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玉看见中队长已安全跳伞,忘了他此刻在空中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禁不住兴奋地大喊起来:
“好!三二七,好!”
他把飞机飞到中队长上空,防备有敌人来袭击。
那位朝鲜战友在空中也看见了这一切,他也向江文玉这边飞过来。为了回答刚才高骏涛和江文玉的支援,他飞过来时,在前面把飞机的机翼向江文玉摇摆了两下。
江文玉也摆动自己的机翼,表示回答。他这时的心情完全关注在已经跳了伞的中队长身上。他看见中队长的降落伞很快张开了——他这时多么感谢那些日夜辛勤操劳,把全部感情关注在飞机和飞行员身上的保伞员啊!——降落伞在空中平稳地飘落。
他的飞机在中队长飘落的上空盘旋了一圈;从地面的标志和方位来看,他知道这是在我们的地区;他真想一直盘旋着保护中队长安全降落到地面,可是,他再看了看自己的油量表,油量已经剩得很少,再不飞走就连最近的机场也飞不到了。他只好充满感情地向中队长摇摆了几下机翼——也不知道他看见没有——然后就升高起来。
他这时才看见那位朝鲜战友的飞机还没有离开,一直在他的上面掩护着他。江文玉看着那位空中战友驾着飞机,冒着危险来掩护他,他感到十分激动。虽然他们不知道双方的姓名,看不见互相的面容,甚至也无法交谈一句话,但是他们的心却联结得那样紧,他们的战斗友谊已经建立得那样深了。这时,他想起了永吉大叔和朴信子;他感到这位朝鲜战友一定是和他们一个样子的。他再一次感激地向他摇了摇机翼,他们自动地把队形紧紧编到了一起,向着离这里最近的那个属于朝鲜战友的前线野战机场飞去。
到晚上,还没有得到高骏涛跳伞以后的消息。虽然据江文玉回来报告说,中队长跳伞的那一带地区,是有住家村子的丘陵地带,本来是应当极容易被发现和援救的。但是到晚上却一直没有得到高骏涛遇救的报告;这就不能不使人对他的命运感到担心了。
虽然今天他们这个部队得到了自从参战以来的最大的胜利,虽然全团的同志都在为这个胜利喜悦激动;但是,每个人的心里,又都带着一些沉重和忧虑。人们对高骏涛的印象格外深刻;倒不只是因为他在战斗中特别坚强和勇猛,而是因为他那朴实直爽的性情,体现了一种人民战士的宝贵品质。在他身上,还有一种使人感到十分熟悉和珍贵的东西,这就是我们革命队伍在长期的艰苦斗争中所养成的传统精神,因此人们都愿意同他接近。
在为高骏涛的命运担心的人们中间,心情最沉重的要算是柯万昌机务组和高骏涛中队的另外三个人了。柯万昌一直待在机场里;从副团长的飞机回到机场一直盼到最后一架飞机落地,高骏涛还没有回来。几个年轻的机械员都看着机械师的脸色;柯万昌知道自己的情绪对新战士们的影响,便向他们平静而镇定地说道:“打仗嘛,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咱们过去在陆军的时候,也跟本连的队伍失散了,在别的部队待了好几天,后来又找回去的。不管出什么事,相信咱们的中队长一定会回来;这一点我比你们都了解!现在,你们几个都去吃饭,休息,再来给他准备飞机。中队长一回来,保证又会很快要求战斗任务的!”
刘小柱他们对机械师的话都是很信任的;不过他们谁也不愿意去休息,都要求跟机械师留在一起,帮别的机务组干完了活儿再回去。柯万昌看他们决心很大,只好同意了。
他们都留在机场里,先是帮着中队里最先回来的那两架飞机的机务组工作;等到小江从他着陆的另一个机场飞回来,他们又一起进行了检查维修。这些工作都做完了,人们都陆续回去了,只有两架负伤的飞机还在机窝里进行大修,柯万昌他们几个又过去帮助那些机务人员工作。尽管别的同志再三劝他们回去休息,他们也还是不走;后来大队政委也来说服他们。柯万昌平静地说:“政委,我不是有什么解不开的思想;我相信中队长是一定能平安回来的。我请求领导上给我们指定一架新飞机;我知道我们那位的性情,他一回来就会马上要求上天去战斗的。我们可以提前把飞机准备好,免得他回来着急。”大队政委笑着告诉他,新的飞机已经准备在这里,保证高骏涛回来可以立刻参加战斗;不过,大队政委还是劝柯万昌回去休息一会,休息好了再迎接新的更艰巨的工作任务。柯万昌感谢组织上的关怀,但是他仍然恳切地请求道:“政委,你就让我们在机组里帮帮忙吧。中队长还在外头,我们回去休息总安不下心。在这里干干活,心里反倒踏实些。”他们机务组的几个小机械员也完全跟他一样,他们工作得那样专心起劲,就好像在平时准备飞机等着高骏涛上天去打仗一样;他们已经把对于高骏涛的怀念,转化为巨大的力量,全部贯注到工作中间去了。
尉迟恒和程双虎回到营区宿舍后,就立刻根据副团长讲评的战斗情况,专心地研究起来。今天副团长特别提到了他们这个中队在保证大机群作战时,顽强而灵活地牵制住数倍的敌人,并且处处争取主动,每个人都取得了击落击伤敌机的战绩。
他们勇猛机智,互相配合,从高空到低空,战胜各种危险,不让一架敌机从他们的眼前通过;炮弹打光了,就用自己的飞机撞敌人,真正发扬了我军勇敢战斗、不怕牺牲的光荣传统和既有紧密配合,又能各自为战,以一当十的灵活机动的战斗作风。
在上级指挥所发来的电报中,也高度赞扬和嘉奖了他们中队今天的战绩;指出:由于他们顽强有力的牵制配合,拦阻了大批增援敌机,不仅保卫了金川里大桥,而且使在几个空域同时作战的友军大机群胜利完成战斗任务,获得了击落击伤敌机共五十多架的巨大战绩。战斗讲评结束以后,程双虎今天的情绪却一反往常;过去总是那样开朗乐观,兴高采烈的,今天却有些低沉,满怀心事。当别的同志向他祝贺时,他摇摇头说道:
“真正的功劳该是归中队长和小江的。要是他们在跟前,该多好啊!”
尉迟恒虽然没说什么,他的感情不大容易流露出来;但是细心的同志也可以看出,他那沉默的目光里,也充满了对高骏涛和江文玉的怀念和担心。
直到江文玉从另一个机场回来后,叙述了他和高骏涛在最后的那场战斗中的情况,他们感到敬佩=,同时也感到稍稍地放了一些心。他们等待着高骏涛跳伞后的消息。程双虎急不可待,他几次提出请求,让他立刻再起飞到那个地区去寻找中队长的下落。这个请求当然是难以得到批准的。尉迟恒也沉默地好一阵没有说话,后来他要程双虎坚定地相信,中队长是一定能够安全地回来的;因为中队长勇猛机智,有战斗经验,善于处置各种复杂的情况。在过去的地面战斗中,他经历了无数出生入死、千钧一发的危险情况,但都被他大胆而巧妙地战胜了。这一次他也会战胜困难的。尉迟恒的话虽然不多,可是却说得很有道理,很有力量,不由你不相信。江文玉也信服地感到尉迟恒对高骏涛的了解是深刻的;可能也是因为尉迟恒的话也说出了他自己内心的:希望,因此他表示完全同意尉迟恒的看法。只有程双虎因为自己的想法没得到支持,心里还有点不服气,嘴里还在激动地嘟嘟囔囔;过去他双虎也曾多次单身人虎穴完成过侦察任务,他就不相信自己不能去把中队长找回来。后来,在尉迟恒的主持下,他们开了一个中队会议,尉迟恒引导程双虎和江文玉讨论了革命军人的职责,明确了在战斗中遭到损失后个人应取的态度,这才把中队的思想认识真正统一起来。
到傍晚,还没有得到高骏涛跳伞后的消息,江文玉的心情又有些不安起来。他懊悔地责备自己,当时没有在天空多盘旋几圈,等看到中队长完全平安地降落到地面以后再离开;仿佛因为这是自己造成的过失似的感到沉痛和内疚。他又想到中队长在跳伞前的处境,一直在烟火弥漫的座舱里操纵飞机,很可能跳伞前就负了伤,那么跳下去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呢?他还想到中队长跳伞的地区离前线很近,在他飞走后会不会突然遭到敌机的袭击呢?想到这些,江文玉又更加担心起来,晚饭也吃不下去。这一切尉迟恒都看在眼里;他知道江文玉经历的战斗生活少,平时跟高骏涛的感情又特别亲密,一定会有不少复杂的心情的。晚饭后的休息时间,就特地约他一起到外面去散散步。他们一路走,一路淡,在尉迟恒的长兄般的亲切关怀面前,江文玉诚挚地把自己的想法和担心都谈了出来,表示了自己的痛苦和内疚。
尉迟恒并没有正面批评他,只是像随便谈心似的,向他谈起了自己刚参加革命队伍时,第一次经历到残酷激烈的战斗后的心情。向他温和真诚地说道:“我们的革命走过非常艰苦曲折的道路,斗争中什么事情没有发生过呢?可是对于一个真正的战士来说,每经历一次这样的事情,只会使我们变得更加坚定,对革命的胜利更加充满信心。这就是我们革命战士的乐观主义和战斗精神。做一个真正的革命战士是不容易的;他不仅要准备随时献出自己的生命,还要能够战胜身边的战友遇到不幸时带来的痛苦的感情,把它变成继续战斗的力量;而这一点往往是更困难的。”
同尉迟恒谈话以后,江文玉的心情变得开朗一些了。他只是强烈地盼望着早一点知道中队长跳伞后的消息,坚定地相信像中队长这样的人一定能战胜任何困难,回到部队来的。在宿舍里,他拿出那个写了不少战斗诗句的日记本来,翻到空着的那一页上,止不住激动地提起笔,疾速在上面写下这样的诗句:
过去,我以为自己是个诗人,
今天才知道,真正的诗人并不是我;
那最伟大、最壮丽的诗篇——
是在辽阔的天空上,
用霹雳和闪电谱写的英雄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