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生刚刚到各连检查后回到营部来，他对李剑的到来表示十分欢迎，不过也说不出更多客气和热情的话，只是向他讲了一些各连准备的情况。高洪生的语气仍然是沉静和平缓的，就像在和别人谈家常一样，再惊险曲折的事情从他的嘴里也会变得平淡无奇，不过他的感情十分真挚，说话也从不拖泥带水，了解他的人都会得出这种印象：他说出一分就会做到五分。在他那冷静的外表里蕴藏着比常人更多的认真和坚定。这样的人，你对他可以更加放心。李剑也是渐渐认识到高洪生身上这种可贵的品质的，这也正是齐渊对他格外信任和尊重的一个重要原因。现在，他也仍然和当连长时的习惯一样，能够由自己动手的事情都尽量自己动手。李剑上次来一营时同他一起住的那个房间早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他们每次要离开驻防的地点向前线出发时那样。高洪生让他的勤务兵也都去休息了，他见李剑走得很累，身上都出了汗，便用搪瓷饭碗从桌上的军用水壶里倒了一碗凉开水递给他，接着把系在饭包上的白毛巾解下来递给他擦汗，并声明这毛巾是刚刚用水搓洗干净的，因为他知道李剑有洁癖。李剑一面接过毛巾来擦着汗，一面笑着说道：“我在路上就想象，你们这里一定是一片慷慨激昂，可没想到你们这里的气氛还是这样沉着平静，一点不像就要开往前线的样子。看来你真是像团长说的那样：有大将用兵之才，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呀！”
高洪生仍然用温和的湖北口音说道：“我这也是初学乍练，不得不笨鸟先飞，尽量早点把准备工作做好。另外，这也是靠了前一回攻城的经验，我们这一回准备起来就顺利多了。不过，刚才弟兄们的精神一直都是很兴奋的，有的弟兄还留下了血书，表示这一回一定要打进武昌，解救城里的民众，为营长和全体伤亡的弟兄们报仇！”
听到高洪生这些话，李剑又不禁想起了生死未卜的齐渊和那些伤亡的弟兄，引起了一阵伤感。他见放着马灯的桌上，堆着一些连起来的火柴盒，还散乱地放着一些火柴棒，便望着那些东西问道：
“你是在作攻城的演习吗？”
高洪生点点头，看着桌上说道：“这次经过了一个多月的准备，敌人的火力情况都摸清楚了，要尽量以最小的牺牲，用尽快的动作打进城去。我想趁这个时间多摆几回阵势，到真的打起来，即使敌情临时发生一些变化，也不至于在指挥上手忙脚乱了。”
李剑知道，虽然这次攻城比上次有了不少有利条件，但中和门和保安门那边都有敌人内应，只有通湘门要进行强攻。因此，第一营将要承担的战斗任务，仍然是非常严重的。李剑虽然也很了解高洪生的作战经验和指挥能力，但想到他终究是刚担任营长不久就面临如此重大的责任，不禁充满同情地向他问道：“高营长，你看在战斗之前，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助做的事情吗？”
高洪生感激地说道：“你代表团部来到我们营里，已经是对弟兄们很大地鼓舞了，再说出发前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的。”他想了一下，又有些迟疑地用商量的口气道，“不过，好多弟兄都知道你会写诗，是有名的诗人，又是齐营长的好朋友，我想请你在队伍出发前给弟兄们讲一讲话，那一定会给弟兄们带来很大的鼓舞。”
李剑听了，也觉得这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便立刻高兴地答应道：“好。我可以给弟兄们朗诵一首战斗的诗，并不妨碍你们各级长官的训话。我想这不会使弟兄们感到厌烦吧？”
“不会的，弟兄们一定都很欢迎。”高洪生很有把握地说道，“齐营长也常用寓言和诗歌来开导鼓舞弟兄们，那些事情反倒给弟兄们留下的印象格外深。有一回他还讲了一个伊索寓言《号手和士兵的故事》，来说明盲目服从命令的危险和指挥官对每个弟兄所负有的重大责任。那些内容我至今还记得非常清楚，而且我还经常用这个故事来提醒自己和弟兄们。”
一个多钟点后，李剑决定朗诵一首他刚刚写好的诗《革命军人有进无退》，这是齐渊在城下给团长的报告中说过的话。虽然这首诗还不很成熟，但是能表达自己的心声，表达自己对齐渊和那些英雄的弟兄们的崇敬。第一营的队伍全副武装，抬着绑好的云梯，集合在南湖驻地外面的操场上。高洪生向弟兄们简短有力地讲了几句话，李剑便走到队伍前面，看着在夜色中像钢铁一般凝结的几百名士兵，顿时觉得全身也充满力量，满腔热血沸腾着，他用那激动得有些震颤的声音开始朗诵起来：
炮火的硝烟遮蔽了晨星闪烁的天空，
战友的鲜血染红了护城壕的流水；
但光荣的旗帜还在飘扬着，
一个声音在大地上震撼着惊雷：
为了国民革命军“铁军”的光荣，
我们奋勇向武昌城下冲锋——
“革命军人，有进无退！”
今天，我们又一次举起光荣的战旗，
冲向那些吃人恶魔盘踞的堡垒。
透过城头污浊的妖雾，
我仿佛看见婴儿的啼哭，母亲的眼泪；
弟兄们，握紧手里正义的刀枪，
为了消灭万恶的军阀和帝国主义，
我们奋勇向武昌城下冲锋——
“革命军人，有进无退！”
这就是我们独立团的誓言，
比一切命令更坚定，比一切口号更响亮。
烈士的鲜血浇开了主义之花，
历史将为他们闪出耀眼的光辉；
弟兄们，为了实现无数同志的理想，
我们奋勇向武昌城下中锋——
“革命军人，有进无退！”
当李剑在朗诵时，全体士兵们静悄悄得像一个人，没有一点声息。他朗诵完毕后，那激昂的余音仿佛仍然停留在夜空中，周围的湖水和群山似乎都回响着最后的那一句话：有进无退！有进无退！有进无退！……队伍仍然像钢铁一般肃立着，他们每个人的内心中，都被这些诗句燃起了复仇的烈火，就像火山将要进发前的寂静。
只有高洪生走到李剑的面前，用他那粗大的、满是厚茧的手紧紧握着李剑的手，十分激动、深厚有力地低声说道：
“你朗诵得太好了，李副官。这是营长留给我们的誓言，也是我们全体弟兄今天的战斗决心！”
一九二六年十月十日将近凌晨三点钟，国民革命军向武昌城发动的决定性进攻，最先从通湘门外开始了。
虽然事先已商定由北洋军第三师在保安门和中和门作为内应，开城迎接进攻的队伍，但为了防止敌军的投降决心突然发生动摇或变卦，总指挥部便决定首先由独立团在通湘门外发动强攻，可以对防守保安门和中和门的敌军起到威慑作用，使他们阵前起义的决心更加坚定；同时也可将防守武昌的主力第八师和总司令刘玉春的注意力吸引到通湘门这边，便于保安门和中和门的敌军开城投降的计划能顺利地实行。因此，凌晨三点钟，沉寂的武昌城外就突然响起了独立团发起进攻的激烈的枪声和嘹亮震耳的冲锋号声。
不过，敌军的防御也是早有准备的。当通湘门外的进攻刚刚开始时，刘玉春将军就让参谋长陈冲在司令部坐镇，他亲自带领一群参谋军官、副官和卫士马弁，赶到通湘门城楼来督战。他知道广东军经过长时间的准备，这次定然来者不善，必然要拼全力想攻进城内，而通湘门方向的地位又最为重要，前几次攻城都是双方激烈争夺的焦点，这一次也肯定会有一场恶战。因此，虽然那一段城墙是由他的嫡系主力第八师防守，但他仍然还是感到放心不下，要亲自来到城上观察敌军的进攻情况，随时调整防御部署，进行指挥督战了。
刘玉春在守城的旅长陪同下登上通湘门城楼，只见城外硝烟弥漫，火光冲天，喊杀声和冲锋号声撼人心魄。从蛇山和楚望台上的重炮阵地发射出密集的炮弹，沿着护城壕的外面构成了一道火墙，烟雾翻滚。城墙上的几十挺轻重机关枪，也都火光闪闪地喷射着枪弹，在护城壕内沿构成了一道如同无数条金蛇交织的密集的火网。
但是，那些广东军还是不顾一切地从炮火和硝烟中冲出来，越过护城壕，穿过机关枪的密集火网一直冲到城边。他们虽然不断有人中弹倒下，但后面的队伍仍然连续不绝，没有一个人迟疑和退缩。他们以极其敏捷灵活的动作，很快冲到了城墙下面，便立刻架起云梯，勇猛地向上攀登。刘玉春将军在炮火的耀眼闪光中看到这些情景，也不禁十分钦佩这些广东军士兵们的勇敢无畏精神，他们得到“铁军”的称号确实是当之无愧的，他在半生戎马中实在还从未见到过这样的对手。这时，防守在城墙的官兵们得到号令，把早已准备好的用棉絮包扎的火把浇上煤油，点燃后纷纷向城下的云梯上投去，同时把捆成束的手榴弹也拉断弦后投下，顿时城墙下一片红光闪闪，烈焰冲天，激烈的爆炸声震撼大地，有些云梯被炸断后倒下去，梯上的士兵也都随着摔到了地面。然而，后面的队伍还是源源不断地冲上来，在硝烟和火海中架起云梯，不顾一切地奋勇向上攀登。这种惊心动魄的进攻场面，刘玉春确实还从未见过，即使是他亲自督战攻打信阳的时候，在执法队的大刀和机关枪前面，他的那些士兵们还是没有表现出这种勇敢顽强的精神。幸亏他对敌人的情况早有预料，把自己的精锐嫡系队伍放在这边，而且凭借着居高临下和强大火力的优势，才能使广东军难以充分施展那些狡猾的战术。否则，只恐怕也会重蹈汀泗桥和贺胜桥的覆辙，遭到同大帅一样连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惨败了。
当刘玉春正在观战时，一个参谋军官匆匆到他身边报告道：“总司令，参谋长请您亲自接电话。”
刘玉春不觉一怔：他知道参谋长陈冲足智多谋，办事稳健，如果没有重大问题是不会轻易惊动自己的。他立刻走进城楼里面，拿起放在桌上的电话听筒答应了一声，耳机里立刻传出陈冲那语气显得有些严重的声音：“总司令，刚才接到楚望台方面的报告：中和门和保安门发现有异常情况。我打电话到三师师部找吴师长，那边已没有人接电话；中和门和保安门的联络也都已突然中断，看来确实情况有变。您是不是能尽快回到总司令部，以便迅速采取应变措施。”
刘玉春虽然对这情况感到有些突然，但仍镇定地问道：“陈督办的二十五师和第十三混成旅有什么变化吗？”
陈冲在那边回答道：“我刚才给二十五师和十三混成旅打过电话，他们两处的情况都安全正常。我已经请他们集合队伍，随时做好战斗准备，等候总司令部的命令。”
听到二十五师和十三混成旅的情况都还正常，刘玉春才感到放心了一些。因为第三师人数虽多，但大都是刚从河南补充的新兵，战斗力并不很强；而二十五师和十三混成旅虽不如第八师精锐，但却比第三师骁勇善战，同是这次担任武昌防御的主要力量。他立刻在电话中向陈冲命令道：“你马上派得力的军官赶到中和门和保安门，探听确实的情况。同时要二十五师和十三混成旅各派一个团向中和门和保安门方向警戒布防，发现敌人或后退的我军就立即开火。我很快赶回总司令部去。”
“是。”陈冲在那边回答了一声，便立刻搁下了电话。
刘玉春走出城楼，外面的枪声更加激烈，火光中一片嘈杂叫喊，有些广东军已经沿着云梯爬上来，快要接近城墙上面，城上的守军就用大刀和步枪同他们搏斗着，有的反被广东军连人带枪拖了下去。刘玉春无心再看士兵们的激烈搏斗，只是匆匆找到在这里担任防御指挥官的那位旅长于信臣，到一处无人的地方，把参谋长刚才在电话里报告的情况告诉了他，并且向他十分坚决地命令：“你这里无论如何不能失误！我回去亲自指挥队伍稳定中和门和保安门，局势尚可挽回。你们这里要是失守，后果不堪设想。敌人是南军中的劲旅，你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打退他们的进攻！”
于信臣不仅是刘玉春的亲信部下，而且他们也是多年来在战场上生死与共的患难弟兄，一同经历过不少艰险。在贺胜桥激战中，这位旅长为了掩护大帅和刘玉春撤退，亲自带领队伍断后。当刘玉春冲出广东军的包围后，发现这位旅长身陷重围，又立刻带领随从护卫返身杀进敌群，经过拼死的肉搏血战，才将这位旅长救了出来，由此可以看出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这时他向刘玉春道：“请师长放心：我一定全力守住这边，决不让广东军从这里过去！”
刘玉春看了看城墙那边的激战，又向他叮嘱道：“通湘门到宾阳门一段，不仅是全城防御的要害，也直接关系到蛇山制高点的得失。敌人之所以屡次要倾全力向这一段进攻，其原因也在这里。你一定要加倍小心。”
于信臣也坚决回答：“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