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姑娘一把把我拉住,原来脚下有一眼土井,我刚刚没有掉下去。就在我定神的工夫,姑娘俯下身子,对了井口倾听起来。果然,井里有些塞率的声音。姑娘于是压低嗓子叫;“老张。”但,声音立刻停止了。她再叫:“老张。”
“哎!”井里答应了一声,即刻听到木板响,跟着冒出一颗蒙着白毛巾的头来。“你回来啦?”那颗头惊喜地说,一面朝我张了两眼。
“我刚到。”姑娘急急回答,“站上的人都出来没有?”
“站上的人倒没事儿,武工队叫敌人围住了,刘家大院不通地道,他们正在房上跟敌人‘招虎’呢!”老张说着,就从井里一蹿,跳上地来。在他后面,噌噌噌又蹿出三个小伙子,他们有的持枪,有的挎手榴弹,还有的用网兜子提着地雷。姑娘和他们一个个打过招呼,就急切地说:
“得想法让武工队快冲出去,天要明了!”
“我们就为这个来的。你说话吧,看是怎么行动?”老张挺着宽宽的胸脯子,充满信赖地说。
姑娘用眼把四条汉子扫一扫,突然把手一举,断然说:“这样:去四个人,由南口进村,冲着十字街打它个冲锋,冲开个口子,接应武工队突围,行不行?”
“行!”
“那么,小陈!你保护着这位首长下井休息。其余的——跟我来!”
“是!”众人应声说。
“慢着,”我伸手拦住她:“我也去!我一点也不累。”为了表示决心,我还郑重其事地亮出了手枪。
“你可去不得。”姑娘说:“这儿你不熟。再说,我们也没有那么傻,敢拿首长去打仗!”
“这有什么关系?我去了有好处,我有作战经验。”
“这我知道,你还能指挥一个团哩!可是,你是客人,枪子儿是不管客人不客人的。”姑娘的语调仍很坚决。
但我不让步:“同志啊,客人为什么不能打仗?武工队被包围着,谁都有责任去解救啊!…一”我还要往下争辩,可是,我的话被严厉地打断了:“同志!你是怎么的?在这儿你得听我指挥!——小陈,带他下井!”
我愕然了,我愣愣地盯着她。好一阵,在小陈上来搀我的胳膊的时候,我才一转身,请求着说:“同志,井里不就是地道吗?我自己下去得了,何必又占住小陈呢?”
小陈在一边也说:“是啊,把首长扶下去,我也一块儿去得了。”
姑娘什么也没有说,只冷冷地点了个头。
于是,小陈指着井口告诉我:井里贴水皮的地方,横搭着一条木板。从木板往右摸,便是洞口。进洞口不远,靠右手有一间“小屋”,铺着滑秸哩,可以躺下休息。说完,就挟住我的胳膊,扶我下井。我用两臂撑着井沿,先把脚探下去,慢慢往下落。带落的土块,就“丁崩丁崩”地敲得井水乱响。在落到多半人深的地方,果然踩着一条木板。
……当我摸着洞口的时候,上面的人便动身走了。
在这么空旷的野洼里,在这眼孤井里,就剩我一个人了。瞅脚下,是其深莫测的井水;往上看,是碗口大小的一点天空,枪声带着水音从那儿落下来,忽然间变得很遥远了。听着这枪声,想像着那一小支人马行将打起来的战斗,我的心不禁又吊起来,而且总是不甘心地想:唉,究竟有什么理由非把我“禁闭”在这儿不可呢?……这姑娘真是死硬得很啊!……
“轰隆!轰隆!”传来了两声巨响,像是成排的手榴弹。我猛地往起一站,把头探出井口来倾听。随着又是一排密集的枪声,掀起了一片人数不多然而异常激壮的喊杀声。我的心一阵猛跳,多么动人心魄的搏战之声啊!姑娘的影子突然又在我眼前浮现:她扎着蓝地白花的头巾,摆动着横乍在脑后的两个“犄角”,在黑暗中伏腰前进,摔着手榴弹,喊着“杀!”……
喊杀声猛然扩大了,从村南蔓延到村子中心,组成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大发作。显然,武工队已从内部响应,突围发起了。……啊,喊杀声变成一团烈烘烘的大火球。带着山崩之势从村子往南滚,它渐滚渐远,终于隐隐然在东南方向逝去了。
“漂亮!突围成功了!”我独个儿叫着,不由得四下回头。这时,我又瞧见了那两株向日葵,这朴实、壮丽、一心向往光明的花儿,静静地站在夜空中,多么像守卫着这土井的忠心耿耿的哨兵啊!
天色渐渐变白了。我缩下身子,爬入地道,怀着一腔热烈的感情,摸着了那个铺滑秸的“小屋”,并且舒适地躺了下去……
……我不知躺了多久,好像只有一小会儿,便听见地道深处有人说话,语音在嗡嗡的回响中带着些喜气,仿佛在互相道贺。随后,有灯光一闪,一个人举着个灯盏,躬身向我爬来,是一张年轻的有点熟的面孔。
“小陈!”我冒叫了一声。
“有!”小陈用灯盏把我照一照,笑了:“首长,等急了吧?”
“哪里!你们都好吧?伤着人没有?”
“不光没伤着人,还炸死了三个鬼子,得了两件胜利品呢。”
“什么胜利品?”
“两盒罐头,哈哈!”
“啊!你们——那个女同志呢?”
“在办公室,她叫我请你过去。”
“好。”我一跃爬起来,小陈端着灯在前引路,我们就在那个扁圆的立筒中左弯右转,一时过“桥”,一时钻“卡”,通过了很多支岔和“十字路口”,来到一个像是大匣子的地方;急切中只见有一人多高,宽长约摸两方丈,四壁绷着苇席,地下铺着干草,挤坐着七八个人。大半这就是“办公室”了。我急忙拿眼一寻,就见那位姑娘正靠着一个灯龛,把罐头底儿当镜子照着,在拢自己那蓬蓬的短发。她微睁着细眼,一下一下平静地梳着,像是早晨才醒来的样子。那镀得很亮的罐头盒,把灯光反映在她脸上,给她罩了一圈金灿灿的光轮,使我立刻又想起那些向日葵来。
“报告,首长请到!”小陈开玩笑地大声说。
姑娘一抬头,看见了我,马上把腿一跪站起来,竞出人意料地叫了我一声“大伯!”
“大伯,你歇好了吗?”她羞涩地笑一笑,接着说:“大伯,刚才我说话不好听了,我是个孩子,你不怪罪吧?”
“哪里哪里!你是做得对的。”我不无慌乱地说。
“大伯,这一宿可真够你戗!碰着那么多危险!虽说没有出事儿,到底不是闹着玩儿的。在道儿上那工夫,我这心那个跳哇!都快跳出嗓子眼儿来了!”
“别客气了。”我郑重地说,“这一宿,你使我获得了很多东西,简直是一次学习!你不但使我这个新回冀中的人更坚定了战斗信心,而且——你先别打岔——而且,你的许多做法,对我这个部队指挥员,也给了很多启发,你对敌情的判断和处置,是大胆的,也是绝妙的……”
“别说了大伯,”姑娘居然撇起嘴来:“我们这点办法,全是从部队上学的!你倒还拿它来逗我们!大伯,你是打仗的行家,老前辈,应该对我们多教育,有错儿指给我们改正,怎么倒乱夸起我们来了?”
这叫我还有什么可说呢?我只能承认,进山学习还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反而落了后了。
“哎,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妹妹她们回来了。”姑娘兴奋地说。
“在哪儿?”
“那不。”
在角落里,有个更年轻的姑娘忽儿把头扎了下去。她刚才还挺有兴趣地盯住我看呢,现在害羞了。她瘦瘦的,梳两条大辫子,身上的衣服还湿着,正拿了一把盒子枪在擦。
“她们过路以后,又碰上了敌人的第二道卡子。”细眼的姑娘补充说,“幸亏这场大雨,把藏在庄稼稞里的敌人浇得站起来,让她们发觉了,就噼里啪啦地瞎打了一阵子算拉倒。”接着,她转过脸去对瘦瘦的姑娘申斥说:“不是这场雨,你们还不得叫敌人抓两个子去!哼!亏了你整天价‘打游击、打游击’地瞎吹,在敌人眼皮底下串游,就不知道多长个心眼儿,阖着眼珠子才往敌人身上撞哩!——这回该知道听话了吧?死丫头!”
那姑娘服服帖帖地低着头,嘴角上挂着一丝愧悔,一语不吭。
“也多亏她们那阵子瞎打,”细眼姑娘又转向了我:“才提醒咱们提防第二道埋伏,想起从岗楼那儿绕过来。要不然,还许会钻进敌人网兜里去呢!那可就……”说着,她眼睛一闪,扫了那瘦瘦的姑娘一眼,仿佛刚才的话也把自己打中了,脸色腾地飞红起来。一霎间,她偏过头来把眼睛向我一眯,那个很眼熟的十分调皮的微笑,又忽然突现了。
我心中陡地一翻,再也忍不住冲上来的激动,便望着她的眼说:“同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你是?……”
她仰起颈子爽朗地大笑了:“大伯,我早就认出你来了。四。年秋天,你们团在铁路上打伏击下来,我们开大会替你们祝捷,我还给你献过花儿呢!”
“是吗?”
“在献花儿的工夫,我不知为什么叫了你一声‘大伯’,叫你给笑话了一顿。”
“噢……”我极力回忆着。
“可你不会记得我了,献花儿的有一大群哩。我当时是儿童团的代表,年纪小,人来疯,说话做事儿的都挺傲气。你一笑话我,就把我臊跑了。跑出老远来,还骂了你一顿‘黑老头儿’呢!”她飞舞着眉毛,滔滔地说着,与路上那个铁硬的样儿比较,竟整个儿变做两个人了。
“姑娘,”我也突然改变了称呼:“咱们这次就伴儿,真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你,能不能把名字告诉我,给我留个纪念呢?”
“我没有名字,首长。”她的声音又变得庄重了,“三个月以前,我们交通站被敌人破坏过,由于保密不严,一下就损失了一串儿。打那以后,我们就都没有名字了。不过——”她低低头,让思想打个回旋,接着说:“大伯,你要一定愿意叫我个名字,那就叫‘望日莲’吧。因为,我喜欢望日莲。”说了,就笑起来,一面侧过头去,拢住耳后一绺头发,一瓣一瓣地把它们劈开。随后就岔开话题说:“因为看见你很高兴,就有的说说,没的道道,瞎扯了这么一大堆。大伯不见笑吧?好了,外边早大亮了呢,大伯该休息了,睡到天黑,我还要送你到李村。”
说着,她把我引出“办公室”,又摸到一间“小屋”,把那盒罐头塞在我身边,就又钻走了。……
在这以后的战争年月里,我常常看到望日莲——平原上,有很多很多这样的望日莲——每当我看到它们的时候,便想起这一夜的遭遇来,心中便勃然有一种充实和鼓舞之感。这感觉,一直持续着,直到彻底地战胜了日本法西斯蒂!……
1963年8月——10月初稿
1965年6月修改于保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