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心情感到最为着急和担心的,还是第四军代军长方维镇了。独立团在打进敌人的第一道防线之后,就完全同外面断绝了联系,他们看来是陷入北洋军的重兵包围中间了,处境肯定是万分危险的。而左右两翼进攻的队伍,又都被阻挡在第一道防线的外面:十二师潘师长虽在前线指挥队伍奋勇冲锋,但进展仍然十分困难;左翼的第七军第二路,由于那一带敌人阵地紧靠湖区,受到敌人军舰上的炮火阻击,给进攻造成了很大障碍,仍然停留在原地不能前进。方维镇来到前线视察的时候,听着远处贺胜桥方向那一片激烈的枪炮声,他就仿佛看到叶挺和独立团官兵们在数万北洋军的重围中左冲右突,一个个筋疲力尽的艰难处境,他就仿佛敌人的子弹打在自己的心上一样感到发疼。他对独立团的感情,倒不完全只是出于对叶挺和那些奋不顾身的官兵们的深挚偏爱,对他来说,第四军是一个光荣的整体,而独立团正是这光荣整体中一个极重要的组成部分。
他并不因为叶挺是一个共产党员就感到他同这个整体变得疏远了;相反,他感到叶挺同第四军的袍泽之谊依然同过去一样的深挚。独立团的官兵们为第四军增添了荣誉,而军里和师里有些军官不识大体,把他们当做异己看待,使他们受了不少委屈。因此,方维镇对独立团怀着这种感激而歉疚的双重感情。他现在是第四军在前方的最高指挥官,负有义不容辞的关心和爱护他们的责任。当他得到独立团已陷人敌军重围,同后方联络断绝的报告后,立刻就同参谋长和军事顾问赶到前线,经过对敌情的观察了解之后,便决定将担任预备队的第十师投入战斗,向独立团突破敌人防线的正面阵地展开进攻,想打开一条同独立团联系的通路。但是,第十师组织了好几次冲锋,还是没有突破敌军的阵地。军事顾问认为敌军防线的兵力雄厚,火力非常强大,我军的进攻如果只集中在一、二个点上,是难以突破这样广阔坚固的防御线的。他建议集中更多的队伍,从正面到右翼展开全线的进攻,使敌军首尾难以相顾,兵力和火力不能集中,这样突破防线的可能性就更大了。方维镇虽感到这个想法很好,但他们第四军的队伍都已全部投人了战斗,哪里还有组织全线进攻的力量?军事顾问提醒他:总司令后来不是又决定将第二师交给他指挥,充实第四军预备队的力量,现在为什么不能够使用他们呢?方维镇听了,只是感到为难地摇头、叹气,说不出别的话来。
在贺胜桥战役开始之前,总司令蒋介石同参谋长白崇禧、政治部主任邓演达、军事总顾问加伦将军一起从前线视察回咸宁后,曾经到第四军军部检查过他们的战斗准备情况。当时加伦将军就认为贺胜桥战场集中了吴佩孚的精锐主力,力量十分强大,而第四军担负的战斗任务格外艰巨,从部署上看兵力实在显得薄弱了一些,因此他建议给第四军增加一个师的预备队力量,以保证这场决战的胜利。邓演达也同意加伦将军的看法,并且认为可以把总预备队中的一个师抽出来加强前线进攻的力量。蒋介石考虑了一下,最后同意了他们的建议,决定让第二师在必要的时候协同第四军作战,由方维镇统一指挥。临行时,蒋介石又向方维镇特意交代了几句:“这个队伍是我亲自带出来的,你要好好指挥,喳?”
这几句听来不得要领的话,却使方维镇感到一种压力:如果万一让他们在战斗中遭到了损失,那不是全要怪他没有指挥好吗?而且,他知道总司令亲自带出来的第一军,平常总是以御林军自居,根本就不把别军的长官放在眼里,这样的队伍,他方维镇又怎样能指挥得动呢?因此,他听了军事顾问帕罗的建议后,就只好摇头叹气了。
不过,帕罗并不了解方维镇这些复杂的心事,他坚持自己的建议,要求立刻调第二师加入进攻的战线。方维镇最后也想不出别的好办法,又为独立团的艰险处境感到焦虑,便只得让参谋长派出一名中校副官到第二师集结的地方去,向范师长介绍前线的战斗情况,请他们迅速开上来接受命令了。
第二师集结的地点,就是在原先独立团第一营驻扎的官埠桥那一带,他们的队伍,分散在铁路线两旁的一些村子里,师部就占据了曾经作过第一营营部的那座教堂。师长范桐少将和参谋长邢志诚、参谋处长丁铭九,都在教堂旁边那座幽静雅致的小别墅里休息。在这炮火纷飞、远离近代化城市的前线,能看到这样富有英国乡间风味的教堂和小别墅,丁铭九简直像回到了久别的故乡一样,心情格外陶醉。他自然又得到了赞美心目中的大英帝国的机会,带着范桐少将像参观自己的乡村庄园似的,用自豪的语气介绍这座别墅的建筑风格、环境布局、以及那些回廊和房间里种种陈设,然后又归结到他每次谈话都要强调的那个主题上:中国一切都不行,都落后,而英国一切都好,一切都是文明的。他用一种兴奋而沉醉的夸张语气大声说道:
“英国人是最讲文明、最会生活的。不管你走到哪里,都是那样清洁、高雅、舒适。人人都懂得礼貌,人人都很高尚;甚至就连公共厕所的墙上,也写着这样的话:PLEASE ARRANGE YOUR DRESS BEFORE LEAVING。这意思就是:出去之前,请先整理衣服。”
范桐少将显出十分钦佩的样子听着,似乎感到大开眼界,同时也觉得能有这样一位身上充满英国绅士气的参谋处长在身边,自己也跟着沾了不少光彩。他看着那别墅的建筑,表示自己也很能欣赏地点头连声说道:“唔,好,好!”
然后他们又走上别墅正门的台阶。因为知道肥胖的范桐少将怕热,副官和勤务兵们早已在台阶两旁的宽大走廊上摆好了方桌,周围放了几把藤椅。桌上的茶盘里摆着从咸宁带来的西瓜,在这里弄到的嫩藕和莲蓬,也都洗得干干净净。待范桐和丁铭九坐到桌旁,接过手巾擦了脸后,副官便麻利地拿起一把水果刀切开西瓜,那鲜红的沙瓤立刻使范桐少将眉开眼笑,他拿起一大块来呼呼噜噜地吃着,一面不经心地问道:
“那个老古板又到哪里去了?”
丁铭九知道他是问参谋长邢志诚,便用嘴向教堂那边努了一下,又用嘲讽的语气说道:“他想当大军事家,嫌这个师参谋长太小啦!整天皱着眉头站在军用地图旁边,就好像总司令随时要请他去指挥整个战场一样!”
“他是在为他那个共产党的老同学担心!”范桐几口就吃完了一大块西瓜,又抓起一块来说道,“哼,这样吃里爬外的家伙,要不是总司令念他当年的功劳,早就请他滚蛋啦!”
丁铭九冷笑了一下道:“可是在他的眼里,倒好像叶挺比总司令还亲。我看,他迟早要变成共产党那边的人!”
“那倒不至于。”范桐大口吃着西瓜,一面说道,“他在莫斯科学习军事的时候,共产党请他参加组织,他也没答应。”他把吃剩的西瓜皮往桌上一扔,瓮声说道,“可他就不知怎么鬼迷心窍,老替别人操心!”
丁铭九一面擦着手,轻蔑地说道:“共产党反正有的是亡命之徒,他们不怕死。照我看,等他们打到武昌城下了,我们再从长沙坐火车赶上去,也还是来得及。”
提起长沙来,范桐少将满腹牢骚地说道:“他娘的,两天两夜我就输了三百多块,正想翻本,又接到出发的命令。……那个洋行买办的小姐倒是个美人儿,可惜脸上长了几颗黑痣,破了相!”
丁铭九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师长。外国女人讲究这个,没有痣还要特地点几颗呐,那叫美人痣。美人脸上有了痣,就像最贵重的奶油蛋糕上撒了几颗胡桃仁一样,那才最值钱啦!”
“啊?这么说,是我不识货啦,哈哈哈哈!”范桐全身肥肉哆嗦地大笑起来。
这时,参谋长邢志诚从教堂那边匆匆走过来,后面跟着第四军军部的一名中校副官。邢志诚的神色显得非常严肃,他踏上别墅的台阶,走到范桐身边说道:“师长,方代军长派来的张副官向我们通报前线情况:贺胜桥形势十分紧张,独立团被敌人重兵包围,处境非常危险,两翼的阵地还没有突破。方代军长希望我们尽快赶到前线,加强进攻力量,扭转那里的严重局势。”
范桐的两只大眼睛瞪得鼓了出来,他大声嚷道:“我早就说过像叶挺那么冒险蛮干,迟早得让敌人包了进去?这不是果然应上了!他们不是铁军吗?从来打仗都是只胜不败的,还用得着我们上去干什么!”
邢志诚仍然恳切地劝道:“师长,现在情况紧急,不能耽搁时间了。我们是不是先按照方代军长的命令执行……”
“我们是总司令部的预备队,只服从总司令的命令!”范桐蛮横地说道,“方维镇要调我们上去,让他先经过总司令批准!”
那个第四军的副官委婉地说道:“范师长,战斗之前,总司令是已经同意第二师由方代军长统一指挥的。……”
“你知道什么?”范桐厉声地训斥他道,“总司令是说在必要的时候可以由他指挥,难道现在有必要吗?独立团是第四军的,第四军那样多队伍不上去援救,倒要我们上去?”
邢志诚见那位第四军的副官满脸涨得通红,气得说不出话来,心中感到很过意不去,便耐着性子向范桐说道:“师长,有些话以后还可以对方代军长去讲,眼前还是以大局为重,先调队伍参加战斗要紧。几千个同志的生命遭到危险,我们不能坐视不管啊!”
丁铭九在一旁用受了委屈的口气说道:“参谋长,几千个同志,你叫得那么亲热,可他们得到了那么多功劳,也没有分给你一份啊。”
范桐气冲冲地接着说道:“你是总司令任命的第二师参谋长,不是第四军的人!”
邢志诚也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是国民革命军的军官。总司令不也常讲,革命军人应当亲爱精诚,情同骨肉吗?难道第四军不是我们的同志?我这样做又有什么错呢?”
那位第四军的副官见他们都动了感情,便立刻说道:“参谋长,范师长,你们不必争了。我还要立刻赶回前线去,我把你们的困难向代军长如实报告,增援的事再另想办法。”
“不,张副官,我带你去见总司令!”邢志诚激动地向他说道,“这样的事情不是儿戏,我相信总司令决不会容许这样做的。”
那位副官看着范桐无动于衷的脸,只好向他敬了个礼,跟着邢志诚转身走了。
范桐仍然愤愤地说道:“哼,去找总司令,有好果子等着他啦!”
丁铭九思索了一瞬,小心地向范桐道:“师长,看眼前的形势,总司令还不会得罪第四军,闹不好会让那个老古板占了上风。”
“啊?”一向是“以校长的思想为思想”的范桐,这时有些紧张地问,“那怎么办?我们立刻带队伍赶到前面去?”
丁铭九从军服上面口袋里掏出那块金链怀表看了看,说道:“现在已经是十点多钟了。我们可以向各团下达准备出发的命令,等到队伍集合、开饭、出发,至少也要到十二点过后了。独立团在敌人的包围圈里面,总会有个结果,前线的情况自然也会发生变化,我们采取这样的行动,于总司令的面子上也过得去,使第四军也失去了攻击的口实,那个老古板在总司令面前也就会棋输一着了。”
“妙、妙,好!”范桐眉开眼笑地连声赞扬道,“你真称得上是个小诸葛,一支箭能射下三只老鹰。就照这样子下达命令吧:各团立刻集合开饭,准备向前线出发!”
丁铭九这才起身去到教堂那边,让参谋处的军官们拟定作战命令,分头向各团下达。三十分钟以后,铁路两边的那些村子里才响起了集合的号音,许多正在用骨牌或骰子赌钱的军官们从屋子里跑出来,一面穿着上衣,匆匆扎着武装带,吆喝着那些在水塘里洗澡或在柳树下睡觉的士兵们起来集合。官兵们衣帽不整地奔跑着,到处是一片叱骂和叫嚷的声音,就像敌人已经打到了眼前一样的慌张和混乱。
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晴朗的天空正该是红日高照的时候。但是在贺胜桥战场上,那到处弥漫的浓烈的硝烟,却使天空变得惨淡无光,头顶上只有一轮仿佛隔得格外遥远的橙黄色的太阳。周围的空气里充满着呛人的火药的硫磺味,令人感到十分窒息,整个战场上的树叶和青草也都变得枯黄了。
独立团的队伍,团部和三个营都被北洋军的包围隔开了。距离团部最远的是第二营,他们已经打到了靠近敌人主阵地印斗山的前面,前进得最快的第六连距离印斗山大约只有三、四华里远了。不过,当万先廷发现他们同营部和另外那两个连都已被打散开以后,周围的敌人又越来越多,他便立刻带领弟兄们抢占了一座原先被敌人占据的高地,利用那上面的环形阵地固守起来。开始敌人向他们发起了几次猛烈冲锋,但是都被他们打退了;后来敌人便把他们紧紧包围着,暂时停止了进攻。
万先廷抓紧这个时机,迅速整顿了队伍,把受伤的弟兄们都包扎起来,一面让各班除留下两名士兵担任警戒监视敌人,其余的都轮番换下来在堑壕里休息。为了不使敌人发现他们阵地上的士兵少了,万先廷想出了一个办法:他让休息的弟兄们把大沿军帽脱下来,用自己的步枪顶着,靠在防御阵地的边沿上,从阵地下面远远望去,就仍然像是一个接一个士兵伏在壕沟里准备战斗一样。黑牯高兴地说:这是他们在家乡用假人吓唬麻雀的办法,想不到在这里派了这么大的用场。刘大壮见他悟得有理,便抓住机会进一步点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