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真如的神态,一直是既矜持,又冷漠的。他也是个十分好强的人,不过他的城府较深,不像潘振山那样溢于言表。他出生在广东钦廉地区的一个仕宦之家,在保定军官学校毕业后,曾经到法国的圣西尔军校深造。回国后,受到当时广东的粤军都督陈炯明的重用,积功升至团长。一九二二年六月,陈炯明同北洋军阀首领吴佩孚勾结,背叛广东革命政府,并派兵包围孙中山的大总统府,妄图置孙中山于死地。陈炯明的这一行为,受到全国正义舆论的谴责,不久拥护孙中山的滇桂军进入广东,将陈炯明的军队击溃在东江地区。陈真如也越来越看出陈炯明已到了众叛亲离的境地,于是他离开陈炯明的军队,跑到一座深山古庙里当了几天和尚。
后来孙中山回到广东,重建粤军,当时的粤军第一师参谋长李济深,感到陈真如是广东将领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于是便专门派人将他请了回来。后来李济深担任了粤军第一师扩编的国民革命军第四军军长,便立即委任陈真如担任了第十师师长。由于这些复杂的经历,使陈真如在第四军中既有一种骄傲感,又有一种孤独感。骄傲的是:他在拿破仑的祖国学过军事,这比起那些只到过东洋小岛的士官学校学习过的军官们来,要神气得多,何况潘振山和叶挺只是从保定军官学校毕业的“土佬”,他就更感到自己是鹤立鸡群了。孤独的是:他曾经在陈炯明的部下,而潘振山和叶挺都是从孙中山的总理警卫团中出来的,可以说都是孙中山亲信中的亲信,他虽然当时并没有直接参加过围攻大总统府的战斗,但事实上总是同他们处在敌对的地位。
因此,当他同方维镇、潘振山、叶挺这些高级军官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感觉到自己不是他们中间的人,虽然有时也显得十分亲密地说笑,但内心总有些格格不入的。从广东出发以来的这一路上,他的第十师总是处于担任左右翼配合作战或是作为军里总预备队的任务,他也不想去争,一来他知道自己在全军的地位和队伍的战斗力都确实不如叶挺的独立团和潘振山的第十二师;二来当看到潘振山处处同叶挺争功而又经常处于不利的地位时,他的心中也隐隐感到一种满足和快意,因为潘振山那种盛气凌人,总好像比他陈真如高一头的傲慢神态也一直是使他十分反感的。今天,第十二师在汀泗桥遭到的惨败,更加使他感到解气,他在心中轻蔑地暗想:你潘振山总以为自己的队伍天下无敌。不可一世,急急忙忙地想在汀泗桥露一手,结果碰到钉子上了‘吧?不过,此刻坐在会议桌旁,他仍然只是保持着那种骄矜而又冷漠的神态,似乎并不关心桥头战斗的情况。除了嘴角上微露着一丝深不可测的笑意以外,他那黑红的圆脸上再没有别的表情。
坐在陈真如斜对面的军事顾问帕罗,却不顾潘振山的难堪,望着陈真如用他那不太熟练的法语直率地催促道:“陈同志,你先讲吧,这个方案到底能不能行?”
陈真如抬起头来向帕罗笑着点了点头,他又仿佛在认真地思考着,弹了弹雪茄烟的烟灰,然后才从容地说道:
“三十五团已经在桥头浴血奋战,削弱了敌人的实力。但为了加速胜利的进展,也不妨采纳叶团长的方案一试。这个方案,照我看虽有冒险之处,但兵法云‘置之坚地而后克,置之险地而后生’,全在主将的机变处置了。”
方维镇听到陈真如赞同这个方案的话,心中也感到十分高兴,他以长者的诚恳态度,又望着潘振山亲切地问:
“向华,你的意思啦?”
潘振山听到陈直如刚才的话里隐含着对他讥诮的意思,气得狠狠地咬了咬牙,但他此刻没有工夫去还击他。现在方维镇已经问到他的名下,他便显得早已胸有成竹地说道:
“希夷这个方案,不无可采之处,但实施起来还有许多问题。首先是到底真的有没有这样一条山路?提供情报的人是否绝对可靠?”
方维镇仿佛一个带学生应考的家长,他亲切地微笑着向叶挺问:“希夷,你再把情况详细地说一说看?”
叶挺仍用他那平静而有力的声音道:“这条山路肯定存在,因为提供情报的农友是完全可靠的。而且我们不止找到了一位农友,经过核对他们所谈的情况都非常一致。”
潘振山感到不以为然地说道:“仅凭几个农民的话作为情报来源,我看总是不大可靠吧?”
叶挺坚定地回答道:“在平江我们的进攻部署基本上是按照农友们提供的情报来制订的,结果证明很少误差。甚至许多地雷的位置他们都探听得相当准确。”
潘振山感到语塞了,因为那些情况都是他自己经历过的。但他又立刻理直气壮地反问道:“既然这条路有许多人知道,那么敌人不是同样有可能早就发现,布置防守吗?”
叶挺回答道:“这实际上并不是一条路,而是过去穷人逃避官府捉拿踩出来的一条秘密山径,因为这一带是蒲圻、咸宁和崇阳三县交界的地方,才形成了这种情况。农友们也说,许多地方根本找不见路,有时要游过溪涧,有时要从崖洞里爬过去,有时要翻过比城墙还陡的山崖。正因为这样,在任何最详细的军用地图上都不可能把这条路标志出来,我相信农友们也决不会把这个情报提供给敌人。”
听到叶挺介绍的这条路如此艰难,那些团长们都低声悄悄地议论起来。有的人摇头,认为:这条路实际上仍然等于不存在,因为许多地方既然根本没有路,连一般空手的人都难以过去,又怎能通过全副武装的士兵呢?而且从这条迂回的路线上看,从这里出发绕到古塘角至少要走一百华里,如果再加上那些艰险地段的耽搁,还可能有迷失道路和遭遇敌人以及诸如此类的意外情况,说不定一天一夜都难以赶到那里。假如在这段时间里集中兵力向大桥冲击,恐怕也可以冲破敌军防线,到达对岸了。
潘振山看到人们的情绪,更感到自己的怀疑有充分道理,不过他反而把语气变得温和下来,带着关切的感情说道:“希夷,你们的想法虽然很好,可是这个方案所冒的危险比继续从正面进攻还要大得多。我是一百个赞成要加速胜利进展的,但在没有切实的把握之前,我看对这个方案还是要认真考虑。”
陈真如听出潘振山的话里也含有讥讽他的意思,他笑了一下,故作轻松地摊排手道:“那么,三十六计,我们现在就只有继续坚持正面进攻这一条妙计罗?”
潘振山知道他也是在有意挖苦自己,故意显出不屑的神情,铁青着脸没有再说话。方维镇深恐影响会议进行,连忙解释道:“不,不,向华也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大家还是可以畅所欲言。”
叶挺对他们的互相讥诮仿佛丝毫也没有觉察,只是仍用坚定的语气说道:“如果没有任何风险,那么战场上就不会有强弱高低之分了。正因为这条路一般常人难以通过,才没有引起敌人注意,这一点也正是保证这个方案能够成功的最重要的因素。至于需要的时间,如果军部让我们去执行的话,我们可以争取在六个小时之内赶到。”
“六个小时?……”军官们都几乎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有的摇头低声说了出来:“就是跑步也赶不到!”潘振山只是轻蔑地撇了撇嘴,表示他认为这只是大话。
陈真如仍然不动声色地抽着雪茄,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是怀疑还是相信。
叶挺沉静地看了军官们一眼,感到用不着向他们去做过多的解释。实际上,他认为自己所说的话,是有充分把握的。他已经同愿意担任向导的农友们谈过话,他们保证在过河以后,带领革命军抄最近的地方走。并且沿途还可以找到当地的农友问路,避开可能驻扎的敌人。他相信这些农友对革命军的感情是十分真诚的,因此才对自己的方案更有信心和力量。
这时外面响起了炮声。开始军官们以为这只是什么地方暴露了目标,引起敌人的炮击,所以并没有在意。但后来炮声越来越近,这明明是炮火在向南延伸着,同时在铁桥方向又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军官们立刻都感到情况严重起来。方维镇刚要让参谋长到外面去看个究竟,只见一个参谋官神情激动地冲进来,连礼也没顾得上敬,向方维镇大声报告道:
“代军长,敌人从铁桥那边冲过来了!……攻势非常猛烈,我们同桥头两边的部队已经失去了联络,看样子敌人投入的兵力很多!……”
这确实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情况,使在场的各师团主管军官们也都受到了震惊。
因为他们知道,两个师的兵力大部分都部署在桥头两侧,敌人从桥上冲过来后,正好切断了两边部队的联系,会使官兵们陷入混乱。军官们都要求立即赶回各自的部队去,方维镇匆匆同党代表廖乾吾和军事顾问商量了一下,同意了他们的要求,只是又慎重地叮嘱道:
“外面天色很黑,要特别注意安全。务必弄清情况再走。”
军官们都匆匆走出去。参谋长也急忙出去组织对军部的防御。外面的枪声显得愈来愈近,愈来愈激烈了。
党代表廖乾吾又叫住叶挺道:“希夷,情况看来十分严重,搞不好会使我们全局失利。”你赶回去后立刻指挥部队从左翼向桥头出击,务必把敌人打回去!”
方维镇也望着叶挺急切地说道:“对,希夷,现在只有靠你们的行动了。”
叶挺答应一声,正要走出去,只见参谋处长从外面匆匆进来,他的神色也显得很紧张激动,望着方维镇惊慌地说道:
“代军长,敌人已经打到了军部附近,距离我们这里最多只有二百公尺,参谋长正在指挥警卫营进行阻击。同各部队的联系也都完全被切断了!”方维镇急忙问:“独立团呢?”
“也隔断了!……”
叶挺果断地说道:“我立刻骑马冲过去!”
参谋处长道:“现在车站周围都是敌人,恐怕冲不出去了。”
“不要紧,我试试看。”叶挺仍然平静地说着,那神情就像一个老练的骑手要去制伏一匹令人畏惧的烈马一样。
“希夷,你千万要小心。”方维镇诚挚地叮嘱着,又向参谋处长道,“通知警卫营派一个班跟叶团长回去。”
“用不着。”叶挺果断地制止道,“我那边没有多少危险,还是保护军部要紧。”
在苏联的革命战争中曾经身经百战的军事顾问帕罗,这时幽默地用俄语说道:“请放心,团长阁下,我们不会成为吴佩孚的俘虏的。”
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更加激烈的枪声和一阵阵的冲锋号声,人们不禁都感到有些愕然,只有叶挺抬起他那仍然平静的脸,倾听着,又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一个参谋官狂热地冲进来,几乎是用叫喊的声音向房子里所有的人们兴奋地报告道:“独立团冲过来了!敌人垮下去啦!他们到得真是时候,打得太漂亮啦!……”
方维镇还感到有些不相信地望着叶挺问:“希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挺只是沉静地说道:“可能是他们及时判明了情况,自动投入了战斗。”
方维镇正待要说什么,只见军部参谋长同皮带上插着手枪的万先廷从外面走进来,后面跟着几个参谋军官。万先廷向军部的长官和叶挺敬了个礼,立正对叶挺报告道:
“团长,冲到军部附近的敌人已经全部解决了。营长正在指挥堵击从桥那边冲过来的敌军。”
“一营和三营出动没有?”叶挺问道。
万先廷兴奋地回答道:“是齐营长最先作出的判断。当时向军部请示已经不可能,他就同参谋长立即决定,由第一营和第三营向桥头出击,我们营插到车站解除对军部的威胁,参谋长带领特别大队和新兵营在原地布置防线,阻击逃跑的敌人。现在冲过铁桥的敌人已经全部被我们堵住了,战斗还在进行。”
叶挺表示满意地点点头。方维镇又感动又感激地连声赞扬道:“好,好,你们这个行动,对战局的贡献实在太大了!”
党代表廖乾吾对叶挺说道:“希夷,战斗结束以后,你们还是要尽快做好出发准备。这样消耗对我们是很不利的。”
方维镇也接着说道:“对,我们把方案决定下来,就下达战斗命令。”
叶挺和万先廷匆匆走出去了。军事顾问帕罗用俄语向方维镇和廖乾吾说道:“将军,看来吴佩孚手下还是大有人才,我们不可轻视。这个事实也证明了,要通过这道天险,除了采纳叶挺上校的方案,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半个小时以后,新的作战命令从军部送到了十二师和独立团。敌人发动的这一场袭击,倒帮助代军长方维镇果断地下了决心。他一方面同意了潘振山坚持的要求:调三十六团进入正面阵地,同二十五团一起继续向桥对岸展开进攻;一方面批准了叶挺的迂回袭击方案,并由独立团担负这一迂回作战的任务,要求他们在明天早晨六点钟之前到达古塘角,向敌人发起攻击。在下达这道命令的时候,方维镇也感到,独立团要经历的这一段道路将是充满了许多难以预料的艰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