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痛苦的海岛他带来了我的手风琴，连同风暴，阵阵的狂雨以及一种自然事物的缓慢习惯，它们确定了我的生长于旷野的心。——聂鲁达
次日，六月初九，清晨。
半山腰传出的钟声余音袅袅，伴着微风在山谷间回荡，夏蝉于树枝间叫嚣，催醒这世间依旧沉睡的人。
千兰随何管家的车下山，山脚下不知何时设了关卡，对来往山间的斋客进行仔细盘查。
“何管家，这是怎么回事？”千兰指着窗外的士兵问道。
“我看准是因为这山间来往的人繁杂众多，所以在此处设了关卡，严密盘查，以免不法之徒漏了渔网。兰小姐还是少打听的好，这些事情与我们下人多无关系。”何管家一边开车一边答道。
车子顺利进城，“兰小姐进城要去往何处？”何管家问道。
“上一次我给苏小姐买的胭脂，她喜欢极了，央我给她再去买几盒。你放我在水溪胡同口下吧，那地段的路太窄，车不好开，你有事的话先去忙，我买完了还是在那处等你就是。”
何管家眼神闪烁道：“还请兰小姐快去快回。”
千兰推门下车，快步前行，穿过水溪胡同，拐个弯就到了清香阁所在的水溪街，远远就见着清香阁如往常一般营业，来往许多客人，店门口有好几处卖糖串儿、油纸伞的，这不禁令千兰隐隐感到不安，正当她放慢步子，踌躇不前时，突有陌生面孔朝她径直而来，堪堪擦过她的身际，并留下话语：“你身后有狗，去城西那家凯司令。”
从城南到城西，得花半个多小时，何管家还在胡同口等她，若是私自前去，来回一个多小时，定会让他生疑，转念一想，她有了主意，折回胡同口，何管家果然在车上等着她，她立刻表明歉意：“何管家，苏小姐点名要的那一款胭脂没货了，我怕回去后令她失望，想转去城西那家她钟爱的凯司令西饼店买些她爱吃的点心，你能送我过去吗？”
何管家对于这样的要求，自然是不好推辞，二话不说改道送千兰去城西。
凯司令西饼店临着永江，站在店门口放眼望去，江面上船只穿梭，一派繁忙的景象。晨光倒映着垂柳于岸边飘拂，微风吹乱了涟漪在江面逶迤。
西饼店的生意依旧兴隆，面包师傅赶着将刚出炉的鲜奶蛋糕端上来，见着千兰，和气问道：“小姐想买些什么点心？”
“可有新鲜的白脱栗子蛋糕？”
“小姐若是想要的话，我立刻给你去做，你且稍等片刻。”
千兰在店里的布艺沙发上坐下，临窗静观外间的情形，一切看上去都那么井然有序，却不知处处暗藏着玄机，不懂的人自然不懂，懂的人一眼便明了。江面上起码有十几个便衣，那个高个子叼着烟戴着黑色格纹鸭舌帽蹲在江边卖梨的男人一定是个特务，那款帽子是华贸商厦的新款，千兰之前见过，那款帽子是羊毛制的，一个卖梨的人怎会有闲钱买这等贵重的东西？
她不禁摇头暗笑，面包师傅将包装好的栗子蛋糕递到她面前的桌上，见她这副神情，好奇问道：“小姐这是看到了什么怪事儿？”
千兰盯着江面答道：“这岸边的人看上去可真奇怪，一个个都不像是各司其职的人。”
面包师傅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向江面，叹道：“世风日下，什么样的人都有，小姐大抵是不常来此处吧？就当做见怪不怪，如今这世道，出门万事都要小心啊。”
千兰起身，拎起桌上蓝丝带扎的盒子，欠身告辞：“谢谢师傅好心提醒，我会注意的。”
她已走至店门口，那师傅似是不放心，又喊道：“小姐且慢，忘了跟你说一声，这天气炎热，蛋糕一定要趁早吃，若是蛋糕馊了可是要吃坏身子的。”
千兰点头答：“我知道。”
-
车子驶回别墅的时候，叶嘉良早已下山回了司令部，千兰见苏零落一个人坐在大厅里吹风扇看书，忙献宝似的说道：“苏小姐，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苏零落合上书页，瞥了她身后跟着的何管家两眼，挂了脸问道：“我让你给我买的东西呢？”
千兰偷偷朝她使了个眼色，委屈道：“苏小姐，你是不知道，我一早就赶到脂粉店，深怕你点名要的东西都给人抢光了，却没想到，那款胭脂已缺货多天，老板说，这些紧俏货卖的可快了，下一批要等到十五以后才到呢！我怕你不高兴，特意绕路给你带了你爱吃的白脱栗子蛋糕，是城西凯司令西饼店的，还是劳烦何管家亲自送我去的呢。”
苏零落口气一软：“这么说还麻烦何管家了。”
何管家一听这话直说：“哪里敢当，为苏小姐办事那都是我理应做的。”
“何管家客气了，一起来吃蛋糕吧，千兰，去拿碟子来装，分了大家一起吃。”
何管家一见这架势，知趣道：“苏小姐，我一个老头就不跟着你们这些年轻人瞎凑热闹了，这洋人的玩意儿，我这粗老爷们哪里吃得惯，您跟兰小姐慢慢吃吧，我还有事要做，先出去了。”
何管家刚走出大厅的门，千兰即拿来刀子，将蓝丝带剪断，打开盒子，撇掉上层的奶油，将蛋糕的心挖出来，果不其然，内里藏着一张字条，苏零落迫不及待拿出来，拨开沾着的碎屑，将字条展开，上头写着：慧空被监视，传信人被捕，清香阁暴露，今晚九点广安埠码头大行动，静候消息注意运送车。
千兰见苏零落脸色大变，由铁青至惨白，继而跌坐于沙发上，她的心跟着一沉，急切小声问道：“写什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苏零落竖起食指，令她噤声，打探了两眼外面的情况，见何管家在大门口洗车，忽然对着千兰大声吼道：“你这买的什么蛋糕！这是凯司令的嘛！明明是栗子蛋糕，栗子呢？怎么一个都没见到！叫你去买胭脂，胭脂没买到！自作主张买来这么难吃的蛋糕！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罚你去花园晒太阳浇水！”
一通胡乱发泄后，她压低声音对千兰说道：“去花园等我。”
千兰明白一定是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一两句话说不清，她依照苏零落的意思，一声不吭跑去花园，顶着烈日心不甘情不愿的给花景浇水，外人看来别提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不过片刻，苏零落打着洋伞，来监督她：“你这丫头，犯了错，别想偷懒，这一排都浇了吗？还有那一排！”一边又小声说道：“慧空师太被监视了，传信人被秘密逮捕失去联系，清香阁已经暴露，以后不能再去了，今晚九点在广安埠码头有司令部的大行动。”
千兰的一颗心随着苏零落的话语几度跳出胸腔，一条比一条更糟糕的消息，令她不堪承受，面上却仍不动声色的答道：“难怪我今日在去清香阁的路上，有我们的人给我传消息，说我被人跟踪了，让我去城西凯司令西饼店，原来是清香阁被特务盯上了，那江先生岂不是有危险？还有慧空师太被监视，传信人被捕，这一连串的事情是否说明叛徒已急不可待的向特务传递了消息？联系今晚广安埠码头的大行动，难道是叶嘉良已放好长线，正等鱼上钩？”
千兰的脑子显然比苏零落转的还快，不等她细想，千兰又接着说道：“传信人并未接触过叛徒，为何会突然之间被秘捕？慧空师太又怎会一夜之间被怀疑？”
苏零落无奈道：“难道叶嘉良是在怀疑我？所以监视慧空师太？”
千兰摇头：“可是没有人知道传信人的真实身份，他怎会突然被捕？”思及苏信已被秘密逮捕，千兰自是焦急万分，洒水壶里的水洒了一地，根本心不在焉。
苏零落大声提醒道：“浇个花都这么心不在焉！还能办好什么事！”
这时候的千兰哪还有心思同她演戏给旁人看，忙跺脚低声辩驳：“我的小姐，我都快要急死了，那传信人是我最要好的同学，他现在被捕了，我如何能看着他束手待毙却见死不救！我要下山救他。”千兰将水壶一扔，拔腿就走。
即刻被苏零落制止住，她冷下脸，大声骂道：“说你几句还不乐意了？这是要摆脸给谁看？”一边又怒斥：“你是不懂纪律还是第一天上道？这么冲动！江先生给的任务是让我们静候消息，不要轻举妄动，我相信江先生一定会想到应对的办法，如今消息不通，我们身居山顶，多有不便，一旦贸然行动，万一给他们的计划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动辄坏了大事，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你我如何能担得起这责任？这档口，一切服从组织的命令！”
千兰抬起眼，一双水灵的大眼里蓄满了泪，苏零落一时愕然，为自己的疾言厉色道歉：“对不起，我的口气重了点，你别放心上。”
千兰仰了仰头，吞回眼泪，恢复理智道：“是我太冲动，是我欠考虑，可是零落姐，你可知那传信人是谁？”
苏零落倒是从来没有好奇过被派往寒云寺的传信人是谁，她知道组织的纪律一向是不允许打听的，见千兰这样问，她接道：“是谁？”
千兰闭上眼，只答：“苏信。”
