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过了不长的时间,一阵沉重的马靴声响了过来,肥胖的范桐少将出现在车厢门口,他立正敬礼,用河南口音喊道:
“报告总司令,奉您的命令,将团副赵云亭带到!”
蒋介石气冲冲地看着他道:“娘希匹,叫他进来!”
范桐向车厢外面喊了一声:“赵云亭!”
吓得脸色苍白的赵云亭走进车厢,向蒋介石敬礼,颤声说道:“报告总司令……”
“我不是你的总司令!”蒋介石厉声打断他,一双眼睛瞪得很大,“娘希匹,你身为革命军官,为什么要保护土豪劣绅?喳?”他越说越气,几步冲到赵云亭的面前,咆哮着:“娘希匹,你不是我的部下,你不是革命军人,你是军阀、走狗、地主豪绅!”他伸手扯下赵云亭军服上的符号,一把扔到地板上,随手“啪啪”地用力打了他两个耳光,愤怒地尖叫着:“我枪毙你!我枪毙你!……”
赵云亭两腿一软,“扑通”跪到地板上,哀叫道:“总司令,部下该死,以后再也不敢了!……部下是总司令的学生,受总司令栽培之恩,您让我死在北伐的战场上去吧!”在来这里的路上,范桐就向赵云亭面授机宜:在总司令面前,千万不能为自己的事情强辩,那样只会自讨苦吃,加重处罚,他只能承认自己有罪,痛骂自己,然后以师生之情打动校长,才能得到宽恕。因此,这时赵云亭就如法炮制,对自己悔恨得涕泪交流,态度格外真诚。
果然,蒋介石虽然还在骂着:“娘希匹,我不是你的校长,你不是我的学生。你简直是‘三民主义’的叛徒,不配做革命军人!……”但是,那口气已没有先前严厉,态度也没有先前那样凶狠了。因为一军是他的嫡系,只要称是他的学生,感情就更亲一层。这时,他又转向立正呆站在旁边的范桐少将问:“经抉,你驭部无能!他在外边做出这样的事情,你身为师长,你也要负责任!”
“报告校长,部下该死!”范桐少将连连弯着他那肥胖的腰身,诚惶诚恐地说着,“部下愿自请处分!”
“娘希匹,撤掉他的团副!”蒋介石厉声向范桐道,“让他到前线去戴罪立功。再敢欺压工农民众,立刻给我就地枪毙!”
“是!”范桐挺着那肥厚的胸脯大声道,“部下一定遵令执行!”
“你们要记住,喳?谁敢反对工农民众,我是决不会答应的!”蒋介石仿佛在演讲似的大声说道,“我早就说过,谁反对工农,谁就是反革命。如果我当校长的是反革命,你们学生也完全可以把我校长枪毙!”
范桐并不完全懂得蒋介石这番话的真意,只是连声说着:“部下不敢,部下不敢……”
这时,一个副官进来报告道:“政治部邓演达主任来见您,现在外面等候。”
蒋介石向范桐和赵云亭吼道:“娘希匹,你们快给我滚!”
范桐和赵云亭都如同得到大赦一般的赶快向蒋介石敬个礼,转身走出去了。
齐渊也戴好军帽站起来,说道:“总司令,您军务繁忙,我也要告辞了。”
“你同我吃过午饭再走,好哦?”蒋介石亲切地说道。
“校长实在太忙,我不能打扰了。”齐渊用坚定的语气说道,“再说,我们的部队已经在行动,我也希望尽快赶上去。”
蒋介石沉默了一下,只好点点头道:“这个,既然你一定要走,我就不留你了。我这一两天也要往前方去,到那边你还可以来看我,喳?你还有什么要求?唔,你等一等!”他大步走回到办公桌旁,拿起桌上的毛笔,很快在一张信笺上写了两行字,又走过来把那张信笺交给齐渊道:“你拿这个到经理处去,以后需要再来找我。”
齐渊看那信笺上写着:“手谕:着经理处照发齐渊同志特别费三千元”,下面是“总司令蒋中正”的签名。他不禁笑了笑,把条子还给蒋介石,表示感谢地说道:“总司令,我的薪饷完全够用了,确实不需要钱。……”
“不,你一定要收下,一定要收下!”蒋介石一面说着,一面追上向后退让的齐渊,把那张条子不由分说地塞到齐渊的军衣口袋里。
齐渊向他敬礼告别,蒋介石握着齐渊的手,又一次叮嘱道:“你要来看我,唵?你要好好考虑我的话,回到一军来做事。你是我的学生,我是你的校长,这个,我是不会忘记你的,你也要把我的话都记在心里。”
齐渊离开车厢的时候,看见身材瘦长结实,头总是向上高高昂着的政治部主任邓演达,正同几个军官站在不远的地方说话。邓演达曾经担任过黄埔军校的教育长,他为人严肃正派、刚直不阿,很受学生们的尊敬。他坚定地维护孙中山先生制定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是廖仲恺被刺杀后国民党左派中的一个杰出代表。齐渊对他也是很钦佩的,他本来想过去见见他,但刚才向蒋介石请示的那个副官已经走到邓演达身边,齐渊知道他一定是有要事同总司令商量的,便没有过去同他招呼,径直向车站外走去了。当他走出车站后,伸手从衣袋里拿出了蒋介石给他写的那张字条,便像处理一张偶尔遗忘在衣袋里的废纸似的,把那张字条撕得粉碎,顺手扔在了路旁。
“营长,营长!”突然响起了勤务兵小杨的声音。齐渊抬头望去,只见他牵着两匹战马,从对面迎过来。他似乎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久,看见齐渊出来,显得十分高兴。
“你打听到姚玉慧同志的情况了吗?”齐渊还没走到他面前,就急切地问。
“打听到了。”小杨兴奋地说了一句,又显出有些失望的神色道,“留守处的主任说,她今天早上就起身赶到安平桥去了。”
“她一个人去的?”齐渊感到担心地问。
小杨回答道:“听说第八军有一排弟兄到平江去送给养,她跟他们一起去的。”
齐渊这才感到放下心来。他想:玉慧赶到那里,一定会加快李剑恢复健康。
“营长,我们还赶回安平桥去吗?”小杨在旁边问道。
“不,我们尽快赶到前方去。”齐渊拿出怀表来看了看,果断地说道,“到南江桥一带去赶上队伍。”他又关心地问,“你吃过饭了吗?”
“吃了。”小杨又指指身上背着的饭盒道:“我还从留守处给你带了一盒饭,我知道你不会在总司令那里吃的。”
齐渊笑了笑,说道:“留到路上吃吧。”他从小杨手里接过缰绳,跨上马去,辨认了一下方向,他知道往北的大路要先从浏阳门出去,到那边以后再去打听到南江桥最近的路程。
小杨也骑到了马上,说道:“营长,我已经打听到了一条往南江桥最近的路,沿途地名都写到了纸上,只要方向不错就能找到。”
齐渊高兴地看了小杨一眼,说了一句:“好,我们走走看吧。”
他们穿过车站前面的人群,纵马向浏阳门外的大路上驰去。这时,他们的心情已经比那疾驰的马蹄更快地飞向了前方,飞向了那正在湘鄂边境的崎岖山路上行进的队伍中间。
万先廷带领第六连占领通城的那个晚上,几乎一夜都没有睡觉。首先是搜索城内残余的敌人,安定社会秩序,然后又立刻派出岗哨,警卫各处的重要仓库和公事机关。团部和全团的主力到达后,他们又充当向导,介绍城内的情况,安置各营的驻地。通城虽然不大,但属于公产能够驻扎队伍的地方却还不少,除了关岳庙和武圣庙之外,还有文庙、文昌官、隆平寺、青阳书院和一座天主堂、一座福音堂。叶廷到这些地点看过后,考虑到军部和两个主力师明天也即将到达,前方还有敌情,部队都驻扎在城内也不方便,因此便下令除团部和第二营驻在城内和北门外的河边一带外,其余的第三营、新兵营和特别大队都进驻到县城周围几里路的乡村里,这样既便于应付紧急的敌情,也可减轻一些城里的给养负担。
在队伍都安置下来后,万先廷接受团长的命令,继续带领第六连担负在城内的警戒巡逻任务,同时负责与地方党部和工农团体联络。独立团因为是共产党组织起来的队伍,团内有许多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他们都担负着动员民众和发展革命力量的任务,关心地方上的工作和发展情况,给予必要的支持和帮助。这个地方也同湖南的革命发展过程一样,是先由共产党员来点燃革命的火种,建立了共产党的秘密组织,后来在发展国民革命的形势下,他们又参加国民党,建立了国民党的各级党部。这个县党部的负责人赵世当是一个十八岁的热血青年,一九二五年在武昌的省立第一师范读书时,由当时在学校担任训育主任的董必武同志培养和介绍入党,成为鄂南山区的第一个共产党员。这个年轻人不仅工作很有热情和魄力,而且在当地的民众中间有着很高的威望。因此,万先廷和他一见如故,在他的帮助和配合下,城里的秩序很快安定下来,大多数店铺都立即开门营业,队伍需要的各种给养物资也迅速得到了保证供应。由于党组织早就进行过宣传,民众对革命军的亲密感情,也完全像在万先廷的家乡平江时一样。
革命军的到来,使这个鄂南山区的小城直到深夜还到处是一片热闹景象。这座县城是通向湖南那条官道的必经之路,平时来往的客商和进城卖山货的农民非常多,市面十分繁荣。县城里的主要街道,是从南门通向北门的一条几里路长的正街;在用石板铺成的拱形的街道两旁,各种门面的茶楼、酒馆、杂货店、客栈,以及贩卖山区土产的商行,鳞次栉比,不计其数。在白天,狭窄的石板街道上人群拥挤:挑担的、背背篓的、赶牲口的、抬小轿的……摩肩接踵,争先恐后,格外嘈杂繁华。
现在虽是深夜,但许多店铺大厅里挂的汽灯、煤油灯和挂在门外的大大小小的灯笼,仍照得街心里非常明亮。因为革命军的到来,人们都当成隆重的喜庆节日一样,让店里所有的灯都大放光明,以表示对革命军的敬意与欢迎。当然,也有一些商店是希望借助革命军的到来做几笔大买卖的,特别是那些饭馆和酒楼的老板,更希望队伍上挂斜皮带的财神爷们进门。因为根据他们过去的经验,仗越是打得激烈,官兵们捞钱的机会也就越多,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嘛。这些钱财,最后终究都要滚进饭馆、酒楼、赌场、妓院……那些老板们的柜子里去。自然,给大兵们做生意,也要冒着他们蛮不讲理、强取硬夺的危险,不过大凡打了胜仗的兵,是不会吝惜那几个酒饭钱的。出于这种心情,县城正街上的几家酒楼和饭馆,都用铁勺拼命敲着菜锅,所有的伙计们全都笑嘻嘻地站在门口招揽顾客。然而,奇怪的是,却没有一个军官或士兵跨进这些店铺的大门。街上除了全副武装、排列成行的巡逻官兵之外,偶尔有几个挑担抬筐的士兵经过,他们在饭馆酒楼前面连停也不停,只是到杂货店和酱园里去买些油盐酱醋和咸萝卜、腌辣椒之类的食品。他们说话也都是客客气气,决不讨价还价,挑挑拣拣,因此这“仁义之师、秋毫无犯”的名声,很快便传遍了全城。
将近半夜的时候,万先廷在团部向团长报告了同县城党部和工农团体联络的情况,以及他们提出希望队伍上派几位官长帮助农协训练自卫军的要求,请示团长答复。叶挺考虑了一下,使用他那果断而明确的语气说道:“农协同志的要求,我们当然要尽力支持。不过明天军部到达之后,可能很快就会有行动,队伍不能在这里久留。我看就从新兵营派两名排长,帮助他们训练三天,先教会一批带队的指挥官,以后再由他们自己训练。”
“是,我立刻去转告他们。”
万先廷要走时,叶挺又说道:“我已经下令从缴获的武器中,拨五十条枪和一万发子弹给农协的同志。你告诉他们尽快领走。”
万先廷理解团长的意思:因为如果明天军部和那两个主力师到达后,知道了独立团送武器给农民协会的事,又会从中作梗,代军长方维镇虽然不会说什么,但十二师师长潘振山总以独立团的上司自居,一点事不通过他就觉得是对他的藐视,总要鸡蛋里挑骨头。尽管每一次团长都是据理将他反驳得面红耳赤,无言答对,但发生这种情况总是使人感到很不愉快的。因此他立刻坚定地向团长回答了一声:“是。”
便带着勤务兵张小鹏赶往县农民协会的所在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