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九省通衢的武汉，是由武昌、汉阳、汉口三个独立的市镇组成的。武昌古名鄂渚，在公元前的春秋战国时代就已成为长江中游的重镇，屈原的楚辞里曾经歌颂过它，后来更以闻名中外的黄鹤楼著称于世。辛亥革命后的第一个共和政府，就在这里诞生，现在它不仅是湖北全省政治和经济的中心，而且也是北洋军阀控制整个长江流域和中原地带的中枢。汉阳也曾经是历史上十分繁华热闹的商埠，后来它的地位被隔着一条汉水的汉口所代替，现在它只是以龟山下面的那座巨大的兵工厂而享有盛名。汉口，古代就曾和河南朱仙镇、江西景德镇、广东佛山镇一起被称为中国的四大镇，近代因为被洋人开辟为商埠，几乎变成了大半个外国都市，工厂洋行遍地林立，高楼大厦接踵而起，早已远非另外那三个大镇可比了。
外国势力进人后，沿着长江形成了一片超过原来市区的租界区。以矗立在江边的那座带高大钟楼的海关大厦——江汉关为界，沿江而下的一大片地区，是为英租界。这个租界从一八六一年开辟，年租银为九十，二两六钱七分二厘一毫，并规定由“大英帝国”永远租用。这九十多两银子，在当时的价值，还不够那些洋大人们到伦敦的豪华饭店里吃一顿大餐所花掉的钱。然而，他们每年从这块土地上所吸取的利润，却是成千万成亿万的英镑和美元。在英租界下面依次是俄租界、法租界、德租界和日租界，他们每年所付出的“租金”最多的也只有一百二十两银子。不过，俄租界在苏俄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成功之后，已经由列宁公开宣布交还给了中国；但当时的北京中央政府却没有力量将这块土地收回，只是改为了公共租界。这些租界是当时所谓世界列强设在中国土地上的国中之国；他们通过这些租界，不仅大量倾销本国的货物，而且利用中国的原料和劳力，开办工厂，又从中来榨取中国人民的血汗。他们的政府从中国的土地上得到滚滚不尽的财源，因此，这些列强们希望在中国的土地上永远维持现在的局面，决不能让中国走俄国式的革命道路。
吴佩孚从北京仓促赶回汉口的第二天上午，一辆最新式的黑色“雪佛龙”小汽车，开到英租界江边距离江汉关大楼不远的一座巨厦前面。车子刚刚停稳，从前座上就跳出一个身穿美国海军陆战队服装的年轻士兵，拉开后座的车门，一个身材微胖、穿一套白色西服、修饰齐整的三十多岁的美国人从车上走下来，昂首挺胸地向那巨厦的高高的台阶迈了上去。
这位美国人就是美利坚合众国驻汉口的总领事斯鸠特先生。他的年龄虽然不到四十岁，但是担任这个重要的职务已经有了几年的时间了。因为他具有敏锐的头脑和高度准确的判断力，在中国走马灯一般瞬息多变的政治局面中，这两点都是特别重要的。自从六年前吴佩孚大帅率领的直系军队战胜了段祺瑞的皖系军队，主宰了北京的中央政权后，驻汉口总领事的这个职务就显得更加重要了。吴大帅为了显示清高，这几年一直是常驻在洛阳和汉口两地，遥控着北京的中央政权的。在世界列强行列中，比起英国、法国、日本、德国那些老牌的帝国来，美利坚合众国算是“后起之秀”。美国对中国提出的“门户开放”政策，实际上想利用重新分割在华利益的机会，成为主宰中国政治舞台的最强大的力量。要使这项政策获得成功，当然首先需要靠那些精明能干的在华外交官们的努力；而斯鸠特在同狂妄不可一世的吴佩孚大帅打交道的这几年中，无疑显出了杰出的才华，证明他是那些在华外交官员中的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当“北伐”开始之后，美国白宫对他所提供的情报和作出的判断也更加倚重了。
斯鸠特走进大门时，两个站岗的英国皇家海军士兵向他行持枪礼。他在仆役的恭迎下，立刻乘电梯到达了三楼。
虽然外面骄阳如火，正是武汉炎热的盛暑季节，但在这座高大坚实，用钢筋混凝土建筑起来的巨厦里，却依然显得凉风习习，幽雅宁静，仿佛同外面隔着一个世界。一层层深绿色的纱帘和厚重的油漆雕花的大门，使人仿佛置身在一座浓阴覆盖的花园里；走廊上铺着长长的绿色地毯，摆设着各种名贵的油画和雕刻，又仿佛使人进入了一座琳琅满目的艺术之宫。这里的一切显得那样井井有条，庄严稳重，有着十足的英国风味。
在三楼那间雅致的客厅外面，总领事葛佛先生的年轻女秘书海伦小姐，穿一件绣花的淡绿色长裙，雪白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镶着绿宝石的项链，她向斯鸠特热情地笑着招呼道：“欢迎您，总领事先生。见到您非常高兴。”
斯鸠特愉快地说道：“噢，您今天实在太美丽了，海伦小姐。葛佛先生身体好一些了吗？”
“谢谢您的夸奖。葛佛先生嘛，他已经好多了。现在正在大客厅里同几位客人谈话，请您稍等一下。”
“好的。”
“斯鸠特先生，您喝咖啡还是柠檬水？”
“谢谢您，海伦小姐。我要一杯冰柠檬水，天气实在太热了。”
海伦小姐很有礼貌地向斯鸠特点了一下头，便轻盈地转身走出去了。不一会，一个身穿雪白笔挺的制服、领口上系着黑蝴蝶结的年轻黑人，手里托着一个十分精致的中国漆盘，轻轻从外面走进来。他躬着身子把漆盘上的一瓶冰柠檬水和一只绿色雕花玻璃杯放到斯鸠特旁边的小圆桌上，然后又像进来时一样，没有一点声音地退到外面去了。
古老的时钟在这里的节奏似乎也变得缓慢了。尽管激烈的战事已经在武汉南边不到二百公里的湖南和湖北交界的地区一带进行，但在这座代表大英帝国在中国腹地最高权力的总领事馆里，依然一切照旧。这种气氛，大约也是这座大楼的主人对自己的力量充满信心的表现。
就像这座临江的钢筋混凝土巨厦一样，当它的第一代主人在六十多年前，带领威武的炮舰从长江口溯江而上，来到这座号称九省通衢的内地重镇，当时这里还是荒凉的积满淤泥的江滩；他们用中国政府的赔款，用中国苦力的血汗，填起了宽阔的马路，盖起了一栋又一栋巍峨坚固的巨厦；那些带有粗大的廊柱，宽阔的台阶和哥特式圆顶的各层建筑，坚如磐石，俯临长江，成为他们主宰中国命运的象征。
斯鸠特站在客厅内的那两扇大玻璃窗前，透过长廊，望着不远处那沐浴在阳光中的江汉关钟楼，此刻有一种极为复杂的心情。他对眼前中国发生的剧烈变化，既感到有些焦急和忧虑，同时也不无隐隐的喜悦。由于最早用炮舰轰开中国这座闭关自守的坚固大门的，是大英帝国皇家海军的舰队，因此他们理所当然地在这块殖民大陆上享受着至高无上的特殊权力，他们的外交官也都养成了一种傲慢的唯我独尊的性格。这不仅使日本和法国的外交官们深感不平，也经常使同他们有着亲密盟友关系的美国人受到排挤和轻视。在中国这场军阀混战的大赌博中，英国人是把全部赌注都押在吴佩孚这一边的。
如果他们在这场赌博中获胜，将更加巩固他们在中国的这种支配性地位，别的那些国家也就更不在他们眼下了。因此，斯鸠特有时恨恨地想，对这些顽固保守而又狂妄自大的英国人，也许只有失败才能使他们的头脑变得清醒一些。同时他也感到，吴佩孚和孙传芳都是听命于英国的人，满洲的张作霖是听命于日本的人，目前正是这三个同样顽固、守旧、愚昧的军人，把持了中国的政治舞台。美国人要想在中国取得更大的支配权——这一点正是斯鸠特和同僚们目前处心积虑想要实现的目标——只有期待中国的政治局势发生重大变化，出现比吴佩孚、张作霖和孙传芳都更加强有力的、而又能够同美国建立起更加亲密友谊的新的统治人物。
但是，这样的人物到底在哪里呢？斯鸠特和他的外交同僚们，虽然这些年来在走马灯般多变的中国政局中寻找着合适的人选，然而至今却仍然没有满意的结果。
尽管华盛顿的白宫里，一些研究中国问题的专家们越来越多地提到了“蒋介石”这个名字，认为他是在未来中国的政治舞台上会大有作为的人物，主张尽快把赌注押到他的身上。不过，像斯鸠特那样多年生活在中国的外交官们，却感到情况未可乐观。这不仅因为蒋介石至今还远远没有取得足以左右中国政治局面的统治权，而且也因为他们观察了蒋介石的种种言行之后，发现这个人反复无常、难以捉摸，是个非常靠不住的人。首先是他同俄国人的亲密关系，他是孙中山“以俄为师”的政策的最坚定支持者，不仅自己亲自到苏俄学习考察，请回了成百名苏联顾问，而且至今他的儿子还在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加入了苏联的共产主义青年团。不久以前，蒋介石自己也在黄埔军校的一次“总理纪念周”会上发表讲话称：“中国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中国的革命应受第三国际的指挥。”这些左倾言论，甚至就连中国共产党的领袖陈独秀也从未公开发表过。其次还有他同日本人的关系，稍知一点蒋介石历史的人，都了解他曾经在日本东京的振武军事学校学习过三年军事，后来还担任过日本陆军第十三野炮团的见习士官。现在，据说日本人已经在暗地向他进行活动，想让他在打败吴佩孚后，同满洲的张作霖携手合作，共同主宰北京的中央政权。
如果这个计划得以实现，整个中国就会完全落进日本人的势力范围了。因此，美国政府对此感到十分着急，眼看广东革命军在北伐战场上的进展越来越快，吴佩孚在长江中游的统治已经出现了失败的迹象，美国必须尽快作出相应的准备。也许，当前这种战争动乱，正是美国人取得新的重要地位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不能及时地把握住它，失去了这个时机，就再也无法挽回了。总统和国务卿都关注着中国事态的发展，希望在这里执行政策的外交官们，尽快采取行动，提供各种最详尽的情报，同白宫协调起来。斯鸠特所担任的职务，又正处在目前中国这场大风暴的中心，从国务院和驻北京的公使馆都不断用急电来向他探询两湖战场和吴佩孚方面的最新情况。肩负着如此重大的使命，斯鸠特感到目前是十分关键的一着棋，便是要尽量用华盛顿的观点去影响和说服葛佛先生。
斯鸠特从这几年的交往中知道，尽管英国人在这里把他们看做是自己最亲密的盟友，但这只是因为在同日本人争夺中国的利益中需要美国的支持；因为美国人同他们在感情上和利益上有更多的一致。不过在分享从中国得到的政治和经济权益上，英国人却总爱自行其是，常常把自己最亲密的盟友也放到无足轻重的地位，以显出只有他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当吴佩孚从北京回到汉口时，他们同英国人的特殊关系，明明从各处都表现出来，特别是在吴佩孚回到查家墩的大帅府后，拒绝了一切想要会见他的人，只单单让参谋长出来请葛佛先生到后堂去同他进行密谈。这种情形，不能不使斯鸠特感到格外愤懑和嫉妒，他甚至认为，这是吴佩孚有意安排的对他以及除了英国人以外的所有外国使节的一场羞辱。他不禁在心中暗地诅咒这个狂妄不可一世的大帅活该遭到失败的惩罚！但是，为了美利坚合众国的长远利益，为了更准确地了解在前线发生的一切情况，他还是不能不冒着盛夏的酷暑赶到这里来，用一种外交家们之间的彬彬有礼来向他所厌恶的葛佛先生讨教，以便得到更多新的情报，同时也为了尽量使他们两国的行动取得一致。
这间雅致的客厅，斯鸠特已经不知来过多少次了。在这间客厅里，也可以看出葛佛先生是一位非常善于享受生活的人。这间宽大的客厅完全是按照东方风格布置的：精致、高雅、舒适，古色古香。结实的嵌花地板上，铺着柔软名贵的地毯；周围是一套紫檀木的围椅和茶几，闪着亮光；在雕刻着花纹的橡木玻璃橱中，陈列着价值连城的各种珠宝和古董珍玩；墙壁上挂着真迹的唐宋时代的名人字画，其中还有一幅是吴大帅亲手画的“墨竹”。大帅用自己的学说解释他同外国人的关系，据他考证，英文的二十六个字母，源于中国伏羲氏发明的符号，与天干地支相合；泰西数学之奥理，也根源于中国的河图洛书。因此，中国人和外国人都是同一个祖先。
根据这一惊人发现，他同这位英国总领事也攀上了亲戚，在画上用了“葛佛仁兄雅属”这样几个题字，落款则是“蓬莱吴子玉”的署名。这在大帅已经是谦虚得了不得的称呼了，因为据说他对比自己年纪大得多的人也总是喜欢以“我弟”相称的。
这位常以风雅儒将自命的大帅，最擅长的就是画竹，他的诗文和书法也颇受人们的称道。许多人想得到大帅的墨迹，不惜花费重金托人求说，但有的三年五载也不一定能得到大帅的赏光。从这幅画上，也可以充分看出大帅对于大英帝国和总领事葛佛先生的特殊友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