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在朦胧的牝马之上奔驰，在大地上蜕落着蓝色的缨繸。——聂鲁达
素闻城西十里铺的米线最为正宗，已快至巳时，店里依旧人头攒动，楼下吃的热火朝天，店里的小厮端着杯盏来回跑，邱世诚刚踏进去，那识人观色的小厮就已迎上来，讨巧道：“客官，楼上雅座，为您专设，楼上请，楼上请。”
邱世诚捡一处偏西的厢房，点一根烟，坐着等候来人。表盘的指针指向九点钟方向，隔着珠帘，楼梯口出现一顶铅色礼帽，上来一个男人，上身是苍青色对襟短褂，下身着黑色长衫。只见他四处观望，似是在找人，铅色礼帽下，一双暗藏玄机的三角眼，锐利的目光透过稀疏的珠帘投向邱世诚这边，后者低头避开他的视线，在仔细张望发现并没有所约之人后，他迅速下楼，这人正是水韵洋服店的老板蔡天和。
邱世诚随后跟着下楼，刚将出锅的米线端上来的小厮望着火速离开的他，一时不解，在身后骂骂咧咧。
并无察觉被人跟踪的蔡天和，在西原路的转角，隐匿于路边商铺，片刻后从内里走出，等他消失于人烟茫茫的街道，邱世诚步入那家店铺，亮出证件，指明在查共党下落，询问刚才那人来此何意，若是有半点隐瞒，即为通共的罪名。那老实巴交的掌柜哪见过这等场面，直吓的恨不得磕头求饶，一五一十将蔡天和拨电话的事情和盘托出。
邱世诚随即将电话拨到话务局，查询这个号码上一次所接的地点，在亮明身份后，话务员告诉他，所接地点为司令部，但是电话并没有接通。
果不出所料，蔡天和一定是想联系叶嘉良，确认他有无去十里铺米线的消息，然而此时的叶嘉良身在山顶别墅，自然无法接听电话。如此说来，13号就是蔡天和。现在，邱世诚只需确认一件事，即蔡天和究竟是不是自己人。
邱世诚刻不容缓赶往城南清香阁，绕过阴暗曲折的胡同，他停在清香阁院子后门前，轻叩门扉，熟悉的节奏暗号令里头的人迅速前来开门，老杨一见是他，惊讶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他脸色沉重：“我找老头有急事。”
“快进来。”二人张望四周并无旁人，悄声隐没于院内。
屋内亮了一盏油灯，火烛在灯罩内摇曳，江安邦正埋头书写，见着来人，收拾起纸业，问道：“前两日上山是否顺利？”
邱世诚答：“一切顺利，我已见到零落。老头，今日我来，是向你打听一个人，关于13号叛徒。”
“有线索了？”
“我想知道蔡天和是不是我们的人？”
江安邦脸色一变：“你怀疑他？”
“我已拿到确凿证据，我上山见到零落，她告诉我在我护送魏主任出城那一晚，蔡天和曾出现在城西十里铺米线，那家米线店是叶嘉良常去之地，零落怀疑他与13号有关，从山上回来后，我开始暗查蔡天和，专程去了水韵洋服店，他无意间向我透露供应缺货一事，我顺水推舟送他个人情，为他介绍了一个做棉织品买卖的供货商，本想借此人一探究竟蔡天和打的什么鬼主意，就在昨天我潜入叶嘉良的办公室，想查找关于城防基地的图纸，叶嘉良办公桌上的专线意外响起。”
“是他打的？”
“正是蔡天和，电话一接，他即报上名来，称自己为13号，约定今晚九点，老地方见，我特意提前去了十里铺米线，九点整，他准时踏进店里，在没有见到叶嘉良之后，他随即离开米线店，找了家商铺将电话打至司令部，我想他现在一定是在千方百计联系叶嘉良。”
江安邦沉默良久，痛恨道：“他是我们的人，我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叛变。”
邱世诚皱眉：“你已与他取得联系？”
“不光是我，还有老钱，钱记包子铺的老板钱江秋和他的妻子王秋月，可能都有危险。前几日，他登报寻我，我当即给他回复，约定昨日在此见面，他给我送来一则消息，说国民党即将有一批军用药品要运来永硕，似与某项计划有关，并告知了我药品抵达的时间和地点，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只是具体时间地点还未定下，难道他从叶嘉良那里提前得知？”邱世诚沉思，忽道：“不好，老头，你和老钱、老杨可能都已暴露，这个联络点已经不安全了，你们需要尽快转移，特务可能已布下暗哨。”
“若是一夜间转移，只怕一下惊动了特务，到时全城戒严，难以逃出去。自零落暴露后，圣特玛斯大教堂已经被监控，如今，又失去清香阁这个联络点，往后你我见面，只能去竹帘巷的水榭江南了。对了，蔡天和建议我拟一份行动计划，集合众同志将那批药品截下，并确认参与行动的同志名单。”
邱世诚冷笑：“他这是想替国民党将我们一网打尽，居心何等的歹毒！依我看，不妨将计就计，咱们来给他演一出反间计。”
“这话怎么说？”
“药品抵达的时间地点是什么？”
“六月初九晚九点，广安埠码头。”
“这样，你作原来的打算拟一份行动计划，将此次行动交给他指挥，我一会给你拟一份特务的名单，你将这两样东西托人交到他的手里，并告知他当天晚上九点，所有军运小组的同志在广安埠码头后的小仓库外集合，他定会转告叶嘉良，届时，叶嘉良必定派范英杰带整个行动队提前埋伏在广安埠码头，而我，会随派另一队人马化装成便衣前往。”
江安邦深思道：“你的意思是，制造乱象，让他们窝里斗，趁机干掉蔡天和？”
邱世诚扬眉：“不错，码头兵荒马乱之际，你和老钱趁乱转移。”
“这样做，恐怕会危急你的安全，令你暴露。”江安邦担忧道。
邱世诚则神秘一笑：“我自有办法，你不必担心。对了，零落从山上传来消息，叶嘉良遇刺，身受重伤需在山上疗养数日，这一消息被封锁了，司令部里没人得知，所以一时半会蔡天和估计联系不上叶嘉良。”
“遇刺？什么人干的？”
“总之不是我们的人，那就不难猜了，内部恶斗，自食其果，我正是利用这一点打乱他们的军心，让其相互猜忌。”
江安邦表示赞同，行动计划就此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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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别墅。
叶嘉良的伤已恢复大半，卫子亮依旧是每日傍晚时分来给他换药。
“司令，伤口日渐愈合，不需数日，您就可以回部里工作了，不过平日里还是要多休息，不可过多的劳累。”卫子亮收拾药箱，又道：“这时的太阳已落山，您好下床去庭院里走动走动，透透风，舒活一下筋骨，对您的伤有好处。”
苏零落一路扶他至花园，二人在秋千椅上静坐，庭园一角的大片花木在夕阳的映照下似灿烂红霞飘进苏零落的眼里，她独自上前，细致观察，发现那竟是一片夹竹桃，红白两色的花朵已交叉缀满枝桠，碧绿狭长的尖嘴叶衬着玫红与乳白的花瓣迎风摇曳，她不禁抚上那柔软如酥的瓣叶，却听身后幽幽响起：“别碰，这花有毒。”
她一惊，回头，见他孤身一人孑然而立，身后是亭台楼阁，郁郁葱葱的植景，云霞在别墅上空轰烈燃烧似马蹄飞尘的图样，忽觉他从戎马倥偬的战场缓步而来，走至江南细雨的小村，从不知，脱下军装的他，也有如此温润似玉临风洒脱的一面，令她凝神呆滞。
他揽住她的肩，温柔道：“好花宜赏不宜摘，况且夹竹桃天生带毒，还是远观为好。”
她知他已误会，遂解释：“我并无要摘它的意思，只是见花开的如此绚丽，忍不住伸手抚触，你说它生的这般令众生驻足，怎会深藏毒意？”
他却意味深长道：“这花好比人，以花容月貌颠倒众生，拉近距离后又将人毒至遍体鳞伤，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黯然：“所以留它孤身开在这庭园一角，无人问津，难怪有诗替它道：谁念红尘惆怅，黯销魂、孤芳自赏。”
这时，江乾寻至花园，禀告叶嘉良，山下有紧急消息需上报，他撇下她一人，随江乾进了别墅。
看着那消失于白墙红瓦内的身影，她将那诗的后几句慢慢念来：非桃非杏，似霞似雪，徒增迷惘。水镜涟漪，并身斜映，一时无两。怨青衫白马，红颜作伴，将痴情忘。这最后一句，才是她想说与他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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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墅书房内。
“有什么消息？”
“13号要求与您见面，说有重要事情同您汇报。”
“眼下我伤还没有完全好，不便下山，你替我去见他，然后去一趟司令部，告之众处长，我过两日即从城外回来。”
“好，我这就去办。”
“等等，那件事办好了吗？”
“都已办妥。”
叶嘉良暗自握拳：“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还有一件事。”叶嘉良思索着。
“您吩咐。”
“你去通知宋小姐，尽快让她的朋友去杰森洋行取走我给她存放的东西。”
江乾疑问：“宋小姐？哪个宋小姐？”
“穆局长的外甥女，宋雨双小姐。”
江乾讶异，知道不允多问，便道：“我即刻去办。”
书房的门忽被打开，江乾自里边走出来，千兰慌张退至边上，江乾警惕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你在偷听？”
千兰急忙解释：“我没有，我刚上楼来，何管家说饭点到了，让我来叫你们去用餐。”
江乾半信半疑，依旧厉声问道：“不知道司令有要事在谈吗？”
千兰看他一脸凶悍样，亦豁出去泼辣回道：“你又没跟我说，我怎么知道？凶我做什么？以为我怕你啊，爱吃不吃！我还懒得叫呢！”说完兀自转身下楼，徒留江乾一个人愣在原地，倒是她有理了？自己成了恶人？什么道理！他气冲冲下楼，看见苏零落连招呼都没打，开了车急驰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