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若琳
住在十字街的春枝奶奶有一天突然不见了，好看的奶油色大门紧紧关着，可是壁炉里还跳动着暖洋洋的火苗。有人看见春枝奶奶一大早就裹着头巾，嘴里嘟囔着“太吵了，太吵了”，慢吞吞地朝着大山的方向走去。千真万确，那个人说，直到现在他的耳朵里还在不停地响着春枝奶奶那“笃笃笃”的拐杖声。
风精小禾安安静静地坐在家门口的石阶上听着，小脑袋一直点着，是的，是的，自从火车开通了以后，春枝奶奶每一天都嚷嚷着太吵了太吵了，她似乎忘记了，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的耳朵就开始有些听不见了。
和春枝奶奶一样，小禾也不喜欢总是“呜噜呜噜”的火车，那个大家伙总是跑得很凶，夜晚发出尖厉的呼啸声从窗外一下子涌进来的时候，小禾自己吹出的风都变得冰冷冰冷的。爸爸说，山里的动物越来越少，它们也害怕这样的声音，只好匆匆忙忙地找个地方躲起来。
小禾走进春枝奶奶家，是在三天后的清晨。
春枝奶奶和从前一样，笑眯眯地坐在小小的摇椅上，身后的壁炉映出红红的火光，把她的影子投在浅蓝色的窗台上。窗台上的一盆小花，就像还在春天里一样若无其事地开放，她挥着小叶子轻轻地唱着春枝奶奶年轻时唱过的歌，看见小禾进来，还害羞地朝他点了一下头。
地板上的织布机一直在动，发出古老的“嚓嚓嚓”的声音，它正在织的并不是布，是细细碎碎、纷纷扬扬的雪花，它们“簌簌”地掉在地板上，是好看的六角形，很快就融化了。小禾知道，一定有什么地方，开始下雪了。
“奶奶是去山里了吗？”小风精乖乖地坐在地上，把散落的毛线捡起来。
春枝奶奶并不说话，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她拿起一根白色的毛线，柔软地两端对起，打了一个结。她把它套在两只手上，弯下腰伸到小禾面前，说：“我们来玩吧，奶奶变花样给你看，好不好？”
小禾满脸兴奋地点点头。他知道，春枝奶奶只要把毛线套在不同的手指上，再顺势把它们交叉、拉直，或是抽出其中的一根，就可以变出各种各样的形状。
“看，这是星星的降落伞！”
“啊，现在变成了正在喷水的鲸鱼！”
“雪地里的七色花！”
春枝奶奶把套着毛线的手送到小禾面前，“你来试试？”
“嗯。”小禾高兴地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线条交叉的地方，灵巧地向左右两边划一个圆圈，再轻轻向两边张开，它变成了一个好看的菱形。那个菱形突然从小禾的手中脱落，慢慢地飘浮在空气中，直立起来。现在，它变成了一扇有紫色花纹的门。
“我们进去吧。”春枝奶奶轻轻地说。
紧紧牵着春枝奶奶的手，老人干燥松弛的皮肤传递出一种温暖，小禾感到春天山野里花朵的气息，心情不可思议地明快起来。
春枝奶奶把一只手高高地扬起。
屋子里突然刮起了风，衣服翻起来，就像张开翅膀的影子覆盖住东倒西歪的炉火，光线一下子黯淡下来。小禾听见门在身后“吧嗒”一声紧紧地关上了。黑暗里传来细细的矢车菊和野蒲草的轻笑，鼹鼠均匀的鼾声和萤火虫“滴答滴答”织布的声音。
他们来到了原野上，那是一个长满蒿草和白色铃兰花的原野。
“啊，围巾！”小禾叫了起来。
各种各样的围巾，挂满了原野尽头的一棵树。
大海波浪图案的围巾，长长的像小溪一样的围巾，绘满各种各样笑脸的围巾，秋天落叶图案的围巾上面绣着一轮通红通红的夕阳，细细的只有小拇指粗的围巾上面有一个乐队，“啵咚啵咚”地演奏着知了家族最喜欢的摘自《盛夏的荔枝树》······
春枝奶奶在树干上贴着一张大大的纸：“欢迎领取春枝奶奶的围巾。”
她说：“动物们很快就要来了。有了围巾，就可以好好地过冬，再也不用害怕火车轰隆隆的声音了。”
原来奶奶这么多天一直在织围巾啊，小禾心里暗暗佩服，居然织出这么多好看的围巾呢。
正想着，来了一只熊。它愁眉苦脸地走着，身上盖满雪花，那是一只孤独的、驼着背的熊。它走到小禾和春枝奶奶跟前，略显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是来领围巾的。”
一条金灿灿的围巾从树枝上歪歪扭扭地飘落，轻轻地围绕在熊的脖子上。那是一条有热气腾腾的橘子馅饼和新鲜的蜂蜜图案的围巾，熊陶醉地闭上了眼，贪婪地嗅着什么。“对了，对了，”它点点头说，“今年的冬天特别冷，我在洞里一直梦见夏天时候的橘子和好吃的蜂蜜。老伴死了以后，我再也吃不到那样好吃的橘子馅饼了。”它伸出手，用围巾把自己裹紧一点，满意地说：“太好了，太好了，这下可以安稳地睡到春天，再也不怕被那该死的火车吵醒了。”
小禾高兴地看着熊走远了，他绕着树欢快地跑了一圈，又紧挨着春枝奶奶坐了下来。春枝奶奶安静地织着围巾，不知道这一次是织给谁的浅绿色的毛茸茸的围巾。四根金灿灿的毛线针一下一下动着，围巾慢慢地变长。小禾并没有发现，春枝奶奶的动作越来越慢，织一会儿就要歇一会儿，像是就要把力气用光了似的。
身后的草丛里有轻轻的脚步声，那声音像微弱的心跳。兔子妈妈带着小兔子来了。它们害羞地站在小禾面前，小禾的身上发着微微的光。兔子妈妈的嗓音柔柔地说：“真是不好意思，这孩子想要一条围巾。”小兔子紧紧牵着妈妈的手，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鹦鹉学舌般地说：“这孩子想要一条围巾。”小禾“扑哧”一下笑了，连忙说：“好的，好的。”
兔子的围巾并没有像熊的围巾那样很快地飘下来，它挂在低低的枝头上安静地睡着了。春枝奶奶把所有草的颜色都织进去了，所以它像一圈一圈的波纹那样轻轻地变出各种各样的绿色。
“这孩子特别胆小，大白天都不敢把头探出洞看看，连冬天的雪都没有好好地玩过呢。火车开过来的时候，总是一下子跳起来，‘嗖’的一下钻进床底下。”兔妈妈抚摸着害羞得满脸通红的小兔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春枝奶奶把正在织的围巾放下，“真是可爱的孩子啊。”她慈祥地笑了，然后踮起脚尖，嘴里嚷着“别睡了，别睡了”，用拐杖轻轻挠了挠现在是橄榄色的围巾，它“咯咯”地笑着，终于落到了小禾手里。
兔子的围巾不像熊的围巾那样耀眼，像盛夏里金灿灿的阳光。它在小禾手心里流淌出一股可爱的草木的清香，是躲在层层叠叠草丛深处睡着了的那种温暖，静静地，妈妈开始唱摇篮曲了，声音是轻轻拂过草地的风。星光从草的缝隙里洒下，它们不停地晃动着，成千上万的星星声音重叠在一起，在头顶上笑着。
小兔子紧紧地裹上围巾，香甜地睡着了。兔妈妈高兴地抱着小兔子，朝着春枝奶奶和小禾深深地鞠了一躬。
动物们一个接一个来了，大家热热闹闹地围在了树下，领走了各自的围巾。“太好了，太好了。”它们说。比如忧郁的河马先生，围上了水草和泡泡的围巾，它感觉到自己被温暖的湖水包围住，身上留下调皮的小鱼湿湿的吻······
挂满了围巾的大树突然间变得空荡荡的，只留下一条长长的白色围巾从高高的树梢垂下来，它在说：“还没有来，还没有来······”
“那个是······”小禾指着白白的像云朵一样柔软的围巾，疑惑地望着春枝奶奶。
奶奶正在埋头织着那条好像小树苗一样的围巾。
火车开来了，它从山谷的另一头钻出，沿着原野的边缘开过来。
可是这一次，它变得温顺并且安静，并没有发出尖利的呼啸声。
火车的身上满满地覆盖着雪花，车窗里亮着橘黄色的灯，映出围着蜂蜜颜色围巾的熊的侧脸，围着车轴草颜色围巾的兔子的侧脸，和围着浅蓝色围巾的河马先生的侧脸······
最后一条白白的像云朵一样柔软的围巾不见了，可是火车，它终于变得白白的，像云朵一样柔软。
春枝奶奶的身体不易觉察地一点一点变得透明，这么多天一直不停织围巾的她终于感到累了。
小禾第一次快乐地朝着火车挥手，追着它打招呼。回过头的时候春枝奶奶已经不见了。
毛茸茸的小树苗形状的围巾刚刚被织好，那是春枝奶奶留给小禾的。
过了许多许多年，当小禾也终于长成真正的风精的时候，他还是习惯围着当年老风精春枝奶奶为他织的嫩芽色的围巾。所以，人们常常会觉得，在一年的某一个时候，风是浅绿浅绿的颜色，有一点温暖，又有一点哀伤。
（选自《少年文艺》2011年第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