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慧也感到有趣的笑了，她的心中也为齐渊受到士兵们这样热爱而特别高兴，同时也更增加了自己想上前线去的急切心情。她回到那休息的房屋里后，小勤务兵向她说道：
“刚才那些饭菜你没有吃，都让苍蝇弄脏了。我再到伙侠班去给你端一份来。”
玉慧感激地说道：“我只想喝一点稀的，要是有一碗粥就行了。”
小勤务兵满口答应道：“好，我去看看。”
玉慧见他走去后，就立刻把用具都收拾到帆布行囊里，作好了随时出发的准备。
过了不多一会，那小勤务兵又匆匆端着食品走了回来：那木盘上是一大碗绿豆稀饭和几个白面馒头；他进房就兴奋地说道：
“我说是要打仗了吧？伙佚班一弄好吃的，就准是要打大仗！”
那些馒头有肉心的和糖心的，不过使玉慧最喜悦的是那一大碗绿豆稀饭，她吃了两个糖心馒头，把那一大碗绿豆稀饭都喝完了。当那个小勤务兵又来收拾碗筷的时候，劝她尽量把那几个馒头都吃下去，告诉她：“打起仗来以后，有时几天几夜都吃不上饭。伙佚班不能做，周围也找不到卖吃食的，饿起来才真难受哩！”
玉慧表示自己已经吃得很多，实在再也吃不下去了，感谢了他的好意。过了不多一会，他又匆匆跑了回来，用一张新鲜荷叶包着几个馒头，一定要玉慧放进她那个帆布行囊里。还再三声明道：“这荷叶很干净，是我用水洗过的。你带在身边，饿了就拿出来吃。”
玉慧看他那样真挚热情，再也无法推辞，只好接过来放进行囊里了。那小勤务兵这才高兴了，又显得有些遗憾地说道：“团部已经来了命令，我们很快就要出发了。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叫我去做，就随时到前面的特务队去喊我。”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自己钉的日记本来，上面有他的名字：罗亚江。那几个字虽然不甚整齐，但笔画都很认真有力。
玉慧感谢了他的好意，在心里记下了他的名字，她相信在前线一定还会重逢。
不久，在团部刚开完会的齐渊匆匆赶来。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玉慧急忙迎出房去，齐渊已经在一个副官的陪同下大步走到她跟前。他的脸比玉慧在广州见到时似乎更黑瘦了些，但仍然显得那样英姿焕发，神采奕奕，清癯的脸上，在那两道剑锋一般的黑眉下，一双聪慧而深沉的大眼里闪射着炯炯的光芒。虽然在艰苦激烈的前线，刚刚经历了辛勤跋涉，但他仍然保持着整齐洁净的良好习惯：仪容端正，军服严整，一丝不苟。他的一切又显得那么自然朴素，毫无矫揉造作。此刻他的军衣已经透出了汗水，被太阳晒成黑红的脸上也沁出了汗珠，但他仍然精力充沛，脸上流露着兴奋的笑容。他热烈而亲切地同玉慧握着手，一面喜悦地看着她说道：“到底实现你想上前线的心愿了，为什么没有在平江多留几天呢？……李剑的身体怎么样？手术后恢复得好吗？”
玉慧在同齐渊见面前本来有许多话想说的，但此刻却兴奋得一下不知该先说什么好了，她只是激动地望着齐渊，连连回答道：“好，好，李剑好多了！……”又急忙关心地问：“你的身体好吗？听说你给李剑输了那样多的血，这些日子紧张劳累你受得了吗？”
“我的体质好，没有什么反应。”齐渊毫不介意地微笑着，又向她道：“你想上前线参加战斗的事，团长已经对我讲了。不过，你为什么一定要到那边去呢？同团部一起行动，也有机会的。”
玉慧急忙分辩道：“我从平江这样快赶上来，就是为了亲身经历前线的战斗生活。李剑也非常支持我的行动，我也是代表他一起参加战斗啊！……渊哥，你一定要帮助我实现这个愿望，要不我会终身遗憾的！……”
齐渊像对待任性的小妹妹一样地笑着摇了摇头。实际上，刚才团长已经同意让玉慧到第一营的驻地去，不过要齐渊特别注意她的安全，在发起进攻时找一件任务让她留在后边，因为预料这场战斗将会非常残酷激烈，全团可能要面临十分严峻艰险的局面，而这对一个初上前线的女同志显然是不适宜的。因此，这时齐渊向玉慧亲切地笑道：“你想上前线也可以，不过团长要求你绝对遵守一个条件：就是一定要像一个士兵那样严格服从命令，这是夺取胜利非常重要的一条保证。”
“当然，我一定服从命令，像一个士兵那样！”玉慧毫不犹豫地坚定回答道。
“好，那就一言为定了。”齐渊高兴地点点头。接着，他又告诉玉慧：从咸宁到官埠桥还有十几里路，他要和同来的两名参谋军官先骑马尽快赶回去，传达团部的作战部署，因此只好让勤务兵小杨陪她在后面走。齐渊又向勤务兵小杨作了一番交代，便同玉慧匆匆分手，和那两名参谋军官上马向前线疾驰而去了。
他们走后，玉慧很快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离开休息的地方，同小杨沿着铁路向前线出发了。小杨牵着他那匹铁青色的战马，他让玉慧骑上，但玉慧说什么也不骑，她宁愿自己在下面走路。勤务兵小杨有一张可爱的孩子般的圆脸，一双机警而充满好奇的大眼睛，他开头在玉慧面前还有些拘束和腼腆，不大说话，对玉慧提出的问题只是恭敬而简短地回答，而且还把头低着。在玉慧的眼里，总觉得他还是一个身上带着很重的奶气的少年，无法把他同勤务兵联系起来。
不过，当他们在路上走了一段时间后，玉慧就不禁对他那与年龄不相称的丰富的战场经验而感到惊喜和钦佩了。从咸宁通往贺胜桥那边的铁路，虽然没有遭受严重破坏，但北洋军在败退时为了阻挡革命军追击，在铁路沿线埋下了不少地雷。那些地雷有一部分已经被迫击的队伍挖出来了，但还有很大一部分比较隐蔽的，仍然威胁着人们的安全。当他们刚走出不远的时候，就听见前面传来剧烈的爆炸声，原来是有几位往前方挑送给养的民佚踏响了地雷。玉慧的心中不禁也有些忐忑不安，但那勤务兵小杨，却丝毫没有紧张和害怕的样子。他用同情和怜悯的目光看着那些受伤的人，一面用很老练的口气向他们叮嘱着：“不要走中间那些堆碎石子的地方，尽量靠铁路边上走。要是路边上有新土和虚土，就要特点小心，从旁边绕过去就行了。”
他牵着马走在前面，就像是平常行军一样，只是因为他随时感觉到有带领玉慧的任务，因此尽量压着自己的步子，行进得没有平常那样快速。这道路大约他已不止一次地来往过，因此对每一处可能埋有地雷的地方他都已十分熟悉，显得胸有成竹。有时，他也回过头来，向玉慧关照一声：“这里可能有雷，靠右面一点走。”
沿着铁路两旁，都有北洋军溃逃时遗弃下来的各种物品：刺刀、马刀、军服、军帽、五色旗、子弹带、手榴弹、下了枪栓的步枪和机关枪、人的尸首和马的尸首……遍地狼藉，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那些尸首大约因为死去的时间还不太久，也没有像汀泗桥那样在水里泡过后腐烂，还没有发出那种令人作呕的奇臭。虽然到前线这些日子，玉慧已经看到了不少各种各样死尸，那强烈的畏怯的心情和生理上的反应已经渐渐变得麻木了许多，但那种惊悸而难过的感觉仍然久久不能消失。她总有一种奇怪的思想：觉得那些人还有痛苦的感觉，而她自己也仿佛在遭受那同样的痛苦似的，心里也似乎在隐隐作痛。她知道这样的感情是一种脆弱过敏的反应，于革命军人的身份是极不相宜的，但她却又难以抑制。因此她还是不敢正面多看这些尸体，更不敢想象自己同那些士兵们一样去接触和搬运他们。
玉慧小心地跟随着小杨行走了一程路后，心中渐渐变得坦然了些，胆子也似乎壮得多了。她见小杨还是腼腆而拘谨地在前面走着，便有意同他搭起话来，问道：“你刚才同齐营长也是走的这条路吗？”
“是。”小杨只简短地回答了一个字。
玉慧不禁心中有些好笑，想引得他多说一些话，便又问道：“你们从这条路过去的时候，没遇见什么危险吗？”
“遇到过，”小杨的语气仍显得很平常地说道：“营长还亲自排除过两个地雷哩。”
玉慧不禁感到惊异地说道：“你们营长还会排除地雷？”
小杨仿佛感到她这样惊讶的提问实在是小看了营长，显出不以为然的口气说道：“这点事情算得了什么？比这重要得多的事情都不在话下。反正，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得倒咱们营长的！”
玉慧从小杨的口气里，听出他对自己的营长充满了热爱和崇敬，她又故意表示不信地笑着说道：“你这话说得有些太夸张了吧？难道就真的没有什么事情能难住你们营长？打起仗来他就一次也没有出过什么差错？”
小杨似乎对她的不信任早在意料之中，他认真地说道：“我一点也不吹牛，打了这么多仗，咱们营长就是一点也没出过什么差错。进湖南的头一次战斗，碌田战斗。北洋军六个团对付咱们一个团，大部分弟兄又是头一回参加战斗，在那么多敌人面前有些慌张。正当阵地上出现危急的时候，营长亲自带队进行反冲锋，把敌人打得七零八落，一直逃到攸县。第二次战斗，进攻醴陵，营长带领咱们从豆田强行渡河，迂回进攻北洋军固守的泗汾桥，正在中途，忽然遭遇到敌人增援的两个团，居高临下地包围了我们。这时营长下定决心，集中兵力攻敌一点，然后再趁胜各个击破。营长一声令下，全营五百多把刺刀闪闪发光，一齐向敌人占领的山头猛攻。最后终于冲出重围，迂回到泗汾桥背后，一举攻克了醴陵。平江战役，咱们营长又带领队伍强渡泪罗江，绕道进攻平江北门，北洋军阀吹嘘他们的城防固若金汤，最后到底让咱们搅成一锅稀粥，连他们的主帅陆法也堵在城里没有跑掉。中伙铺战斗，咱们第一营是担任后卫，比全团从平江出发晚了两天。可是营长对沿途的地形早就了解得清清楚楚，哪里有山，哪里有河，哪里路远路近，一路没有一点耽搁，提前赶到了中伙铺车站，使被包围的敌人没有一个能逃掉。还有这次在汀泗桥，敌人发起反攻，打过铁桥，一直打到了军部附近。这时团长又在军部开会，情况真是万分危急，是咱们营长当机立断，首先指挥第一营赶到桥头堵击敌人，接着二、三营和特别大队也都赶到，把冲过铁桥的一千多敌人全部消灭在南岸。……别的那些事情，就更不消说了。听说在黄埔军校的时候，营长参加过两次东征，就立了战功。蒋总司令还常常提起他，说是一定要重用他哩！”
玉慧问道：“蒋总司令为什么这么看重你们营长呢？”
“咱们营长救过他的命哩！”小杨骄傲地说道：“可营长一点也不在乎他的重用，他给的钱也一文没要。后来我听营长对高连长他们说：别看蒋校长对人总是满面笑容，好像非常礼贤下士的样子，可他的性情多疑，变化莫测。常喜欢用分化拉拢的手段，即便对他最亲信的人也都不会完全信任的。”
玉慧听着小杨的这些话，感到他的年龄虽然不大，但在齐渊身边却已变得十分成熟，说话的口气也显得颇有决断和自信。她一面走着，又随意地问道：“你们营长平时也常对你们讲革命的道理吗？”
小杨用充满自豪的语气说道：“只要一有空，他就喜欢到班里去同弟兄们谈话，弟兄们也特别喜欢听他讲的那些道理。我们共青团小组开会的时候，他也总是要抽出时间参加我们的会，帮我们弄懂一些问题。他的脑子可真好使，再复杂的问题让他几句话一说，你就觉得心里完全是清清楚楚的了。听说他十几岁在芜湖读书的时候，就是那个地方学生联合会领头的，有一回人力车工人和警察局发生冲突，当地官府传讯工人代表，说要对闹事的工人判刑。学生联合会决定支持人力车工人的斗争，咱们营长就化装成一个工人代表，同另外十几位代表一起去同官府讲理。那些官僚和资本家们欺负工人都是文盲，故意找了好几百老百姓来旁听，表示他们惩办工人是有道理的。等那些家伙讲完后，轮到工人代表申诉的时候，营长站起来，打开了一张红纸，那上头贴满了被打伤的人力车工友的照片，每一张照片旁边都有那些坏蛋们犯罪的经过和时间。营长指着那一张张照片，慷慨激昂地揭露那些资本家勾结警察，雇请流氓打手，打伤了工人又反过来污赖工人是暴徒。他要求社会主持公道，惩办真正的罪犯，赔偿工人的一切损失。咱们营长说完以后，那些旁听的人都气愤地大声呼喊：‘要求审判官逮捕真正的罪犯！’‘反对欺凌和压迫工人！’这一下把那些审判官闹得惊慌失措，只好赶快宣布休息，夹起尾巴来溜走了。”
小杨讲述的这一切，玉慧也还是头一回听到，也先前只知道表哥是因为在学校里领导闹学潮被当局开除的，还不了解他为工农奋斗的事情。因为表哥在同她一起的那些日子里，更多的只是向她讲述外面世界的变化，讲述“Democracy”和“Science”的革命浪潮和打破中国几千年的旧伦理、旧道德、旧思想的重要意义，而关于他自己的经历倒很少去叙述。这时她很有兴趣地向小杨问：“这些事情都是营长平时向你们讲的吗？”
“不——是。”小杨拖长声音摇头说道，“这是营部的区副官听营长在黄埔军校的一个同学讲的。营长才不愿讲他自己的事情。他还规定我们不许把他的事到处乱吹呢！”
玉慧笑着说道：“你今天不是违犯规定了吗？”
小杨也笑道：“我这一点也不是乱吹。再说，你又不是外人；我知道你心里是很想听营长的事情的。”
“你怎么知道的呢？”玉慧故意问。
“李副官也是和你一样。”小杨得意地说道，“他到营里来，也总想让我们多讲讲营长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