥原的力量太强了,一个县大队很难把它啃动。不但啃不动,还得处处小心戒备着他的锋芒。这怎能不使诸葛新眼中生火肚里咬牙啊?!
他望着,忽地蹲下了身子,他在火光中瞧见:伪军们已拉成一字长蛇,陆陆续续向西南奔去了。他立地派两个侦察员逼近去看。不大工夫,回来报告说:伪军大队已撤往赵庄。不过,路上很小心,队列两边撒出了警戒小组。
“好!放伪军到赵庄街里去!”郭运周还记得诸葛新白天那套话,希望着章玉喜尽快到赵庄去“犒劳”他的大兵。
诸葛新却担心敌人跑掉,立即命令部队贴在敌人侧面,绝对肃静地朝赵庄前进。
到赵庄东南,距村子还差一里地时,连战士们也看见:伪军大队已经进街,他们又喊又叫,发出一片乱哄哄的像是凯旋欢呼的噪闹声。
二中队二排的干部立即被叫了来,诸葛新命令排长——一个与冯裕初恰成对照的黑大个子——带两个班,从赵庄西口插进去,给敌人屁股一顿猛揍;命冯裕初带另一个班,从一条胡同北口,向南楔人,与排长的两个班形成一对铁钳,给挤在街心的敌人以大量杀伤和歼灭。其余的部队,都将摆在汽车路上,准备顶住赶来增援的鬼子兵。
“小冯!”交代清任务之后,排长们刚要走,诸葛新忽又叫住了冯裕初,问,“你说,章玉喜的‘心理学’现正计算些什么?”
“他吗?”小冯转了一下眼睛:“一定正为给土肥原摆一桌庆功酒操心……”
“嗯……”诸葛新还在听,却猛然打了个愣怔:是的,在正北方向,两柱显得很耀眼的灯光,一闪一跃地横空扫来,恰像一匹在奔腾中扑来的巨兽。——这不是拖载三八野炮的那辆汽车吗?它干什么来了?是来破坏我们袭击的吗?可是,它的奔跑速度太高了,即使鬼子步兵拼命追赶,也不可能和它保持战斗的联系!
“好,真是一条好汉!”诸葛新把左手袖子一挽,几乎叫了起来。很明白:这辆汽车是脱离步兵单独凯旋的。它竟然没有想到我们就在身边。战场上的千变万化,会提供多么奇妙的战机啊!
但是,能够打上它吗?部队现距赵庄西北的汽车路,至少一里半地,而汽车距赵庄只有二里上下了,错一错眼睛,转一下念头,它就会钻入赵庄去的。诸葛新向二中队二排一挥手,让他们快去完成自己的任务。然后带上其余部队,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把两挺机枪调在最前。郭运周传出飞行口号:“拿出火一样的劲头,截住放火的鬼子!”
这是一场两条腿和四个轮子的大比赛,是真正的争分夺秒!哪怕只差二十米——
几秒钟的路程,汽车就将一闪而过,全部打算就将一齐落空!然而,我们的战士,有仇恨满腔的怒火,有誓歼强敌的决心。风声在耳边响,泥水在脚下飞,龙腾虎跃,像强弓中射出的火箭在飞奔。而在这景象的最尖端,骏马般飞腾着的,就是大队长诸葛新!
他,此时此刻最确切地知道;战机,不仅靠计算,也靠捕捉!
诸葛新刚刚踏上汽车路的沟沿,那忽闪闪直刺两眼的大灯,便真个慌着去赴酒席似的,懵懵然直要撞到我战士身上来了。
诸葛新把手一挥:“机枪——打!”
机枪手哪还来得及趴下?在手里端着就开了火。很像突然爆发的纵情大笑,“嘎嘎、嘎嘎”一阵响,汽车便来了个急转弯,连车带炮倾翻在道沟里去。再加一顿“乱鸦投林”式手榴弹,“轰”的一声,火团从车头上蹿出来。火光中,清清楚楚看见十多个鬼子在炮下乱爬。在如此接近的夜战中,这伙长于放大炮的“英雄”,可怜一筹莫展。又是一顿机枪、排枪、手榴弹;火舌、火花、火焰,交叉迸射在灿烂的夜空。刚才还在村中逞凶肆虐的这帮坏蛋,大部分身也来不及翻,便一动不动了。跑在队列最后的战士,甚至没有捞着打上一枪。
熊熊的大火在汽车上燃烧着,火光映红了战士们的脸。底座朝天的大炮,正被战士们在它弹膛里填充集束手榴弹。只在此时,诸葛新才注意到:赵庄村里的战斗也在激烈进行,枪声像海啸般地传来,但谁也不晓得那是几时打响了的。
当战士们把大炮搞得稀烂,并把炮栓扔到井里去的时候,赵庄街里的枪声也就戛然停止了。诸葛新估计鬼子步兵即将赶到。于是用欣赏的眼光,再次看了看汽车残骸上烘烘腾腾的大火,就发出命令:撤走。
部队按照预定的路线,向西北方向撤退。这时,天上挂出一弯月牙儿来,两个尖角很俏皮地向上翘着,像是一张嘻嘻发笑的嘴。诸葛新忽而带着一种微妙的心情,惦记起那个白净脸而学生气的副排长来:“章玉喜给土肥原预备了一桌酒席,小冯能给他添点醋儿酱儿的吗?……”
恰在此时,二排的战士们小跑步赶上来了。领头的正是大个子排长。他一见大队长便兴冲冲地报告说:“冯副排长作战很勇敢。我那两个班刚把敌人打乱,他那个班就一路猛冲,堵住了据点的大门,把一百多个敌人杀了个五零二落,死尸垛满了半道街,连章玉喜也几乎抓了活的!……”他的报告还没完,就见一个青年一钻一钻地赶上前来,身上堆垛着三支大枪,连脑袋上的毡帽头都碰歪了。
“冯裕初!”诸葛新叫了一声。
“有!”小冯一个“立正”站在月光下。那歪戴着的毡帽头,不仅使他脱尽拘泥,而且猛然英武起来了。
“你怎么一下就冲到据点大门去了,太冒险了吧?”
“这有什么呀?老同志一带头,我就跟着往上卷呗。伪军的草鸡底儿我最清楚,兵败如山倒,决想不到会杀回马枪!……”小冯的声音是从来没有的爽朗。
“行!”诸葛新高高地举起大手,一掌下去把小冯拍了个趔趄:“我看你倒更像个‘心理学家’,而且运用得挺不错嘛!……”
1977年5月28日于保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