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言简意赅,说完,兀自朝楼梯拐角的一个房间走去。
黑暗里,安若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听见自己忐忑不安的心跳声。
五年了。
安若几乎没和这位名义上的婆婆打过交道。除了有两次,他们二老飞去美国看望他们一家三口。还因为是住家里,还是住酒店,和贺天擎闹过一次小小的摩擦。
这会儿,安若跟着她走进狭小的储物间。贺妈妈打开灯,在靠近窗台的一张旧餐椅上坐下来。
而安若,像犯了错的孩子,敛声屏息,垂手而立。
“坐啊!”贺妈妈是和蔼的。
却能让她感受到,比过去面对郝母时更大的压力。安若在贺母身边坐下,把皮包带子捏在手里拘谨的绕来绕去!
贺妈妈没有说话,先给她递来一本厚厚的相册。
安若不解。
“是天擎小时候的照片,你先看看。”贺妈妈笑着说。
安若有点迷惑,但还是照她说的,翻开相册,一页一页地看起来。
她不得不说,相比郝驿宸的小时候,贺天擎是幸福的。因为这里每一张照片上的他,都和身边的贺爸贺妈,或者是珊珊一样,洋溢着阳光灿烂的笑容。
不像郝驿宸,从小到大,他身边似乎永远只陪伴着一位阴鸷深沉的老男人。
“我们家的天擎可是个优秀的孩子,从小就很出色。只可惜,摊上了一对不争气的父母。”贺妈妈絮絮絮叨叨,看似不经心地说。
呃?安若抬起头,惊诧地看着她,“难道天擎不是你们……”
贺妈妈点头,一语道破玄机,“他是珊珊大伯的儿子。他那父母……唉,不说也罢。总之,他十二岁那天,家里遭遇变故,他父亲也就是珊珊的大伯,突然去世。他爸爸才把他带回了这个家。”
安若暗自一惊。这些事,贺天擎可从来没和她提起过。
“虽说,天擎不是我们的亲生儿子,可他怎么也是老贺家唯一的血脉。所以,我和他爸都衷心希望他这一辈子能过得安康幸福。最好,能再给咱们老贺家延续点香火……”贺妈妈说得拐弯抹角,讳莫如深,但安若听懂了!
他们知道……知道澄澄不是天擎的儿子。
安若自嘲的咬了咬下唇。就算贺家两兄妹一直为她守口如瓶,蒙骗贺家二老,她每每和贺天擎站在一起时,那份生疏和不自然,大概也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
“既然您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在餐桌上,说澄澄是天擎小时候的翻版。安若欲言又止。
“安若,你别千万别误会,”贺妈妈一把抓住她的手,情之意切地说,“我在饭桌上之所以那么说,就是想让你明白。既然天擎能接受你,能把澄澄当亲生儿子,我们也同样能做到。但是……”
后面的“但是”,不用她再说下去。
温言软语,有时比厉声苛责,更容易撼动人心,更让人痛苦纠结。
安若从储物间里出来,慢慢往楼上爬时,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特别沉重。
她和贺天擎不可能这样一辈子的,即使贺天擎能忍受。他身边的人,也不可能忍受。
况且,她不能这么自私。
不能只顾自己的感受,而置贺天擎和贺爸贺妈的感受于不顾。
安若推开卧室的门。
看到贺天擎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睡着了,身边还躺着和他动作、姿势如出一辙的澄澄。
贺妈妈刚才就说过,澄澄半夜从他们的床上醒来,闹着一定要找爸爸妈妈。
说起来,这些年她因为又忙学业,又忙工作,澄澄这个儿子反倒和贺天擎更亲近点。
安若悄悄地走过去,半蹲在床前,望着贺天擎平静温和的睡颜,禁不住伸手轻抚过他的头发。
她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在产床上疼得死去活来的那一夜,是谁寸步不离的守在自己身边,任由自己为了缓解疼痛,掐紫了他的手背。
她更忘不掉,是谁在澄澄每每生病时,守在孩子身前,废寝忘食,不眠不休的照顾他。
澄澄——贺启凡,是他给孩子起的名字。
忘记过去,忘掉伤痛,让他们一起开“启”人生的一段平“凡”之旅……
安若想着想着,心里内疚地一酸。
“唔,你回来了?”贺天擎半梦半醒的嘟哝道。
“嗯。”安若不敢说话,怕一说话,眼泪就会溃堤。
“安若,要不,咱们生个女儿吧!昨天晚上,澄澄一直吵着要个妹妹。”贺天擎抓住她的手,贴在脸上,囫囵吞枣地说,“这样,也能让她延续你没有当上舞蹈家的梦想。”
“嗯。”安若应了。是真心的应了。这世上,大概只剩他一个人,还记得自己童年时的这个梦想吧!
她吸了下鼻子。
“你……怎么了?”贺天擎终于清醒了,翻身坐起来。
“对不起,天擎,对不起……”安若匍在他怀里,眼泪还是溃不成军。
她不该放纵自己。
不该管不住自己的心。
更不该管不住自己的身体!
“好了。”贺天擎反手搂住她,像往常拍了拍她的背说,“是不是我妈,私底下跟你说了些什么。”
安若好半天才平静下来,点了点头。但真正让她下定决心,做出让步的,并不是贺母的言辞,而是她自己。
郝驿宸从没为澄澄做过什么?
他在日本的医院里,对自己说过话,做出的承诺都不过是些赤裸裸的谎言。
在人生最痛苦,最艰难的时候,郝驿宸放弃了她,选择了谢雨璇。
所以,安若应该恨他。
不该再为他所迷惑。
尽快斩断和郝驿宸的关系,投进贺天擎怀里,做个真正的,尽职尽责的贺太太,才是她当务之急该做的事。
“呵,我可不想让人给你压力,”贺天擎看着她,目光中的担忧更多过怜爱,“而且……你确信,你这里的伤已经好了吗?”
说着,他用捧着安若下巴的一只手,朝安若的胸口滑去。
就在他的手,快要贴到安若那处纹身的时候,两人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
“能不能告诉我,你们要怎么生妹妹,现在就生吗?我可以在一边看看吗?”澄澄盘着腿坐在床上,和贺天擎摆出一样的姿势问道。
贺天擎哭笑不得地回过头,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把他和安若一起搂在了怀里……
*
谢雨璇没有听从医院的安排,不许程程住院,强行带着她回到郝家。
而郝驿宸压根就没有回家,直接驾车去了公司。
他办公室的楼上,有卧室,有浴室。他至少冲了将近半个钟头的冷水澡,才褪去一身的燥火。
他穿着睡衣躺在床上,任由微薄的曙色,挟着晨雾洒落一室。
在和谢雨璇结婚之前,他有没有爱上过别的女人,他不记得了。
但他确信,从看到安若的第一眼起,就为她的一颦一笑所吸引。
他即不爱谢雨璇,可也称不上深恶痛绝。
井水不犯河水,向来是商业联姻一贯的原则。
他知道,谢雨璇是爱他的,虽然这份爱带着几分歇斯底里,让他只想敬而远之。但他一直严守自律,用忠诚,回馈这段没有多少感情的婚姻。
在这五年里,亦安在他的手上日益壮大。尤其随着国内房地产业的衰落,亦安科技已经在发展势头上,全面压过了亦安建工。
工作,几乎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他像个没有感情的狂人,用疯狂的工作来弥补内心的空虚。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觊觎别人的老婆——贺太太!
这个姓贺的男子,长得什么样,家世如何,背景如何。他到底有什么资格,能让安若心甘情愿的冠上贺太太的头衔!
郝驿宸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仿佛看到有抹靓丽的身影,站在窗台前,乌黑的长发被风轻轻吹撩,一不小心露出贴在脖子后的一块退热贴……
呵,这一定是他被那位安医生迷得神魂颠倒,再次出现的幻觉吧……
早准八点。
他的秘书,一个年近五旬的老妇人,走进他的办公室。为他照常泡好了早上的第一杯咖啡。
这位上了年纪的老秘书,是谢雨璇特意为他安排的。大概是怕他这个丈夫被人勾走了心。原来那位年轻漂亮的王秘书,自然被调到了谢老虎的身边。
谢雨璇这女人,有着最高傲的外表,却隐藏着一颗最自卑自贱的心。
郝驿宸换好衣裳,站在二层的顶端说,“通知开发部的杨经理过来,我有一些新想法要和她讨论。”
不到十分钟,杨经理便敲门而入。
她和往常一样,挽着高高的发髻,戴着一付古板守旧的黑框眼睛。
郝驿宸一直不明白,他的这位女下属,美丽大方,沉稳干练,却偏偏年过三十还不结婚。
而且,少言寡语的她,在绷起的面孔下,总充斥着一种别人看不懂的怅惘。
“你觉得怎么样?”郝驿宸转过电脑,让对方看到他昨天保存在云端上的新动画形象,“你说,让她做我们新游的女主角怎么样?”
杨婕的眼前一亮。
这……这个人不是安若吗?
五年多以前,她刚进入亦安科技不久,郝驿宸也曾向她交出一个类似的动画形象,并指定做新游的女主角。
五年过去了,那款名叫“暗夜女王”的游戏早已被层出不穷的新游,淹没在网络世界里。
而如今……
杨婕错愕地盯着老板额头上的伤疤,以为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自从五年前,谢雨璇和郝母一声令下。
把“安若”两个字,规定为亦安内部的禁词后,公司内部的职员来来往往,物是人非,早已剩下的不多。
而真正能接触到郝驿宸,并知道“安若”存在的人,恐怕现在也只剩下她一个了。
见郝驿宸还期待着自己的答案。杨婕斩钉截铁地说,“不好?”
“为什么?”郝驿宸吃惊,在公司内部,杨婕是永远和他意见最一致的下属。
杨婕避而不答,意味深长地反问道,“老板你怎么会突然想出这样的一个CG。”
这种工作,压根不需要他这位位高权重的大老板亲自动手。
“因为,我昨天认识了一位女医生。”郝驿宸顿了顿,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对于杨婕,两人之间亦上下级,更亦朋友,“我就是照着她的形象设计的。”
“你说什么?”杨婕听到这儿,激动地跳起来。
安若回来了,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也回来了。
“怎么,你也认识她吗?”郝驿宸很少见到她这么失态。
“我……”杨婕惶惑地摇了摇头,尔后,又坐下去。
“你到底认不认识。”郝驿宸迫切地问道。他想了解安若,想知道安若更多的事情,尤其是她的家庭,和隐藏在她身后的那位贺先生。
“以前打过几次交道。”杨婕心不在蔫,有所保留地说。
“那你知道,她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吗?”郝驿宸兴致勃勃的
问,“还有,她的儿子多大了?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她和她丈夫的感情……”
杨婕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知道这位老板的确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缓缓地站起来,即悲哀又怜悯地说,“我和她不熟,也不了解她的丈夫。可我知道,他们夫妇俩经历过很多事,坚贞不渝,感情很好,没有谁可以拆散,或妄图染指。”
杨婕一拍桌子,拂袖而去。
她生气了!郝驿宸盯着女下属愤然的背影,敢肯定,她不但认识安若,而且交情还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