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在九月三日上午乘专车到达了武昌,距离第一次攻城的失败已经有几个小时的时间了。他的专车停在靠近南湖文科大学的一处名叫李家桥的铁路上,听过了唐生智、李宗仁、方维镇这几位高级军事长官关于第一次进攻武昌情况的报告后,他那双略微暴出的锐利发亮的眼睛巡扫着,一面问:“择生啦?喳?他在哪里?”
方维镇向他报告:邓主任昨晚跟随第十师行动,现在还在前线,恐怕他还不知道总司令已经到达武昌的消息。
蒋介石点点头,又用兴奋的语气说道:“这个,择生是很勇敢的啦!我们做革命军的长官,都应当像他这个样子,身先士卒!唵?”说完,他特地望着李宗仁和唐生智一笑。
李宗仁装作听不懂他话中有话,仍然显得宽厚地笑着。唐生智却受不了他这种指桑骂槐的闷气,立刻反唇相讥道:
“邓主任的行为,确实堪称楷模。不过这次攻城,最先退却的是第一军第二师,按照总司令的要求,不知对范桐少将该如何处置?”
“这个……”蒋介石有些狼狈地顿了一下,立刻显得很严厉地向参谋长白崇禧命令道:“健生,你要调查这个情况!如果确实有临阵退却的行为,不管他是哪个军的官长,都要严加追究!喳?”他又望着军事总顾问加伦将军,谦恭地征询道:“顾问同志,我们是不是立刻到前线去,视察一下情况?回头再来商讨第二次攻城的时间和方案,唵?”
瘦小精悍的加伦将军听过翻译的话后,立刻点头连说了两声:“xopoo!”于是,总司令蒋介石、加伦将军、参谋长白崇禧和唐生智、李宗仁、方维镇这些高级官长,在各自的参谋、副官和护卫兵的簇拥下,浩浩荡荡,离开了南湖文科大学的总指挥部,向着武昌宾阳门外的洪山那一带走去。
‘如果把武昌的地形比作一张乌龟的背,那么城内的蛇山和城外的洪山便是背脊的最高处。蛇山从江边的汉阳门起,由西向东地横贯全城,一直到东面那三座城门中最中间的一座宾阳门里边;洪山在城外就紧接着宾阳门,一直向东逶迤过来,大约绵延有十几里路的光景,达到了武昌东北面的另一座大湖——东湖的旁边。那洪山巍峨高耸,林木葱茏,沿途有不少寺观庙宇,其中最著名的有建于唐代的宝通寺、关帝庙和靠近宾阳门城边的长春观。蒋介石这一行人,在洪山东南面的一个小村庄里遇上了正从前线下来的总政治部主任邓演达、秘书长郭沫若、顾问铁罗尼和十几名随员、护兵。蒋介石立刻热情地招呼:
“择生,前面的情况怎么样,唵?”
铁罗尼用俄语去向加伦将军作报告,邓演达便向蒋介石报告了一下天亮前第十师进攻的情形,最后说道:
“现在城内的敌人除了零星打炮之外,没有别的动静。他们大概知道我们选择攻城的时间都是夜晚,因为在白天队伍根本无法接近城边,所以也采取了白天养精蓄锐的办法,只留很少的哨兵在城上监视。”
蒋介石点了点头,因为他刚才已经说过了大话,为了表示自己的沉勇,他又通过翻泽向加伦将军征询道:
“我们是不是再往前面去看一看,喳?”
在苏联国内战争中身经百战的加伦将军当然表示同意。于是,除了郭沫若和几名总政治部的随员因为没有身当前敌的指挥责任,回南湖文科大学去以外,以蒋介石为首的那些高级军事长官们又继续沿着洪山下面的大路向宾阳门外的城边走去。
蒋介石挺着胸脯,一路上指手划脚地向邓演达问这问那,表示出统帅对军事上一切都很在行的样子。他的心里却在想着:如果有一天人们书写北伐的历史,他这一次亲临武昌城下视察的一页,自然是少不了的。
这一路倒确实没有什么惊人的事件发生,只有敌人的一些零星的、盲目的炮弹,不时落到他们的周围,有的根本没有爆炸。在宝通寺的山门前面,他们遇见了从山门里走出来的第十师师长陈真如和十二师师长潘振山,他们身后都跟着两名提着驳壳枪的护兵。宝通寺是第四军的前敌指挥部,驻扎着卫生处的救护队,他们大约是在这里等待代军长方维镇,想了解下一步攻城的计划。陈真如仍然戴着墨镜,衔着一支雪茄,一派潇洒的样子;矮小精悍的潘振山,头上那顶大沿软军帽俄国式地朝天戴着,身上穿一套洗淡了的青色布军服,裤脚敞着,没扎绑带,脚上穿一双绿色的胶皮鞋,他是要在艰苦朴素方面显示出与士卒共甘苦的大将作风。方维镇看见他们,问道:
“希夷呢?他也在里边?”
陈真如回答道:“他等了一会,可能是到长春观那边看城上的情况去了。”
邓演达不无骄傲地说道:“这个叶挺,怪不得人家都称他赵子龙,总喜欢往前跑。那些子弹也总是打不中他!”
潘振山的鼻子里“哼”了一声。蒋介石很高兴地点头道:“喳?好!这样子的指挥官是很好的啦。”又向陈真如和潘振山热情地笑道:“在贺胜桥我看到了,你们的队伍也都打得很好。这个,我们是要论功行赏的。唔,你们也都一起到前面去看看吧!唵?”
他们又继续向前走去。过了关帝庙,前面就望见长春观了。有一道红色的围墙从山下一直环绕到山上,好几层朱梁绿瓦的大殿,倚山而建,在阳光下显得十分巍峨壮丽。长春观前面还有一些街道房屋,然后再过去才是城墙。现在那些房屋里的百姓都已经逃光了,显得一片死寂,使人感到有一种神秘恐怖的气氛。他们走到长春观的门前时,城墙上的敌人在放着冷枪,子弹不时“啾啾”地从头顶飞过去,有几颗子弹,飞进他们的人群里,一个副官和一个护兵立刻“哎哟”地惨叫着倒了下去。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那些副官、参谋和护兵们都急忙去抢救受伤的人,但困为总司令蒋介石还没有逃开,那些高级军官们也都不好跑进长春观里去隐蔽。蒋介石这时却显出拿破仑式的英雄气概,两腿叉开地站在那里,指着城墙上厉声怒骂道:“娘希匹!老子要打下武昌,一定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喳?”加伦将军不懂得他的话,以为他是在问这些枪弹是从哪里射出来的,便通过翻译告诉他道:“将军,这是流弹,敌人并没有真正瞄准我们射击。”
那些高级军官们想笑又不好笑出来。蒋介石听了,也感到有些扫兴,又悻悻地骂了一声:“娘希匹!”才走进长春观的大门里去。
独立团团长叶挺正站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下,靠着围墙用望远镜向城上的敌人瞭望。他的两个年轻护兵持枪站在旁边,他们看见从外面走进来一群高级军官,便向叶挺叫了一声:“团长!”叶挺拿下望远镜转过头来,见是总司令他们,便迎过来向他们敬礼。他那双深沉锐利的眼睛因为这些日子的疲劳和失眠而有些充血,但仍神采奕奕,动作也显得十分果断有力。
蒋介石同他亲切地握着手,一面热烈赞扬道:“你们在贺胜桥打得很好啦。唵?我都知道了。这个,攻打武昌,还是要依靠你们的,喳?今天晚上的会议你知道了吧?”
叶挺答道:“还没有得到通知。”
蒋介石立刻转向白崇禧问道:“这个,为什么还没有通知到他?”
白健生道:“总司令部的军事会议,是规定师长以上官长参加的。”
“唔,要让他来参加!”蒋介石用坚定的语气说道:“他是独立团长,是少将阶级,也和师长是一样的!”
潘振山在一旁接着说道:“总司令,我师三十六团黄琪翔团长也是少将阶级,也应当一起参加军事会议。”
“这个,”蒋介石看着他怔了一下,只好答应道:“好,让他也来参加。”
潘振山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容,而陈真如却从墨镜后面投给他一个鄙夷的目光。
在长春观那几层高大的殿堂里,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影,张天师的门徒们早已在炮火的威胁下逃光了。蒋介石和那高级军官们在殿堂的窗口里向武昌城那边视察了一阵,他又摸出怀表来看了看,然后好像早已胸有成竹似的向军官们说道:“好啦,就是这个样子啦!喳?已经快下午三点钟了,我们回去吧!”
大家先是怔了一下,后来才立刻悟到:总司令的表是比别人快一个钟点的,于是便都跟在他的后面走上了回南湖文科大学的道路。
快要到达博文书院那一带的时候,有一些全副武装的士兵们正在山林中进行野外演习。他们大约是在练习爬城的动作,有的把竹梯架在树上迅速地攀登,有的臀上去又从树上往下跳,互相进行着格斗。虽然他们的军衣都完全被汗水湿透了,但演习得仍然十分紧张和认真。
蒋介石看着,向走在旁边的那几位军长们问道:“这是哪个军的队伍?唵?”
方维镇立刻回答道:“这是第四军独立团。”
蒋介石站下来,见叶挺走在后面,便向他说道:“希夷,你叫他们把队伍集合起来,就在这里。我们要去看一看,喳?”
在这里演习的是第一营。在一阵紧急集合的军号声响过后,不到两分钟,全营的队伍就在山坡上按连纵队集合好了。一营长齐渊向官兵们发出了“立正”的口令,跑步过来向蒋介石敬礼报告,请他开始检阅队伍。
蒋介石立刻认出了齐渊,高兴地还了个礼,又忍不住得意地向那些高级军官们介绍道:“他是黄埔的学生,是跟随我参加过两次东征的。唵?他很会打仗啦,我是很器重他的。”一面显出统帅的威严风度,挺着胸向队伍前面走去。
那几百名独立团的士兵,一个个黑瘦、精悍,像钢铁一般屹立着。他们的队形整齐,面容严峻,行列中没有一点声息,连一个人的眉毛和眼皮也没有动一下的,真正就像是一块坚固的钢铁,可以阻挡住任何冲击。蒋介石看着这些士兵,不禁想到:如果有一天他们用枪口来瞄准他的话,那实在太可怕了。不过,他的脸上仍然露着微笑,用那双因为兴奋而显得格外明亮的大眼睛注视着士兵们。为了表示他对弟兄们的关怀和爱护,他走近一个身材敦实,宽头大脸,目光深沉的青年军官面前,用十分亲切的语气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那军官立正站着,用深厚的湖北口音回答:“报告总司令,第一营三连连长高洪生。”
“你是哪里的人?”
高洪生道:“就是武昌城里,在通湘门里边不远。”
“唔,这个……很好啦!”蒋介石不禁也转头向通湘门城楼那边看了一眼,又接着问了一问:“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高洪生低声回答道:“只有一个老母亲了。”
“唔,好,好。”蒋介石点了两下头,又看着他问,“你想不想她?”
高洪生回答:“想。”
齐渊在旁边说道:“从广州就给他妈妈买了一些特产,一直带到这里。”
“唔,这个很好!你很孝道啦!”蒋介石又高兴地点了两下头,训教道,“忠孝是做人第一重要的事,你们当官长的,一定要懂得这个道理。唵?这个,孝,就是要孝敬父母,孝敬师长;师长也就是父母,喳?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是这个道理,唔。还有,这个忠,也是做人第一重要的,喳?要忠于长官,这个,长官的话就是命令,就是一定不能违抗的。你们当官长的,一定要让弟兄们都懂得这个道理,要时时刻刻记在心里,要像孝敬父母和师长一样地去听从长官的命令。喳!你要首先记住,是不是?”
高洪生听着总司令的话,开始还觉得有些道理,后来越听越不是味道,他本想不认真去听也就算了,但总司令又突然要他回答,他以为总司令是想试一试他的革命觉悟,便立刻恭敬地回答道:
“报告总司令,官长是这样教导我们的:长官要是拥护革命,弟兄们就坚决服从他的命令;长官要是反对革命,弟兄们就不能服从他,还就当坚决打倒他!”
“喳?……”蒋介石怔了一下,本想发作,但又立刻笑着点头称赞道,“这个,好!唔,你回答得很好!你是一个好革命军人,很有革命觉悟。我在军校就讲过,要是我校长反革命,你们每个学生不光要打倒我,还应当枪毙我!你们都是我的部下,要是我当总司令的反革命,你们也都可以枪毙我!喳?是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看着高洪生,本来希望他说出:“我们相信总司令是决不会反对革命的!”但他却只是严肃地回答了一声:“是!”蒋介石生气地在心里骂了一声:“娘希匹,这赤佬一定是个共产党员!”脸上却只是微笑地点头说了两声:“好,好,你很好!”接着便挺起腰板,又继续向队伍前面走去了。
晚饭以后,总司令蒋介石在南湖文科大学召开高级军官会议,商讨第二次进攻武昌的作战方案和进攻时间。
这南湖文科大学,最早是清朝的湖广总督张之洞为创建新军而开办的武备学堂,民国以后,武备学堂改名为湖北陆军第二预备学校,也被称为陆军中学,这是从各省的陆军小学进入当时培养军官的最高学府——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的一道中间桥梁。
近几年来,这里才改为文科大学。由于学校规模大,加以它的环境幽静,距离武昌的地位适中,因此也就成为这次攻打武昌的军事首脑机构的最理想的地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